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的心情,又豈是幾杯酒可以解決的。往往適得其反。這就是所謂愁更愁的道理。”東哥在電話里如是說。
“我什么時候要——這么破罐子破摔了?”我對東哥的大道理嗤之以鼻,“我陳荒信奉的人生信條就是,不要拿別人的錯誤折磨自己。”
呵呵,連我自己都聽不進去我說的渾話了。我想起上一次去父親的老家,喝得爛醉被送回家里。還有那一次去芬姐的酒吧里,破了他們那里不許喝醉的規矩。為什么我總是喜歡說一些違心的話。我真是受不了自己。
電話里是一陣寂靜,只有我和東哥緊密的呼吸聲。
我搶先一步,說:“東哥,我先掛了,話費快沒了。”
此時我已經站在“寧靜致遠”的酒吧外,芬姐坐在吧臺,正向我招手。她給了我一個眼神。我察覺過來。轉過身,掃視這個人潮擁擠的城市。舒雅正站在街道對面的電線桿后面,不時探出頭來,知道被發現了,站在亞麻色的陽光下,一個勁兒地傻笑。
她遠遠地走過來,臉色尷尬,雙手緊緊貼著褲兜,腳步沉重。
“你看你笨手笨腳的樣子,像極了丑小鴨。”“切,那總有一天會變成白天鵝的。”她撅了撅嘴。
“不。總有一天會被婦人捉來當烤鴨的。哪有那么多白天鵝可以當……不是叫你配鑰匙嗎,不是說好的不跟來嗎,你的誓言哪里去了?”我故意說得言重一些,讓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啊?”她有些不知所措,“這個啊,這個,原來配鑰匙的那家店倒閉了,所以我東找西找,就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地來到這里了。對,沒錯,就是這樣。”她用了一首歌前奏的時間,把自己的謊圓成功了。
“那你繼續找,我要進去喝幾杯。”我轉身利索地推開門。卻發現舒雅在背后跺腳的聲音,那聲音給人一陣鈍痛,“哥,你上次的事情,還沒有說完。我現在想聽下文了。”
“下一次好嗎,下一次全都告訴你,我現在心情不好,沒有那個講故事的興致。”我抓了抓頭發,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有剪頭發了。
“哥,”她的頭略微傾斜,這是質問的前兆。“把事情都埋在心里,這樣真的好受嗎?我陳舒雅一向想說什么說什么。我知道一個人的心容不下那么多,它需要空間,而不是一個勁兒塞東西進去。那樣人會瘋的,就像亮哥。”
我詫異地看著她,“你,你怎么可以這么說陳亮?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說什么?”
“你們倆,有事情不會進來說啊,站在門口做什么?”芬姐不知道何時起,已經站在我身后。“當門神,我可以沒有酬勞給你們。天氣怪熱的,快進來涼快涼快。”
我有些語塞,但還是在最快的時間內組織了語言,說:“舒雅,你要進來喝杯果酒嗎?”
“啊?好。”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情,舒雅還是沒有任何地招架力。
“哥,我很清楚我現在在說什么。”舒雅酌了一小口,平靜地說。
“舒雅,我告訴你,陳亮既是你哥,又是你男友,你不可以口不擇言,你要懂得有分寸。就像剛才的話,你就不可以講。”
“那到底什么話又是可以講的?人這輩子是不是永遠要這么低聲下氣?”舒雅有些奔潰。“我沒有說陳亮哥不好。但是他抑郁癥的事情,是高二的時候就確診了啊。”
“你可以閉嘴了嗎?舒雅,你還是以前那個天真無邪的林舒雅嗎?”我喝了一大口綠色液體的酒。
“哥,告訴我三年前,你離開家去B市的原因。”她的眼神篤定。
“夠了,我告訴你也罷。”
我想我是乏了,連舒雅都說不過了。
那一日以后,父親也沒有踏進家門半步。但是母親聽熟識的人說,有一個穿著樸素,嘴里念叨著臟話的怪老人在家外面的街道上走來走去。
“你丈夫變化真大啊。滿臉的胡茬,頭發白了一半。簡直就是陳荒陳亮的爺爺。”“對啊對啊,據說早前還是知識分子呢,現在怎么變成這樣,滿身酒氣。真是不可思議。”
賣菜的那些三八口水飛濺,侃侃而談,就像是拿著畫筆在母親的臉上涂鴉一樣。我有些許不悅,輕輕咳了聲。但是眾人似乎不買賬。
母親的顴骨上的肌肉輕輕動了一下,像是有蒼蠅停在上面。她不以為然的說:“別說得我跟他很熟一樣,他最多只是陳荒陳亮的父親,但是不是我的丈夫,我和他分居這么多年,名義上已經離婚了。”
母親也詫異自己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把拍了拍胸口,用力地咳了咳,像是證明剛才說的話與自己無關。就像燒幾個紙錢,就叫某個惡鬼不要纏著自己了。可是世上哪有這么掩耳盜鈴的事情。且不管鬼神的存在。
“那,那,財產怎么分啊?”眾人的眼睛亮了起來,八卦的能力像是火焰般嗤嗤地升起來。
“不說了,陳亮還在家里呢。”母親拉著我,匆匆推辭掉了她們。一路上,她的長發像是一個搗亂的小孩,撓她的耳朵,伺機把流言說給她聽。她是逃不掉的。
我說,“媽,你知道他們是沒有惡意的。都是一些長舌婦罷了。”母親有些許的走神,半天反應過來。
“哦,不,我倒是沒有關系。我只是擔心陳亮。他太脆弱了。”“什么意思?”
“陳亮看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可是他的脾氣很暴躁。昨天你爸來,他就氣得把茶杯摔了。”母親咽了咽口水,“你都忘記了嗎,高三畢業那天躲在廁所里,摔茶杯企圖自殺。我真的是很擔心他。”
“得了吧。”我把自己的音調置于一個微妙的位置,以至于我的這三個字那么擲地有聲。
“命握在他自己手里。如果他不想要,沒人能阻止。”
“話是這么說……”母親提著一籃子的菜,從這個新建的菜市場走出來。她四處張望,好像在探尋什么。又好像只是排解什么。總是心神不定。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母親擠出這句話來。
我和母親穿過涌流的人群,終于站在這個黑色大門的平房前。
腳下是紅黑綠三色的瓷磚,頭頂是一扇旋轉的大電風扇。一個吃飯的桌子。幾把椅子。這是就是老家的客廳。
三年后我回想起這些,依然還是難以釋懷。那時候陳亮很瘦,但是如現在般熱愛美食。聽到客廳的動靜,他便趕出來,給母親接風洗塵。
“今天輪到你燒菜,還是我燒菜?”母親提起袋子,在空中懸停了一會。
“我來燒吧,媽你別太累了。”陳亮笑嘻嘻地接過袋子,像是那些數錢的小商販,打量著袋子里的蔬菜。腦子里一定想著自己的“創新”。
“媽,又給陳亮燒菜?你不知道他上次把蜂蜜加到飯里蒸嗎?”盡管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今天輪到他燒菜的事實,但還是小小抗議一下。
“那是創新。你懂什么。”陳亮語重心長。把一盆豆角倒出來準備洗。
“好了好了,炒菜的事情,總有一天會全權交給陳亮管的。”母親揮了揮手,示意我停止。
母親吁了一口氣,準備去躺一會,這幾天父親的登門拜訪讓她筋疲力盡。
“喂,媽。”我叫住她,她卻只管自己走進臥室。
母親的房間采光不好,就算窗簾大開,但還是陰暗。“媽。”我擠出笑容來,把尷尬和不安暫時拋在腦后。
我說:“如果有一天,我和陳亮長大了。不再需要媽的保護了,你還會不會如此操心。”
“操心什么,有什么好操心的,我沒有。”母親把頭別過去。
“真的嗎,既然媽不操心,我也就放心了。”我的聲音有一刻短暫的下降。像是假象的安寧。
那一天我想了很多,想到陳亮以后的日子,想到新房的歸屬人是誰。想到父親會不會就這樣發瘋到老死。
我爬起來,窗外的天空好高好高。想打開窗透透新鮮空氣。
這時候我看到了一個人,從身形上看是個老者,他蹲在院子里,一團火被燒了起來。火焰把他的臉照的一清二楚。
是父親。他在做甚幺蛾子?

吳大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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