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景色飛速倒退,從車水馬龍的繁華京都街景,一步一步褪成土黃的郊區,路邊有衣不蔽體的行人呻吟著,那是生命垂死時溢出的不甘與掙扎。
宋不知瞪大了眼睛,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色。
“這,這......怎么會?這可是京郊!怎么會有.....”
這么多奄奄一息的流民。
“去年七月,江北一帶發生蝗災,而江北的郡守在忙著為皇后娘娘準備生辰禮,挖空心思的忙著尋找奇珍罕物,只是草草指派了幾個下級應付此事。”
陸之瀲那獨特的沉靜的聲音在耳旁響起,他不知何時已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抬眸向宋不知看來。
“其實蝗災常見,初期應對得當完全可以規避,今年本也沒有特別夸張的來勢洶洶,何以至此?”他微微一頓,語聲依然是古井不波的,但若是看向他的眼睛,任何人都能讀出其中的冷冽。
“也許便是和皇后娘娘的生辰撞了吧。”
陸之瀲其實不擅長偽裝,表情的控制或許可以通過后期的訓練逐漸培養,但人的眼神的偽裝卻需要實打實的天賦。
陸之瀲沒有這方面的天賦,他那雙深藍如湖澤星空的眼眸證實了這一點,按理說一個紫衣腰銀、久浸官場的人,不該有這么一雙清澈的眼睛。
陸家大公子,一身都是看不透的矛盾。
而他剛剛的話顯然有言下之意。
眾所周知,貞元皇后與宣文帝生辰相同,與其說江北郡守挖空心思尋珍覓奇到底為何,眾人心中自有一朗朗乾坤,很多事話已至此,無需多言。
江北是齊國重要的糧倉之一,重要性僅次于江南。如果江北的糧食被蝗災毀了,那必然餓殍滿地。誰都無力回天。
宋不知沉默了。
“征調千家,流離百戶,哀鴻滿路悲凄。”陸之瀲突然按著宋不知的肩頭,將正在看著車外風景的她轉到正面于他。他近乎肅穆的認真的看著宋不知的眼睛:
“您從未出過京城,始終活在貴族用黃金白銀錘煉成的世外桃源里,那里的男人還在為自己的職位是不是個肥缺而煩惱,為自己承接下的項目該扣下多少而猶豫不決。那里的女子還在為哪家仕女出門時面紗掉落拋頭露面而相互譏笑,為了一件衣服的歸屬而相互記恨。”
陸之瀲深藍色的眼瞳底部暗流涌動,他的神色是如此的平靜,就像一個跟自家小弟侃而論道的兄長,一雙眼睛卻無比明亮。宋不知仿佛看見那片平靜的湖澤星空下的驚濤駭浪。
他笑了一下。
“現在,您看見了嗎?”
“這個世界真正的大多數,您看見了嗎?”
陸家大公子放開了她,他給她倒了一杯茶,一線清冽從他執著的茶壺瀉出。茶壺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觸手生溫。而他執壺的手亦如玉,書生的手、執筆的手,修長白皙,令人想攥在手心,細細把玩:
“幾百年固化的腐朽階層,這世間,早已是風雨欲來、山河飄搖,四國的僵局,要破滅了。”
而宋不知只是怔怔的凝視著窗外。
那有她未曾見過的世情百態。
“娘,娘,馬上要到京城了,陛下不會不管我們的,娘.....娘,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
“哥哥.....放妞妞下來吧,還有五里路,妞妞不行了,妞妞.....但妞妞不能拖累哥哥。”
“三姐姐,三姐姐,小宇餓——”
那個被叫做三姐姐的半大女孩抱住只有她腰間高的弟弟,,淚痕沖刷去她面上的泥漬,隱隱露出精致的五官:“沒有了,沒有了小宇。二姐賣她自己換來的糧食早就沒了.....還有最后六里,堅持下,我們今天就能到了.....”
“.....”
更多的是沉默。
面如死灰,渾身水腫的人們頂著天邊艷陽,死死的咬著牙根,一步一步的抬起磨穿鞋底的腳,沉默的向前走去。
“京城城門會放這些人進去嗎?”
宋不知沒有回頭,她突然開口,問了背對著的陸之瀲一個這樣的問題。
“不會。”
陸之瀲答。
宋不知:“.....”
其實她心中早知道這個答案。
京城的達官貴人,這么可能放這么一群臟兮兮的泥腿子進去臟了他們的地。
“那他們為什么拼了命也要到京城?”宋不知又問。
陸之瀲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因為無知和無措。”
“幾百年一以貫之的愚民政策成功的令這些人在遭遇大難的時候喪失了思考能力,而無措令他們只能前來奔赴傳說中被神化的陛下,”陸之瀲輕笑出聲:“卻不知,卻是他們的陛下親手釀造出他們這般境遇。”
那一笑,他那雙深藍色的眼瞳卻如乍起大雪飄舞的深冬,寒意封凍了向來古井無波的湖面,而天邊星辰也泛著冷光。
“轉過身來。”陸大公子說道。
宋不知回頭,她還在消化內心的震顫,垂著蝶翼一般細密纖長的眼睫,沉默不語。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卻聽見耳畔傳來一聲嘆息。
“不要害怕,太子殿下。把您自己交給我,信任我,聽從我,我要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追逐那九天彼岸的星光。您要記住。”
宋不知渾身一顫,這番話,她曾經聽他說過。不同的是,這次的她認真的聽進去了。可她半天張開口,嘴唇無意識開合,卻再說不出那個好字。
這是個承諾。
承諾意味著束縛,而束縛會殺死自由。
所以宋不知如此害怕承諾。
宋不知:“.....”
陸之瀲此刻離她離的很近,宋不知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偶爾拂過她的頭頂,帶起一片又一片的雞皮疙瘩。
他也在沉默,他在等待她的答案。
宋不知突然發現自己對陸之瀲的喜歡是那么的淺薄,就像地上的猴子喜歡天邊的月亮,遠遠夠不到時,總是想靠近,甚至去撈取月亮的影子。
可當猴子去撈月亮的影子那一刻,那就不是純粹的喜歡了,猴子只是喜歡它心中的月亮,跟月亮是不是月亮本身沒有關系。宋不知只是喜歡在萬念俱灰時向她伸出手的那個少年,不管那個少年是誰,她都會喜歡,因為她喜歡的是那種在困境看見一束光的感覺,連日后的追逐,也不過是追逐自己心中的光。
此時此刻,她連給陸之瀲一個承諾的勇氣都沒有。她甚至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無休無止的沉默。
陸之瀲終究是沒有等到太子殿下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