第二天,祝秀才到了史健家里。史健拿出兩份準備好的教書契。
看著眼前的教書契,祝秀才好半天沒緩過神來。
從心里說,秀才是不愿意簽什么契的。簽了契,感覺就像是賣了身一樣,根本不是一個受人尊敬的教育家能夠接受的事情。而且,教書還要簽個契,也沒這個規矩啊。孔圣人有知,大概率要罵秀才侮辱了斯文,把書香里摻雜了銅臭。
不過,圣人是圣人,畢竟自古以來讀書的圣人就他老人家一位,再多算也頂多還有一位亞圣。秀才作為一個距離圣人兩千多年的普通人,實在是達不到圣人的境界。圣人再怎么圣明,也不會穿越過來給秀才發銀子,討飯吃的事情還是得秀才自己做。
盡管左一個約束右一個條款,諸如每天開始教書的時辰,結束的時辰;遲到早退扣多收工錢;無故不上課扣多少工錢;連續幾天不上課可以辭退等等。看得秀才十分地不爽,但是能給他知縣待遇的,天底下大概就只有這史健大頭鬼一位了。
“我是個粗人。”史健笑嘻嘻地說道,“祝先生看看這里面有什么不妥,盡管提出來,我們一塊商量。粗人嘛,喜歡丑話說到前頭,希望祝先生不要怪罪。”
“為什么還要有這個保密條款?”祝秀才瞪著史健問,“你們是要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
“哪里會。祝先生,你看,我這里不是寫了嘛,只要不違反大明律例的事情,您都不能說出去。也就是說,只要是違反了大明律例的事情,先生盡管出去說。不瞞先生說,我賺錢的本事,說出去都不怎么值錢,但是以說出去,我可就沒的錢賺了。希望先生包涵。”
祝秀才點點頭,表示理解。繼續看下去,后面又都是獎勵條款,比如學生里面出了個秀才,獎勵一百兩;考中舉人,獎勵五百兩;考中進士,獎勵一千兩。這些當然都是比較難以達到了,但是有一條,凡是經過史健考試合格的,獎勵2兩。
“考試合格?是什么樣的考試?”
“讀、寫和算術。能讀得懂白話文章,寫得通一般語句,會加減乘除,就算考試合格。凡是浮山以內,年紀15以下,祝先生都可以自己找來教。只要考試合格,不管是不是我家送來的學生,都有2兩銀子酬謝祝先生。”
祝秀才瞇著眼睛環顧史健的家。史健的家中陳設簡樸,一切都以實用為主,沒有絲毫的雕花裝飾;史健自己穿著粗布的短衣,看不出有錢人的模樣,與眾不同的是衣服上口袋頗多,好像隨時都想偷兩件自己家的東西放到口袋里。
看來看去,也就這處院子值些錢,他祝秀才努努力,靠著教人簡單的讀、寫、算術,大概三五年能把這處院子掙過來。
祝秀才停止關于住進史健這間大屋的想象,說道:“史老爺,莫開玩笑。這樣一個人2兩銀子下來,一年您可要出不少銀子。”
史健正色道:“祝先生,我可沒有開玩笑。我史健到這里也有一年了。咱們實話實說,我到這里是個外鄉人,好歹做點好事讓大家說聲好,以后也好在這長久居住。
“我到了這里,先收了些孤兒做徒弟,算是先行一善。先生從我這些徒弟里挑,是可造之材,就培養他考功名。不是可造之材,也教他能寫會算,以后對我也有很大好處。
“這十里八鄉的人,能讀會寫的很少。偏偏我這里的營生,還需要能讀會寫的人。我想來想去,不如讓大家都讀讀書試一試,萬一出了個舉人,以后還能虧待我不成?就算出不了大才,多一個人能識字,就能多一個人來幫我做工。希望先生多多培養,以后我的生意紅火,還得靠先生了。”
“原來如此。”祝秀才點點頭,“敢問史老爺,您做什么生意,需要這么多人能寫會算的?”
史健從口袋里摸出一件東西,遞給祝秀才看。
這一件東西有雞蛋大小,通體晶瑩剔透。看著像是水晶,但圓潤光滑,并無棱角。
“這是?”
“玻璃。”
史鐵匠變成了史玻璃匠。這一年來,史健天天拉著煉丹的公孫道長煉玻璃。
公孫冶很憋屈。要是被同行知道了,他堂堂一位道長,不去煉長生不老的丹藥,轉而去煉什么鬼玻璃,一定會同聲恥笑他的。盡管天底下就沒有一位道士煉成長生不老藥,但這是全體道士共同的理想,是通往仙界的正途。當然了,不管走哪一條道,可以說最后每個人都會走到仙界。
要知道,當今圣上,也是一位道家的鐵桿粉絲,煉丹成仙是嘉靖皇帝的終身追求。想想看,皇帝,說是半個神仙也不為過,和他公孫道長擁有共同的理想。那么這個理想必定是正確的、偉大的、光明的、一定能夠實現的。
但是,因為吃人家的嘴短的緣故,公孫道長不得不暫時放棄了煉丹工作,陪著史玻璃匠玩玻璃。
在明朝,玻璃并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在長期的煉丹實踐活動中,公孫道長也偶爾煉出過玻璃。賣相倒是不錯,亮晶晶的又是黃又是綠的,但是要當做丹藥吃下去,公孫道長倒也沒有這份勇氣。
史玻璃匠要的不是公孫道長煉出來的彩色玻璃球,要的是透明的沒有顏色的玻璃。
公孫道長一口咬定不可能煉出透明的玻璃,史玻璃匠一口咬定能煉出透明的玻璃。當人們意見不一致的時候,最后的決定權往往在甲方(出錢的冤大頭)、塊頭大的(武力解決)、多數人(人多勢眾)的一方。史玻璃匠完美地符合上述三個條件,公孫道長只能屈服于玻璃匠的淫威。
史玻璃匠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體,寫了很長的一份試驗計劃書。爐具形式規格、原料種類配比、燃料種類(這個是鐵匠的本行)、使用的攪拌工具、攪拌的時機力度等等,各種組合下來,試驗的次數幾千次都不止,看得公孫道長長嘆一口氣,看起來要是一直跟著史玻璃匠混,這輩子都別想做完這些試驗了。
這還不算完。史玻璃匠還要求,對于每一次試驗,不管試驗成功與否,都要進行全面完整的記錄,填寫一張復雜的表格,包括了史玻璃匠能夠想到的有關煉玻璃的所有相關因素。
“東家,我又不要考狀元。寫那些玩意干啥?再說了,就算我要考狀元,那些玩意它也不考啊。”公孫道長提著筆對史健抱怨道,“你也知道,我這只手,畫符可以,寫字可比畫的符難看多了。”
“道長,你寫的東西,可比考狀元重要多了。狀元有啥了不起,每隔三年就有一個。你呢,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就這么一位,寫出的東西呢,也是頭一份的。你看,做豆腐的杜久榮,本來不會寫字的,現在都練習寫字了。”
公孫道長不再爭辯,嘆了口氣,提起筆來在紙上畫了一個字。這個字趾高氣揚、張牙舞爪,如同夜間的厲鬼,又似深山的妖怪。仔細辨認,卻原來是個“道”字。老子有云:“道可道,非常道。”公孫道長這個“道”字,深得道家之真諦,果然是“非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