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離開審訊室,看守趕忙將門鎖好。懷特低聲向胡樹人問道:“胡先生,他真的是你家的護院嗎?”
懷特不會中文,所以方才胡樹人和劉牧原之間的對話,他是有聽沒有懂。不過,從兩人交流時候的神態,他也看得出來,劉牧原的身份多半沒有造假。
“當然。”胡樹人點了點頭,證實了懷特的猜測。
遲疑片刻,懷特嘆了口氣,對胡樹人說:“胡先生,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打個招呼,是關于劉先生的案件——我們在現場發現的尸體、兇器等等一切線索,都指向了劉先生……所以,我恐怕這個案子很快就會結案了。”
“我想,就算再快,也不會快過天蟾舞臺案罷?”胡樹人冷笑著說道,“那么復雜的案件,你們也能在一天之內結案,巡捕房的破案效率,當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哩!”
這話嘲諷意味十足,然而事實卻是明擺著的——今日連續發生的三樁兇手案,巡捕房都提及了“結案”的字眼,懷特縱是有心反駁,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通過訕笑掩飾尷尬。
一時無話,二人出了柵欄門,沿著樓梯走上三樓,來到掛有“鮑里斯·瓊斯探目”名牌的辦公室門口,懷特抬手在門上輕輕叩了幾下。
“進來。”過了一會兒,鮑里斯的聲音傳了出來。
懷特這才推開房門,恭敬地對正在辦公桌后忙碌的鮑里斯說:“瓊斯閣下,胡先生來了。”
“知道了,謝謝。”
鮑里斯正在整理白天的天蟾舞臺案資料,聽到懷特的話,便將手中的鋼筆放到一旁,抬頭看向了他身后的胡樹人,起身說道,“胡先生,這么晚請你過來,實在是不好意思。”
“無妨,瓊斯先生,我正好也有事想和你談談。”胡樹人笑了笑,也不等鮑里斯招呼,便邁步過去,拿了一把椅子,接著撩開長衫下擺在鮑里斯對面坐了下來,不緊不慢地說道,“關于舞臺后巷的兇殺案,我適才已經與我的護院談過了,我初步判定,他不是殺人兇手。”
看著反客為主的胡樹人,鮑里斯咧了咧嘴,有些無奈地說道:“非常抱歉,胡先生,辦案靠的可不是嘴上說說……你既然和劉先生談過,那你應該也知道,他是作為現行犯被逮捕的罷?這意味著,案件并沒有什么疑點,基本可以結案了。”
“不過是一把刀而已,又沒人親眼看到他行兇,談不上是現行犯罷?”
胡樹人搖了搖頭,笑吟吟地看著鮑里斯說道:“前些日子,我曾調查過一樁案件。兇手僅僅利用一截煙頭,就把一個無辜的人變成了嫌疑犯。當然咯,我并不是在質疑英捕房的辦案能力,只是希望你們在下結論之前,先把案件調查清楚。”
“胡先生說得很有道理,我相信你的判斷,也能夠理解你的想法。”
鮑里斯點了點頭,接著話鋒一轉又道:“可是胡先生,你也要理解我們的難處。一天之內連續發生了三起案件,上面全都分派到了我的頭上,而我手底下只有一個安德森探員能幫上忙,余下的那些華捕,抓個人看個門還行,讓他們探案實在是強人所難。直說了罷,我們現在本就分身乏術,更沒有閑工夫去查劉先生這種一目了然的案子哩!”
皺了皺眉,胡樹人沉吟片刻,冷聲問道:“那你們打算什么時候把牧原送去會審公廨?”
“差不多三天以后罷……”鮑里斯想了一下,回答胡樹人說,“等我們把三起案件整理完,便會連同卷宗和嫌疑人一并送交會審公廨處理。”
胡樹人長出一口氣,思索片刻,忽然換了一副商量的口吻對鮑里斯說:“瓊斯先生,我有一個提議……既然你們忙于天蟾舞臺案騰不出手,那由我親自調查我家護院的案子如何?
“你來查?”鮑里斯一聽,登時蹙起眉頭反問道,“胡先生,這案子根本沒有什么疑點,為何你執意……”
“疑點當然是有的。”
胡樹人打斷鮑里斯的話,眸子微微瞇縫起來,篤定地說道:“我家護院會殺死一個黃包車夫,這本身就是一個疑點,個中緣由和本案無關,我便不說了。而且,我的護院每日都與我待在一起,唯獨今天因為天蟾舞臺的演出未能跟隨,我還吩咐他替我去辦兩件事——一來是送信,二來,則是幫我買點心。如果他早有殺人的打算,為何還要聽從我的安排?先跑腿再回來殺人,這樣未免太費周章了罷?”
“胡先生,我必須提醒您,在兇殺案中,激情殺人可是一種很常見的類型。”鮑里斯沉聲說道。
聽了他的話,胡樹人嗤笑一聲,冷冷地問道:“如果真是牧原殺的人,那他后腦上的傷又是從何而來?”
“這個嘛……說不定是死者在掙扎的時候把他打傷了?”鮑里斯的回應缺了些底氣。
“那就更不可能了。”胡樹人堅決地搖了搖頭,“瓊斯先生,鄙人讓牧原做我家護院是有理由的。以他的身手,如果真有殺人的心思,對方是毫無自保之力的,更遑論打傷他了。你若懷疑我說的話,盡可找人與他比上一比,到時便知。”
被胡樹人自信的語氣感染,鮑里斯的心里也不由地犯起了嘀咕,難不成真的抓錯人了?
但是,正如懷特之前跟胡樹人說的那樣,一切線索都指向劉牧原。現場的情形擺在那里,無論胡樹人說得如何天花亂墜,只要拿不出實際的證據,單憑一張嘴是無法為劉牧原洗清嫌疑的。為今之計,唯有抓住真兇,方能還他一個清白。
“瓊斯先生,我看不如這樣罷。”
見鮑里斯沉默不語,胡樹人尋思了一陣,忽然露出一個熟悉的微笑,對他說道:“你方才說,巡捕房打算用三天時間把案子了結,那我便利用這三天的時間進行調查。如果三天之內,我查不到任何證據,那牧原便任由巡捕房處置。但我若找到了其他可能性,你們就必須等我把案子查個水落石出再做打算,怎么樣?”
“這……”鮑里斯聞言,登時遲疑起來。
他琢磨了許久,還是拿不定主意,無奈之下,只能向副手看了過去,開口問道:“安德森探員,你覺得胡先生的提議如何?”
“瓊斯閣下,胡先生的話也有道理。”
懷特先是一愣,考慮片刻,對上司說道:“天蟾舞臺案發時,那么多上海名流都看到了,而劉先生的案子也是在同一天發生的,而且還是在舞臺附近,難保不會受人矚目。若是查案的時候出了紕漏,上面知道怪罪下來,我們可就倒大霉了!反正三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正跟我們原定的辦案周期一致。我覺得,不如讓胡先生查查看,說不定他真能找到有用的線索呢?”
生怕鮑里斯不同意,他趕忙又補充了一句:“更何況,胡先生著實擅長探案,這兩張報紙足以證明。”
說著,懷特從內兜取出記事簿,翻開牛皮封頁,將夾在其中的兩張剪報遞給鮑里斯,上面正是報道徐祥林殺妻案始末的英文版《新聞報》。
鮑里斯接過剪報閱讀起來,發現這起交換殺人案的偵破手法獨辟蹊徑,推理過程脈絡清晰,簡直神乎其技。
他看得津津有味,連連點頭。待放下剪報時,鮑里斯已被胡樹人的破案能力深深折服,心下再無疑慮,直視對方正色說道:“胡先生,之前多有得罪了。我答應你,三天之內,無論你找到任何證據,只要能夠證明我們判斷錯誤,我便不會結案,也允許你繼續調查下去,直到搞清楚案件的真相為止。”
“一言為定。”胡樹人臉上含著招牌微笑,雙眼閃過一道精光。
“一言為定。”鮑里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向胡樹人伸出手去,一字一頓地說道。
兩人重重地握了握手,胡樹人笑著說道:“瓊斯先生,你很快就會明白,今日做的決定有多么明智。”
聽他說得如此自信,鮑里斯也微微一笑,點點頭道:“我期待著那一天。”
“不會太久的,瓊斯先生。”胡樹人也點一點頭,隨即轉身向房門走去,嘴上說道,“希望我們能夠合作愉快。”
“嗯,胡先生,在你離開前,有些事情我得提醒你。”
聽到這話,鮑里斯心里一動,對走到門口的胡樹人說:“在這三天時間里,你必須自己想方設法證明巡捕房的調查出錯。說白了,巡捕房不會給你提供任何幫助,也不會與你共享案件的信息,一切靠你自己解決。”
“放心罷。”胡樹人沒有回頭,淡淡地回了一句,“我自有辦法。”
說罷,他推門離去。
辦公室只剩下鮑里斯和懷特,二人沉默了一陣,鮑里斯突然開口問道:“懷特,你覺得他能做到嗎?”
“瓊斯閣下,”懷特頓了一下,輕聲答道,“我覺得胡先生可以做到。”
“是嗎?那我們便拭目以待罷!”
鮑里斯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