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夏雨熙,其實金平內心深處有一絲矛盾存在。
他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太涉足這夏家之事,因為金平在夏家人之中,有著極其準的直覺,他覺得夏家之技與這現世相悖,懷有此技都不會有什么好結果。
但是,金平的心中隱藏著深深的恨意。
這種恨意不單單來自于昆侖山的遭遇。之后他還得知,虹兒的確是在他們啟程去往昆侖山之后也追來了,但是她是困死在山野之中的,并非自尋短見,金平分析當時狀況,最終發覺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夏紹宗不想讓她影響計劃,故意給她指錯路徑,直接便“處理”掉了。
所以,這種恨非同小可,仿佛已經讓他的心死了百遍,卻又像被詛咒了一般,每日在痛苦與麻木的交替之中讓他的意識清醒,痛苦的輪回無法結束。
現在,不讓夏紹宗找到他想要的東西,是金平唯一的活著的念想。為了能夠想辦法絆住夏紹宗,他需要夏雨熙的幫助。
他告訴夏雨熙,他算到之后有與那彰德府地下之物接觸的機會,但是因為此地也是上古遺跡,他看不到會發生什么事情,也無法預測。如果他們無法控制,那么便想辦法不讓夏紹宗發現此地。
從那之后,金平點撥了一下夏雨熙,將他推入了夏家技法的第二個層面,告訴他世間萬物皆可算。而夏雨熙,在第一次深入接觸這光怪陸離,卻又充滿誘惑的技藝之后,很自然地陷了進去。
他便在祖宅之中常住,每日沉默寡言,實則在研習這夏家之技。可是從旁人看來,他自然是變得人情淡漠,對那生活瑣事毫不上心。他無奈地漸漸與家人疏遠了去。哪怕對曾經無話不說的夫人,他也只字未提他與他爹的計劃。因為從他爹的描述中,一旦他爺爺發現了他們兩個在針對他、阻礙他,恐怕不會有什么好結果。他不想讓家人也涉險。
之后,金平果然等來了他預測到的那個機會。那便是之后彰德府中“怪事”,師爺出府,專門上門請夏家人去看一看。可巧景士也來探望金平,二人便一同去探上一探。
這是一片極小的上古之地,就在這彰德府的池塘正下方,當年引入了水,恰好掩蓋了這上古之地的妖玉的戊土與壬水,而倒置的三個“上古三皇”,詭異無比,金平也無法窺探。他只能感到,那正中間的白玉機關下面,有個極強的黑煞氣息。
是昆侖山上的那個殺人于無形的“黑煞”。
這“黑煞”應該是在這個機關下面,守護著什么東西。凡人一碰即死。
再看這白玉機關,他是識得那機關上的字的,好像他們夏家人這識別昆侖體的能力,生來會在某一個時刻覺醒,只是他從未告訴景士而已。
那個機關上的字明確提及了神祇切斷與現世的聯系、顓頊率三皇的三個神祇部族在此地下城定居躲避之事,而這地下城能夠創世運轉,便是因為封在這玉石之下的核心。而當時,顓頊得一位神仙相助,給了他一個封了一個神仙的元神煉成“昆侖丹”,他以此丹封鎖機關,千秋萬代都難以損毀。
這上面明確記載了,這個幫助顓頊的神仙名叫——九紫右弼。
幫助動機卻是不詳。
金平看完之后,便猜到那彰德府挖水塘,讓昆侖丹重見天日,以至府中小姐撞邪,才引得那老道士上門清理,如今那昆侖丹應該在那老道士處,他帶走這府中的小姐,必定也有不為人知的目的。于是,便私下里找那師爺求來了那個小姐的八字,讓夏雨熙去尋。
而這一次,金平讓景士在水面之上擺出了北斗天罡陣,面上是整肅這風水,實際上,他用這夏家之法好好地掩蓋了這個地方,夏紹宗是一時半會兒發現不了了。
說到此處,金平做的這些事情,都還算是正常,他也與夏雨熙分享了這些進展。
換句話說,夏雨熙知道的也就到此為止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看似已經蒼老頹廢的爹,身后卻隱藏著更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便是,金平的精神入魔了很久,思緒與常人大不相同,他在長期的靜坐冥想之中,發現了自己的夏家之技,已經往一個自己不能控制的方向而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更高的層次,還是已經走火入魔了。
他不止是可以冥想打通兩個世界的通道了,他是真的可以“冥想造物”了。
他其實極早就從上層遺跡打通了這所謂的顓頊地下城,還曾經自己進入一探。也不知是此地詭譎,還是他的夏家之技走火入魔,或者兩者都有。總之之后發生的變化,讓他自己一開始都無法接受。
這三處地下城原本都只剩下廢墟了,他剛進入的時候根本沒有發現一個活物。可是他的心卻偏偏能感受到這城中滿是無處安放的靈魂和不斷閃回的古城之前的樣子,而當他再仔細感受,陷入冥想之時,這些場景、人物,居然慢慢地出現在他身邊了。
他知道是幻境,畢竟受到刺激之后,他這一生從昆侖山回來夢魘不斷,什么怪異恐怖的夢境沒有出入過。
可是他看著眼前這些活過來的城和人,卻又是那么的真實,居然完全不像是虛的,而且相當穩定,不會像夢境一樣那么容易崩潰。
他仔細思考分析,覺得這是自己的冥想與此地原本的遺跡與孤靈產生了不能言狀的反應。所以其實他不用去冥想很多細節,這些東西在時間的長軸之上原本就是存在的。現在,他通過自己都沒辦法說清楚的詭異技能,讓他們再次顯現出來,并且變得非常穩定地存在了。
他想著都覺得毛骨悚然,他自己打通了另外的世界,然后讓里面死了很久的東西,都“活”了過來。于是他膽戰心驚地封閉了這些小世界的通道,逃回了現世。
而由于這次經歷,他對自身的能力有著又恐懼又想去探索了解的矛盾心情,所以他開始不斷地試驗自己的能力邊界。而此時,正好有一幫人來到彰德府盜墓,他們順著就找到了遺跡,并且向下挖掘。金平便順勢打開了一處通道,讓他們進入了女媧后裔的地下城之內。
然后他便發現,這原來殘存于地下城的孤魂居然也有著非常強烈的意志,這種強烈的“精神”自動在找尋自己的冥想實體化的能力,最后二者結合,居然真的實現了“物質化”。于是這地下城由于孤魂心中的怨恨居然變成了一處充滿誘惑與危機的迷宮之地。竟將進入的盜墓賊玩弄折磨了幾天,最后全部困死。
沒錯,是全部。
其實并沒有一個人逃出來。
金平默默地看著這些人身死,忽然有了一個非常強烈而奇怪的想法。
我可不可以在這地下城的力量中冥想一個人出來?
如果我冥想了這個人……我與他是什么關系?他是繼承我的想法,還是有自己的意志?如果他可以按照我的想法……
此時,他正看著腳下的一具比較完整的尸體。
這應該是隊伍之中帶路的人,看衣著是個書生,好像會點奇門遁甲,也沒太多貪欲,所以躲避機關四處逃竄最后才力竭而死。
他便心中想著這個人,試著用自己能力讓他在這地下城某處重生。
他做到了。
這個人活了過來,驚慌失措地站在他的對面,以為是他救了自己。當然,一般人也只能有這種想法,誰又能接受自己已經“死”過一次,現在的自己是別人“冥想”出來的呢。
金平與他說了幾句話,試探了一下,發現這個人思想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他猜測是因為他雖然身死,可是意識卻是留在這地下城之中的,他的冥想其實是為他的意識提供了“實體化”的條件而已,自己并不能控制他。
他便將這個人送出了地下城,用“隔空斷物”的法子依然觀察著他。
這個人,便是現在彰德府的知府大人。
這個書生的命造,本無官財映照,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力量,讓他又重新回到了這個彰德城,并且就住在當年自己身亡的地下城的正上方。
金平也說不清楚其中的緣故,只是細想起來,未知的黑暗之中有那么一絲絲的恐怖罷了。這世上他沒有弄清楚的事情還有很多,更何況,除了這個人,他還有更加需要耗費精力的事情。
因為自從這個“冥想”試驗品之后,他就在想,到底可以不可以從精神到外在,皆靠冥想。這對他來說就極其困難了。等于他沒有任何原型的意識依托,從這個東西身上的一寸一分,到這個人的思想與情感,都要通過他一個人冥想塑造出來。
算量巨大,他遇到了生理上的極限,但是他并未放棄,反而日復一日地陷入到了冥想之中。反正他多年以來都是一副樣子,根本沒有人能區分他到底是在冥想還是在放空。
在他很小的時候,夏紹宗與他提起過自己遇到過一個神仙叫做“鴻漸”,身邊還有一個“怪物”。這在他童年有著極其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爹對于“怪物”的外貌的描述。他猜測他爹在這現世四處找尋的,便是能夠找到“鴻漸”的通途。
于是,他想到以此為藍本,進行冥想。
選這兩個形象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的預想之中,這兩個冥想出來的東西要能夠對夏紹宗有一定的迷惑性,起碼不會那么容易就讓他馬上拆穿,才能在之后牽制夏紹宗之中起到一點作用。
他不知道鴻漸的樣子,但是鴻漸既然是仙人,夏紹宗也會摸不透鴻漸是否有其他的形象,所以他便按照這個名字想象出了一只鴻鵠。
而那個怪物,是比真實的人要容易想象塑造的,因為真實的人有面相、有神態、有習慣動作,一個小小的眼神,熟悉的人就能一眼分辨出來,但是怪物卻不需要冥想得這么細致,只要外貌大致合得上,就足以迷惑夏紹宗了。
他艱難地冥想了很多年,借助地下城的力量,才勉強把這兩個東西“實體化”。而讓他非常欣喜的是,這兩個東西,完全能按照他的所想來控制。
就在夏觀頤被夏紹宗選中,要循著地圖踏上旅途之時,他的這兩個“成品”也加入了實驗。在這地下城中,他還把在時間之中已經只剩下殘骸的兵器也給實體化了,當做這怪物的“武器”,雖然當時他并沒有想到,這是一條讓夏紹宗再針對他殺回來的線索。
之后的事情就如夏觀頤在谷家猜想的一樣,他“隔空斷物”,判斷這要入昆侖丘的“眾人”同時聚集之時,就能得到地圖的線索,然后派出這兩個“成品”去搶奪,因為他將鴻鵠設計的比現世之中要大,所以怪物可以乘坐鴻鵠逃走,這便為什么眾人覺得這個這件事情“反常理”,其實卻并不“反常”的原因。
然而,他低估了夏紹宗的能力。夏紹宗甚至早就預想到了這昆侖丘一路上會遇到的變故,已經提前準備好的應對措施,而且,夏紹宗選的人也都不簡單,金平不得不承認,他的算技距離他老爹,還是差了一個檔次,他算不過夏紹宗,甚至,他還被夏紹宗擺了一道。
隆頎的狠絕,直接將他的鴻鵠射傷,居然又打傷了怪物,而這并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夏紹宗利用昆侖丹引來了那個老道士,而直接驅使這個老道士去找那怪物,從而讓這個老道士發現了異樣,并再次回到了彰德城,金平只得躲藏起來,因為他還不確定若是與這老道士對上,會不會被“處理”掉,畢竟他這能力,怎么看都是超出了現世框架之外的。也正是因為如此,在后面去昆侖丘的路上,金平再也沒有辦法阻止夏紹宗的腳步了,雖然他一開始也知道阻止不了多久吧。
不過夏紹宗也沒有想到,他一直以為給自己路上設置這種阻礙,已經是金平能力的極致了,他也從來不覺得自己的這個兒子是什么威脅,直到自己費了這么大周折從昆侖虛無功而返,陷入困惑,然后細捋其中的緣由細節之時,才赫然發現,他的這個兒子居然做了這么多事,默默地與他對抗了這么長時間。
也沒有想到,真正的終點,自己當年就已經選定了,卻在長久的時間推移與紛繁的世事之中,被自己忽視掉了。
這么多年,夏紹宗在這世間行走,運籌帷幄,所有人與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會到被人欺瞞而心中生恨的感覺了。
留給他的時間也不多了,兜不了那么大的圈子了,他便決定直接殺回彰德。
當然,在這世上他從來不會單槍匹馬,他算到了鄭王府中的鄭王有謀反之心,便通過他的幕僚傳遞了“神兵”的傳說,讓鄭王相信如果他的王府軍能有神兵,便以一敵百,大破禁軍,而這“神兵”的原型,正是那金平冥想出來,留在了谷宅后又被秦天拿走研究的那一把劍。
等于他借了鄭王府與六扇門的力量,直接就殺回了彰德,拿了夏雨熙便強迫他去尋那地下古跡去了。
他的籌謀之中,只有可利用的人與不可利用的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所以,即使這次的籌謀中卷入的是夏觀頤與夏雨熙,即使他幾度害得夏觀頤近乎喪命,他也毫不憐惜,甚至毫無感覺。
他現在只想要那個終極的答案而已,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能牽制他的腳步。
夏紹宗卷土重來,氣勢洶洶;夏觀頤為求真相也為救家人,一往直前;而夏雨熙,生平第一次卷入這夏家的局中,卻茫然一片,不知到底該相信哪一方。
于是,在這彰德城地下詭異的“祭心臺”之前,他們夏家人,最終又聚集到了一起。
正可謂:迷途路盡四世心,箴言不聞到如今。得失冷暖煙波去,緣盡人間空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