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文漫步在各學院大樓間的蜿蜒小徑,觀察所有騎自行車的人。
有些人輕鬆自在地踩動鐵馬,單手操控龍頭,嘴上哼著流行歌曲。
有些人兩手放空,或抱胸前,好像腳踏車有著自動駕駛系統。
有些人則氣喘噓噓地被腳踏車駕馭著,好像腳綁著五斤泥,一副就要倒地不支的萎靡。
看每個人停腳踏車的模樣,可以想像他們對腳踏車的感情。
有些人像對待小孩般,一再檢視各部分零組件是否晶亮妥當。
有些人像對待朋友般,對之碎碎私語。
有些人很孤獨,沒有表情,腳踏車不過是不斷載著那些孤獨的重量,單調地前進的機器。
這天,于文文窩在圖書館讀童妮摩理森(Toni Morrison)的小說《最湛藍的眼睛》
(The Bluest Eye)。
小說裡,敘述故事的黑人小女孩克勞迪亞說道,她與母親、姐姐在北美寒冷的深秋出門撿拾木柴和煤渣,因為御寒衣帽不足而生重病。母親的言語充滿責備,以粗重的手勁將一些辛辣刺激的藥膏涂抹在她胸前。睡在單薄的被褥下,她困難地乾咳,稍微伸展身軀便能感受小小被褥外無盡冰冷的空氣。因此想到秋天,克勞迪亞便想著,世間若能有人為她禱告,希望她不要死去,那該多好。是這樣微弱而可憐的聲音,一句句,懵懂地揭露殘忍的種族內歧視,和一樁亂倫悲劇。
放下書,于文文突然好希望母親能從背后伸出雙手,在自己的背脊上使勁地摩搓,也許不必用到辛辣的藥膏,她也能感受母親的力道透過手溫,穿透了自己胸膛。
傍晩,從只有兩個研究生選修的黑人女性文學專題課堂出來,于文文覺得對不起滔滔不絕的陳教授,每當議題轉繞在西方社會如何利用性感和物慾簡化了黑人女性的意象時,于文文便閃了神。
耳邊喀啦喀啦的腳踏車聲,陪伴她回到了桂花叢。
花叢間幾隻白頭翁跳躍著,佈滿木屑的土地上有隻鵪鶉靜靜踱步。鵪鶉發出了咕咕、咕咕的聲音。
進了宿舍房間,她突然覺得好想找人說些家常,那些想都不必想就能回答的家常。
打開手機,發現一則來自溫哥華的新留言。
父親說:“阿文啊!我不是跟妳說我種了一棵楓香嗎?那棵剛種下的楓香真是要人老命,種下之后兩天,整棵樹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連枝帶葉的垂萎不振。
我說溫哥華在北緯49度16分,西經123度7分,四季分明的氣候讓土壤在冬春兩季可以充分休養生息,所以富含礦物質,夠營養。到農場市集看就知道了,種什麼長什麼,長什麼好什麼!
我住的這地區土壤中的含沙量偏高,我也已經用了堆肥增加土壤保水性,特別為楓香買的酸鹼值探測針也一直指在最適切的弱酸狀態。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看似健康的成樹,竟然會種不活!
我開始大量對楓香澆水,我還回到當時買這棵楓香的市集去找那位白髮老人,因為我忘了問他,這棵楓香原本生長的狀況。
樹是有記憶的,而且很固執,彈性不大,妳媽媽老是這麼說。
一定是太多巨大的改變讓楓香嚇壞了!我連著兩天,去了五次市集,從頭到尾不知道逛了多少圈,都沒見著那個老人的影。真惱!
妳那邊還好嗎?天涼些了嗎?多喝水,換季時節多喝水,好處多多!唉!惱人啊!”
于文文發了封簡訊給父親,寫道:水多,是否阻斷土壤的含氧?太多營養,是否讓樹窒息?添衣!平安。
簡訊發出的同時,于文文的世界又恢復惱人的寧靜。
她決定上網,進校園網頁聊天室,看看這時候不讀書、不約會、不睡覺的人,都在聊些什么。
就算只是看看不出聲,也不會有人說什么。網路嘛!
潛水,是安全的腦部運動。
C大的聊天室分成了好幾區:
[老鳥甘苦]多是研究生們流通訊息、抱怨課業、批評教授的地方。
[小蝸牛]是外宿同學的天地。
于文文用[千千結]的暱稱進入了[新鮮奶油]聊天室。
這裡想必有許多大學部和研究所的新生,可以說些新來乍到的客套、疑問、謬思云云。
碰巧,一連串熱鬧的對話,正進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