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侯爺在皇宮吐血的事,已經過去好幾天了。她和二叔始終沒得到出門允許,只好在府里鋤地種草藥,整理書卷,識幾個字,望著天空發呆。
孟星瀾悶得渾身難受,干脆坐在門房里眼巴巴望著門外。景明侯府的大門口,雖是條寬巷子,但因為坐落得偏僻,并沒路人經過。她望了一陣子,門口連只鳥都沒有落下。
孟管家喜愛她乖巧,特意端了盤糕點送來。
他跟孟星瀾一條板凳坐著,逗小孩兒說話:“小姐,蓁蓁是什么意思啊?”
孟星瀾兩條腿懸著隨意晃蕩,沒什么搭腔的心情,懶懶回道:“蓁蓁未及腰的意思,二叔說我個子還沒到我爹的腰那么高。”
“哦哦,原來是林大夫取的閨名啊!”孟長懷恍然,確實不像是自家主子會起名的風格,“那星瀾呢?又是何意啊?”
“爹說女子不需要從族譜字輩,星是我自己選的,瀾是二叔選的。二叔如果有孩子,就是瀾字輩。”孟長懷平日對她幾乎溺愛,所以她才耐著性子回答。
“那……你母親如何喚你的?”孟長懷笑得更加慈愛,沒辦法,侯爺什么都沒透露。
眼神驀然一冷,孟星瀾抿唇不言,假裝沒有聽到。
見她不想說,老爺子只好換個話題:“你來嘗嘗這盤糕點,這可是美珍大酒樓的大師傅做的。”
孟星瀾看了孟長懷一眼,懶懶說道:“孟爺爺,我不愛吃糕點。”
“試試嘛,這個跟普通的不一樣!這個呀——”孟長懷硬塞到她手上。
孟星瀾把糕點拿在手里看兩眼,兩手一搓用力捏碎,小手一揚,全數撒向侯府大門口。她想引鳥來玩,只是沒想到正好有人進門,這下糕點碎末大半灑在來人身上。
哎喲闖禍了!孟星瀾連忙跑過去,可惜門檻太高,竟一步沒跨過去。
也難怪,她人小腿短,這門檻又高得離譜。那人一把扶住孟星瀾,有些不耐煩說道:“走路小心點兒!”
孟管家認得全順京的達官貴人,這一位自然也是認得的,他是大周皇帝最小的兒子,九皇子姜冉燁。
圣上年事已高,膝下共得了六位皇子,八位皇女。嫡皇長子姜冉煜立為太子,如今三十多歲,皇孫都誕下好幾位了。不過由于多年征戰,兩位皇子上了前線沒能回來。再算上夭折的,病故的,如今在世的皇子,只有太子和九皇子兩位,足見九皇子在周國是如何頂尖金貴的人兒。
孟管家連忙雙膝跪地,俯首拜禮,道:“給九皇子磕頭,未知貴人今日前來,未曾遠迎是老奴失職。”
九皇子年方十四,個子很高,身形健壯,一看就是練武之人。他的長相偏硬朗,兩道濃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鼻直口闊,看著就一身正氣。身上所穿袍服象牙白色綢緞鑲著金線,不著痕跡地雍容華貴。
九皇子沒有帶侍衛,只身一人匆匆前來,顯然有要緊之事。
孟星瀾聽到是個皇子,便知道眼前這人的地位比自己的爹還要高。可她又不想跟著孟爺爺一起跪,腦子暫時沒想出辦法來,只好直愣愣地站著,假裝自己被嚇到了,沒回過神。
九皇子此次前來,是受了宮里的令,私下來見孟執堂的。他收回扶著的手,低頭瞧見身上的糕餅屑。他素來愛干凈,見此身上沾了不少細屑,滿臉嫌棄使勁拍打身上,全都拍去后再抬起頭來時,對孟星瀾已有幾分不悅神色。
不過正事要緊,他的視線越過孟星瀾,對孟管家說道:“起身罷,帶我去見孟侯爺。”
孟長懷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引路。
九皇子跟著孟管家走了幾步,聽到身后那個小女孩兒喊道:“哎——抱歉!我不是故意撒你身上的。”
他沒理會,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心說還算有禮貌。
孟星瀾道完歉就把這事拋到腦后,可也提不起興趣喂鳥,尋思著再干點什么去。她拍拍手,把手上弄干凈,隨口問旁邊的門童:“我二叔在哪?”
不多時,孟星瀾在守和院外尋到自家二叔。她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守和院是爹和二叔同住的院子,怎么九皇子一露面,二叔連自己院子都不能待了?那兩人到底有什么要緊的事情,連二叔都瞞著呢?
不過她也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只乖巧問二叔可愿和她一起偷偷溜出去玩。
林棲遲溫柔地撫她頭頂,幫她理順亂翹的發絲,平靜說道:“蓁蓁,昨日侯爺還問起你識了多少字,要不咱們就不出門了,先教你認家規上的字罷。”
等你讀懂了家規,看還敢不敢偷偷出去!
這也是孟星瀾想不通的地方,明明是個大小姐身份,為什么還要認字讀書。這身份能用一輩子,以后也不需要靠自己賺錢,就像現在這樣每天玩玩樂樂多好啊。
她還是愛玩的年紀,池塘里游的魚,天上飛的鳥,樣樣都比書本有趣。正體字難寫,筆又難拿,她坐到桌邊就發憷,拿著毛筆連一條直線都畫不好。
她爹讀書為了帶兵打仗,二叔讀書為了行醫濟世。她呢?她讀書能有什么用?作為一個六歲小孩,孟星瀾胸無大志,只想有個穩定的居所,不擔心沒飯吃,一輩子安安穩穩。再說了,順京還沒玩遍,她才不要悶在府里面讀書。
正閑聊著,坊間傳聞沒幾日好活的孟執堂神采奕奕打開院門,送九皇子離開。他見到兩人站在院門口,開口道:“正好,給你們引薦一下。”
“這是小女星瀾。星瀾,來拜見九皇子。”按尊卑,孟星瀾在府里的地位遠高于林棲遲。
躲不掉了。孟星瀾還是不想磕頭,半蹲著行個禮,輕聲說道:“孟星瀾給九皇子請安。”
孟執堂像是想起什么,又補充說道:“論起輩分來,你該稱呼九皇子為叔叔。咱們孟家有位姑婆在宮里的。”
孟星瀾欲哭無淚,別人也就罷了,眼前這位明顯還未成年,竟也是個長輩。她噘著嘴低頭,算表示知道了。
九皇子擺擺手說道:“既然年紀相差并不大,就不必太在意輩分。”他只是來傳話的,并不想多個侄女。
孟執堂點點頭,又介紹道:“這是林棲遲林大夫。”
林棲遲規規矩矩上前叩首,九皇子亦鄭重回禮,說道:“多謝林大夫將侯爺帶回,有您這樣的人才乃大周之幸事。”
寒暄幾句,九皇子又說道:“既然侯爺無疑問,那么我就回宮復命了。”
孟執堂頷首。
九皇子又像是想起什么,問道:“不如明日讓令千金入宮?給孟家那位磕個頭。既然尋回血脈,還得給長輩見一見的。”他說的是孟執堂家里早年入宮的姑姑。
“不去!”孟星瀾雖然很想出去玩,分寸還是有的。那種是非之地,她爹罩不住她。而且去了估計得逢人便磕頭,人人是長輩,所以絕對不要去!
她一臉嚴肅地說道:“我明日生病。”
在場眾人都笑了,哪有人說得清自己明日生不生病的。
林棲遲見孟執堂神色平靜,知曉他的意思,于是上前打個圓場:“九皇子有所不知,這孩子身體底子薄,自入京以來不太適應,夜夜噩夢,也發燒過兩三回,一直不大見好。入宮恐沖撞貴人。”
孟執堂也道:“這孩子從小野在外面,慣沒有規矩的。等教養一段時間再去磕頭罷。”
九皇子點點頭,不再堅持。
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外頭烈日當空,曬得花花草草垂頭喪氣。這種天氣,就算求著孟星瀾出門,她都不愿意了。
在她眼里,天底下最美好的地方莫過于她爹孟執堂的書房。管家孟長懷每天往書房里運兩次冰塊,中午一次,晚飯后一次。她自己的房間只有晚上才有冰塊。
當家和不當家的待遇真是天差地別呢!
她一邊哀嘆著不公平,一邊蹲在椅子上拿手去撩冰水。早上默寫沒過關,只得到一刻的休息時間,過會兒還得去默字,所以得抓緊時間玩。
自九皇子來訪后,孟執堂和林棲遲這幾天一直在商量籌辦藥材鋪的事情。左右侯府太大,他們倆打算讓渡一部分北邊的房屋土地,單獨砌個圍墻,只留個小門進出。
這么一來,就把藥材鋪的門面開在北邊賀昉巷中,雖然檔口人流不多,好在藥材鋪是個剛需生意,有需要的人自然不介意多走幾步。
“我們家以后要靠二叔養了嗎?”孟星瀾聽他們談論,忍不住插嘴。
孟執堂聞言嘴角勾起微笑,看著林棲遲道:“這倒不錯。”
林棲遲擺擺手說道:“地是你爹的,開鋪子的銀錢也是你爹給的,你說是誰養家呢?”
“二叔好辛苦。”沒有產權只是個打工仔,孟星瀾心疼道,“我給二叔跑腿干活,不要銀錢。只盼著二叔不要太過勞累,招人心疼。”她仿著街上說書先生的口吻,還拿手捧心比劃了一下。
孟執堂折扇敲桌,冷下臉說道:“好好說話,又不叫你唱戲,說什么酸倒牙的話呢。”
孟星瀾莫名其妙,不知道又哪里招惹她爹,只好閉嘴。
她把沾過冰水的手貼在裙子上隨意擦一擦,走去林棲遲身邊看他寫字。
林棲遲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引來孟星瀾的贊嘆。這字也太好看了吧!
孟執堂奪過筆去,寫下兩句詩,叫孟星瀾來看他的字。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她只認得其中幾個字,蓁蓁兩個字是認得的。
孟執堂讀給她聽,說這是句定情詩,寓意白頭偕老。他的眼神似有若無飄過對面的男人,林棲遲報以微微一笑,目光溫和堅定。
孟星瀾見孟執堂的字剛勁有力,是另一種風格的好看,當即毫不吝嗇贊美之詞,直道此字天下難尋,她真是三生有幸才能瞻仰。
馬屁拍完了還是被按到書桌前默寫,孟星瀾覺得自己童年的顏色依然是灰暗的。
望著她瘦小的背影,孟林兩人相視一笑,繼續剛才談論的話題。
孟侯爺認為,雖然當年周齊聯軍瓜分了舊楚,天下太平三年,但早晚周齊之間必有一戰。
大周人才濟濟,少他一個入朝并不會怎樣,但悄無聲息掌控全國藥材等軍需物資,隨時支援戰場,能辦到的人卻不多。
首先這個人要足夠忠誠,毫無被大齊收買的可能。孟家世代忠良,孟執堂又親自提了刀槍上過戰場,這份赤膽忠心天地可表。
其次要有經驗,知道開戰會用到哪些物資。這些物資如何擴產,如何收購,如何儲存,都是學問。
第三要能瞞得住大齊,用一個沒人能懷疑的身份。正因為身邊有林棲遲,圣上才看中了他。一個病懨懨的富貴侯爺,給自己義弟開個藥材鋪,自己又不出面打理,這樣的產業誰會懷疑呢?
是以圣上當日和他在御書房一商量,他便立刻答應。之后圣上又派九皇子前來商議細節,大致都規劃得差不多了。
沒人跟孟星瀾說其中的彎彎繞繞,好在她也不關心。她只是一邊默寫一邊嘆氣,這鬼天氣什么時候才能涼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