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氣兒又起來之后,夏觀頤才又恢復思考。
他現在很想知道的是,秦天去了哪里,為什么不再回來找自己。還是說,那鄭王倉皇就了藩,已經不再追查什么“神兵”的事情了,所以秦天便也不再管他。
他思來想去,覺得鄭王以及他的幕僚對于“神兵”的內幕恐怕掌握得比自己多,應該不會這樣就輕易放棄。按照正常邏輯,他自己的確是距離獲得“神兵”最近的人,若還要追查,這些人必定不會放任不管自己,除非他們已經找到了更近的線索或人。
他現在傷成這樣,第一反應是要找個地方藏身,不讓這幫人回過神來找到自己,但是再轉念一想,這秦天的六扇門在京城耳目眾多,再疊加他的姘頭竹老板更是消息靈通,自己在京城勢單力薄躲到哪里去他找不到,便只得作罷,想來只能留在此地趕快把傷養好,若他找上門來相逼,便還是往南疆永寧府引,再想脫身之策罷了。
他便試了一下起身,走下床,谷辰澤看他要起來馬上扶住他,腳著地時除了有些眩暈之感外,似乎身體還能受得住。他便試著又走了幾步,覺得恢復起來并無大礙。
只是這手上之傷卻是著實麻煩,再次換藥時,他看到手指上開裂之處的確有穿線縫合的疤痕,與之前比手有些紅腫,卻不再是紫黑色,恢復了皮膚的顏色。
他又試著動了動手指,依然傳出劇痛,而且僅能微微控制指尖,那兩處骨斷的指頭更是絲毫控制不了,不知恢復如初需要多久了,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再恢復如初。
他看著雙手忽然又沮喪起來,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人一夜之間廢掉雙手,又想到若是自己當時不硬抗,直接就想辦法編個說法先脫身,可能結果會好很多吧。
他忽然想起那春日里在大覺寺與隆頎的對話,當時他特別不能理解,隆頎雖為女子,卻是比這世間大多男人都要強的,最后卻能嫁給了仇敵部落。她當時說:“順勢而為的道理,你們男人是更難懂。”
經此一劫,夏觀頤才領悟,這世間恐怕最不值得的就是“意氣”二字,尤其是自己處于弱勢的時候。為了那點可憐的“骨氣尊嚴”,仇人沒傷到半點,卻猛傷自身不能轉圜,現在只有悔恨的份兒了。
谷辰澤見他又盯著雙手發愣,表情晦暗,便忙勸道:“我問過郎中了,能好!就是需要的時日長些罷了。哎,我跟你說,在衙門受過這種刑的人可是千千萬,也沒見哪個最后吃不了飯餓死的,人嘛,總有活法的。”
他見夏觀頤還未回神好轉,便又道:“現在你也不用擔心,你想要拿啥,想要吃啥,我都包了!定不讓你受累。”
夏觀頤聽到此處,轉頭道:“滾,少拿你哄女人的話來哄我。”
“這怎么是哄女人的話,這是我跟我兄弟說話呢!”谷辰澤道。
“你若當我是兄弟,完成我所托,我又何至如此!”夏觀頤怒道。
“我又不是沒去尋,那是去尋尋不見罷了!你看,知道你受難,我還不是來救你了!我又不知你會被鄭王府盯上!”
谷辰澤這話竟說的夏觀頤也啞口無言,此時,他看見站在一邊的姜宇嵐,一直未發話,便又道:“你跟著我想做什么。”
姜宇嵐抱著臂膀道:“原我只是想知道爺爺與你干什么去了,這兩天與這姓谷的知道了不少你們之前昆侖丘的事情,甚是感興趣,等你養好了傷,我們再去尋。”
夏觀頤正言道:“你現在跟著我,有危險。鄭王府的人可能不會善罷甘休。”
他說完,卻見那姜宇嵐滿不在乎的樣子,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指甲,爾后道:“我愿意跟是我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夏觀頤心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還真是和在彰德府的自己有的一拼,恐怕現在再如何勸,這個小子都聽不進去,便也不再說。
以后幾日,夏觀頤都蟄伏在這鄭王府之內養精蓄銳,卻也一切平順,再無人來找。這谷辰澤每日出入府內照顧,采買藥食物資,卻也周到。姜宇嵐之后也在府內呆得悶得慌,也常出門閑逛,卻是不知他去哪里。
約莫又過去了月余,夏觀頤雙手漸漸恢復了一些功能,勉強可以執筷吃飯,完全如初卻依然遙遙無期。
此時已是步入冬季,自那春季里夏觀頤離開家鄉已大半年,寒風蕭瑟中也會生那思鄉之意,卻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
忽有一日,谷辰澤買藥回來之后卻帶回來二人。
“有人說要見你……”谷辰澤走進小院道,夏觀頤此時正坐在小院中間的石桌邊,披著谷辰澤不知從哪尋來的皮襖,抓了一堆小石子在桌上練習用不同手指捏起,聽他說話抬起頭,看見他身后的二人,定睛一看,居然是竹老板,身后還跟著個仆人,依然是他們賭坊標志性的紅綠相間的衣著,頓時心生警惕。
竹老板卻走到他對面坐下,先發話道:“小兄弟,可好些了?”
夏觀頤看著他似乎面色憔悴,臉龐消瘦,眼下黑眼圈明顯,猜測他應該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會來找自己。
他與秦天關系甚密,夏觀頤前日里回想起來,自己去找竹老板之時,恐怕就是竹老板通傳了秦天,還拖延自己的時間,才讓秦天抓住了自己。想到此處,夏觀頤胸中便又騰起一絲恨意。
“竹老板何事?”他盯著竹老板的臉道。
竹老板居然深深嘆了口氣,道:“說來話長,小兄弟你可得有些心理準備。”
夏觀頤被他說得忽然心中“咯噔”一下,又有強烈不詳的預感蔓延開來。
“我都不知從何說起了。”竹老板忽然苦笑道:“讓我想想啊……”他低頭思忖了一下,抬頭道:“小兄弟,你一定奇怪吧,怎地秦捕頭拷問你過后便不再出現,不理你了。”
夏觀頤遲疑了一下,道:“是……他又做什么勾當去了。”
竹老板轉過臉似是不想與夏觀頤眼神交匯,爾后道:“這六扇門的手段便是如此,上了刑大抵人也都招了,但若是對付硬骨頭……下一步恐怕就是以家人要挾。”
夏觀頤猛地一震,一下站了起來,吼道:“你……你說什么!”
“秦天通過六扇門耳目查到你第一次是何時進的京,又查到商隊的路線,便派人快馬加鞭去了彰德……”
竹老板說道此處,夏觀頤的腦子內一下炸裂開來,他雙目發黑,幾乎要有暈倒,勉強穩住之后,猛地湊近竹老板追問道:“后來怎么樣了!”
“原本,他打算扣押你的父母,逼你就范。”竹老板倒是平靜,可能也是知道夏觀頤會有如此反應,繼續道:“可是你的父親說,他知道‘神兵’在何處能尋,愿意帶人去找。所以……秦天便放棄了你這條線……此時鄭王已經在去往懷慶府就藩的路上,他便沒有再回京城,而是直接與鄭王稟告了情況。”
“我爹……?”夏觀頤陷入了疑惑,在他的記憶中,他爹是夏家最平常的一位,一直留在彰德府以擺攤算命營生,性子溫和,從不動怒,幾乎沒出過遠門,好似也不知道什么高深的天地之事,近年有些沉默寡言,與他爺爺一起住在郊外的老家里,全然不像是能知道什么“神兵”下落的人啊。難道他是為了保護自己被逼無奈?
“你父親當時說,這彰德城的地下有通天的秘密,若要想找到神兵,就做好萬全的準備,挑選精壯之人與他走一趟。”竹老板繼續說道。
“這些話你是怎么知道的?”夏觀頤忽然問道。
竹老板波瀾不驚,繼續說到:“秦天告訴我的,他本以為帶到消息找到人就可以脫身,誰知鄭王把他也扣住了,讓他隨你父親一起去了。他快馬傳書告知我的。”
焦急萬分的夏觀頤,此時也忍不住冷笑一聲,道:“活該!”
“算上書信消息往來時間,秦天和你父親去那彰德府城下恐怕已七日有余……”竹老板看著夏觀頤道:“我今天剛剛又得到消息,他們還是沒有出來,不知下落……”
夏觀頤聽聞此言僵在當場。
竹老板看著他,還給他留了點時間反應,爾后才道:“我思來想去,雖然希望渺茫……但恐怕只能找到你了。”
夏觀頤腦子里一片混亂,只愣愣地盯著竹老板。
“你父親入彰德府城下,七日下落不明,你母親和你妹妹現在被扣在彰德府的衙門里生死未卜。”竹老板道:“我青云幫有三百里快馬,若你即刻出發,日夜兼程,三日可到彰德。”
此時,夏觀頤也別無選擇,他只得道:“竹老板,待我收拾一番。”但是說完這句話之后,他心里極其焦躁,頭痛、耳鳴不止。雖然他的腦子并未細想,此時他也避免細想,但是他的潛意識似乎已經默認了最壞的情況,他忽然覺得心中空洞,情緒一落千丈。
谷辰澤與姜宇嵐一直靠在門口聽他們說話。看著夏觀頤低頭進屋已經魂不守舍,谷辰澤便與他一起進屋,替他收拾行囊,將這幾日剛拿來的厚衣物也幫他裝了幾件。姜宇嵐卻也默默地整起了自己的包袱。
“竹老板,馬在哪里。”夏觀頤木然地背著包袱,站在竹老板面前問道。
此時,竹老板卻站起來,道:“我已命人去牽馬過來,你再聽我多說幾句。”他揮手示意那仆人將帶來的包袱打開,放在了石桌之上。夏觀頤心不在焉地瞟一眼,發現里面東西還不少。
“你要找的玉佩,我已經尋來了。”竹老板首先拿起玉佩,遞給夏觀頤。夏觀頤一下回過神來,果然是他在壬癸局中看到的那塊玉佩,上面刻著四個大字,他還能認得,正是“昆侖雪凝”。他接過來,就覺得手心冰冷,加上他手指還不利索,幾乎拿不住。
“尋來了,我才發現這東西的確不尋常。”竹老板又拿起一塊厚皮袋遞給夏觀頤:“這東西極寒,用這個裝著正好。”
夏觀頤忙又拿過那皮袋,想將玉佩裝進去,可是就這么簡單的動作,他都無法做好,玉佩一下滑落在地上。谷辰澤忙幫他撿起來,看了一眼,小聲道:“還真是這塊……”爾后從夏觀頤手里拿過厚皮袋,幫他裝好。
竹老板又拿起一副看起來輕薄的手套,遞給夏觀頤道:“這是我找高人定做的麂皮手套,馬上天寒不利于你手指恢復,你戴上他保暖又輕便。”
夏觀頤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試著戴上了,果然輕似無物,卻還很溫暖,他從未見過如此貼合輕便還能保暖的手套,心中暗暗驚奇。
“剩下的還有治筋骨的藥,還有一些盤纏,你都帶上吧。”
夏觀頤望著石桌堆得滿滿的錢銀與藥品,忽然抬頭問道:“竹老板,你這是何意?”
此時,竹老板才露出了一絲艱難的神色,似乎下定了決心才道:“若還能碰上他,想請你……饒他一命。”
夏觀頤此時才明白過來,這才是竹老板來找自己真正的目的。
“竹老板,你可知你所托非人?”夏觀頤盯著他的臉問道。
竹老板不敢直視夏觀頤,他垂下眼,并未回答,隔了一會兒才道:“你還有什么要求,若我能做到的,我定會滿足……”
夏觀頤心中激憤,便也不答他,繞過他大步就往門外跑去。
此時姜宇嵐剛好背著收拾好的包袱出來了,對竹老板道:“給我也備一匹馬唄?”爾后又看到了石桌上的錢銀與藥,嘴角一揚,伸手包裹起來背在背上,笑道:“我給他帶著。”
夏觀頤剛才跑出去只是不想與竹老板再面對面而已,其實他是第一次出鄭王府的這個小院,之后他就有點不認識該怎么走了,又擔心碰見人,只得站在門口張望。不一會兒,竹老板與姜宇嵐、谷辰澤跟出來,他才又別扭地跟著他們走到了后門口。
門口果然有一個竹老板的仆人牽著精壯的高頭大馬等候。
夏觀頤便踩上腳蹬想爬上馬去,可是他手指卻使不上力氣,根本抓不穩馬鞍,一下手滑跌落摔倒在地。
這一摔,讓夏觀頤心中郁積的焦慮、憤怒忽然爆發,他坐在地上伸出手來,沖著竹老板吼道:“就是他把我害成這樣!他還害了我全家!你還敢讓我饒他!?”
他憤然怒吼,近乎歇斯底里,竹老板也只得垂眼不答。
此時,姜宇嵐卻走上前去,扶起夏觀頤,笑道:“無妨,我能騎馬,你坐我身后吧。”說罷,一個飛身就騎到了馬上,動作干凈利落,他又稍微往前坐了一些,示意夏觀頤爬上來坐在他身后。
夏觀頤猶豫了一下,卻也別無他法,谷辰澤此時也上前扶了他一把,助他勉強爬上馬背。他手指使不上勁,只得用手臂環抱住姜宇嵐的腰,保證自己不掉下去。
竹老板這時才走上前來,遞給姜宇嵐一塊綠色瑩瑩發光的小令牌和一張折好的地圖道:“這是標有青云幫馬幫站點的地圖,拿著這令牌便可更換良馬。知道怎么走嗎?”
姜宇嵐一笑,道:“我若迷路,那可真是丟了蓬萊姜氏的臉面。多謝這位老板。”說罷,一聲“駕!”便馭馬疾馳出去。
夏觀頤此時只能窩囊地抱住姜宇嵐的腰,在顛簸的馬背之上艱難保持平衡,保證自己不掉落馬去。
他心中一片灰暗,極度焦慮與對未來的恐懼感反復刺激著他的神經。
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快就踏上回家路。
更加不知道,此時的家鄉,到底有什么在等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