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娘親,我一定會幫父親的。
我一定會幫父親洗刷他的污名。
年幼的展玥就這樣懵懂地記住了母親在這個世上的最后一句話。
后來的日子,父親帶著她如同一對失去了家園的流浪父女一樣在人世間四處行走著。
父親在追尋著那些栽贓了他,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人的下落,而她也緊緊地跟在父親的身后,不離不棄。
“瑛兒,你恨我嗎?”那一年,在娘親的忌日,父親買了一杯濁酒,頹然地坐在雪夜的街頭,滿眼的憔悴與虛弱,在他的對面,就是少純府衙門,那扇大門在大雪的映襯之下尤為醒目,“我對不起你娘親,更對不起你。”
展玥只是慢慢抬起手,幫父親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走吧,結束了。”他站起身,牽著她的手,向著少純府走去,“流亡的生涯該結束了,你該有更穩定的生活,哪怕貧寒一些,也總比跟著我好……”
她攥緊了父親的手,搖了搖頭:“爹,娘親不會愿意看到這一幕的。”
父親就那樣茫然地看著她,過了好久,緩緩地蹲下身,緊緊地把她抱入了懷中,就那樣抱著她,無聲地哭泣了起來。
上一次,她看到父親這樣哭泣,還是娘親去世的那個夜晚,他抱著娘親,坐在藏身的洞穴深處,發出了像野獸一樣的哀嚎。
她繼續跟著父親流浪,直到來到了一座剛剛遭遇了天變,村里人全部意外喪生的村子,有一具女孩的尸體,體型相貌與她相當。她后來才知道,那個女孩叫做展玥,才不過七歲,而那個時候的她,已經十二歲了,常年的苦日子使得她的體型竟然還不如一個尋常的農家女孩舒展。
“瑛兒,你留下來,替換她吧。”父親突然這樣說道。
她愣住了,她以為父親不要自己了。
“太純府的人會妥善處置你,你的資質和身份,他們會讓你進入太玄門之類的門派修行,你就能夠借此進入太純府了,這樣,你就能幫我查清楚當年到底是誰陷害的我,是誰害死了你娘。”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但是那之后,父親就完全失去了音訊,無論她多少次留下只屬于他們父女之間的印記,她的父親也都從未來找過她,就好似是將她徹底遺忘了一樣的。
她也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她在青年時代的一次出行任務,一只隱藏了修為的大妖將她的隊伍殺了個措手不及,在她自己都以為自己要命喪黃泉的時候,那個身影再度擋在了她的身前。
“你有了自己的生活,這也就很好了。”他這么說,“睡吧,就當這一切都是一場夢,醒來之后就都忘記掉。你還是展玥,亥天君對于你來說,只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我一刻也沒有忘過。”她抓緊了他的衣衫,“一刻也沒有忘。娘說過,要讓我幫你……”
“你不能讓一個死去的人的遺愿成為束縛你的枷鎖。”他頓了頓,語氣又低沉了下去,“即便那是你的母親,那也不能,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活著的意義不是完成她的遺愿……”
“可是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她萬分認真地說道,“我的父親,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他站起身,要走,她抓起了身邊染血的劍:“今天,我所有的隊友都戰死了,我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不然,我沒有理由茍活于世。”
他向前邁出一步,她便將劍向著頸部壓下,直到有一只手抓住了劍鋒。
“何苦呢?”
“說到做到。”她斬釘截鐵地說道。
從那以后,她就一直在努力地協助父親尋找著當年的真相,哪怕她的地位在一步步地提升,知曉的情報也越來越多,但是卻依然一無所獲,使得她都近乎絕望了——當年的七使徒難道真的死干凈了?后來的那些變故真的與七使徒無關嗎?
展玥的信念開始動搖,她開始懷疑當年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直到玉桂山的蒼火,牛角溝的行尸蠱,萬魔血獄的震蕩,一次次的事件都在印證著當年關于七使徒的推論似乎沒有任何問題。時隔五十年,七使徒的影子又回來了。
這是為父親洗刷背負了這么多年污名的機會,對于她和父親來說,都已經不能再忍耐了——誰也不知道,錯過這次機會,會不會再等就是又一個五十年。
所以這一次,父親冒險來了煌天,哪怕明知道煌天極其危險,他也義無反顧。
父親做得最錯誤的一件事,就是找上了劉晚陽。
其實自己知道楚曉健在跟蹤自己,她不知道楚曉健到底是什么根腳,但是楚曉健莫名跟蹤她這件事就讓她起疑,所以她故意露出了破綻,就是希望楚曉健也能夠在抓著她破綻的時候,露出自己的破綻來。
只是她沒有想到,引出來的除了楚曉健,還有劉晚陽。
父親對劉晚陽懷有疑慮,他更擔心自己被牽連進去,所以父親那個晚上準備先取劉晚陽,再取楚曉健,先讓這兩個人失蹤,至少在事情完結之前不要再露面,避免矛頭指向自己的身上。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明曦月那個女人居然被劉晚陽說動,參與了與劉晚陽之間的配合,反而形成了對父親的圍剿,劉晚陽更是深藏不露,要不是父親見機得快,處理妥當,那一夜雖然也能從明曦月與劉晚陽的圍攻之下脫身,但是代價只怕不小。
那之后,她又被劉晚陽找上門來,與劉晚陽一番機鋒對話之后,她按照劉晚陽的托付,將那些對話帶給了父親,最終促成了今夜的這次行動。
卻沒有想到,這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陷阱。
劉晚陽那日所說的話,她找不出半點的毛病來,所以她起先的時候,想不通劉晚陽到底是為了什么要這么設計他們,但是現在展玥大抵也想明白了,她覺得這一切都只有一個解釋。
那就是劉晚陽和曹聽瀾都是七使徒的傳人,還有那個姚阡陌也是,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當初玉桂山變化的時候,姚阡陌的名字也曾出現在了玉桂山征調令征調的平妖士名錄之中,這還是她最近專門去查詢姚阡陌的檔案時查到的信息。
他們設計這個圈套就是為了讓她和父親一起背負那個污名,一起死去,這樣他們就可以控制太純府,為所欲為了。
他們不能讓曹聽瀾得逞,但是他們現在還有什么翻盤的機會?
沒了吧?
身后的追兵雖然還沒有追攏至跟前,但是附近響應的平妖士已經靠攏了過來。
他們現在手里沒有一星半點的證據,就憑她展玥一張嘴,說的話,有人信嗎?
不管有沒有人信,她都必須要把她知道的一切說出去,哪怕有一個人心生那么一丁點懷疑也好啊,哪怕有一個人心生一些戒備也好啊,總好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直到萬魔血獄爆發的那一刻再后悔就來不及了。
即便這樣一來,會把萬魔血獄從暗中帶到明面上,但是她已經被逼入絕境了,她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這是她在絕境之中最后的選擇了。
“爹……”
“什么都別說,什么都別管,相信我,可以逃出去的。”亥天君平靜地說道,他眼角的余光不時地瞥向身后。
懷非和皓天君窮追不舍。
前方的平妖士圍攏了過來。
他微微皺了皺眉。
一旦他被這些人纏住,那后面的懷非和皓天君就能拉攏他們之間的距離,別說纏了——就算是他分心去招架這些平妖士,他也可能被懷非和皓天君拉攏距離。
經過方才的交手,他已經摸得很清楚了,皓天君行刺曹聽瀾的傷勢還沒有好利索,隨著時間流逝,傷勢必然會壓制不住,他不用太過忌憚皓天君;但是懷非卻還是狀態飽滿,這個后輩的修為比他差一些,但是他自己有傷在身,真要論實力,不見得就真比懷非強,所以他一旦被懷非纏住,就很難再脫身了,那個時候,他就是籠中雀,只能任人宰割。
“可是,爹……”這一點,展玥也看得很明白,她開口,剛剛想要勸說亥天君,卻陡然見到一道道碧綠的刀勁在前方圍攏過來的平妖士身前交織出了一片網絡,將那一眾平妖士攔截而住。
一個裹著斗篷的黑色身影站在了那一片碧綠刀勁的網絡之下,他將一口碧綠如玉,細長如柳葉一般的長刀就像是扛扁擔一樣的扛在肩頭,在明月清輝之下,那口長刀之上映照出一輪好看的翡翠刀光。
“來了?”亥天君沒有停下身形,從那人身邊一躍而過,就好像是早已料想到了這個人一定會出現一樣的。
“按照計劃行事。”那個身影以一個明顯是捏著嗓子的嗓音說道,他扭頭,露出了他遮在斗篷下的面容——一張覆蓋著銀質面具的面孔,只露出了一雙看不出任何情感起伏的眼眸,他看了一眼追在最前的太白懷非,那口長刀隨之在他的手中一轉,一道刀勁便驟然劃裂開屋頂,帶起無數的殘磚碎瓦,向著太白懷非便劈斬了過去,“請賜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