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廝混了這些年,總算知道回來了?”他若無其事地坐下,用手習慣性地摸了摸下巴,這下巴曾經是我和陳亮爭相去蹭的對象。可是現在看起來已不是當初的下巴了,我這么說會不會有一點搞笑了?
“前兩年沒什么積蓄,而且車票難買,所以就沒回來了。”我隨便胡謅了個借口瞞過去,鼻子里還留有便宜香煙的煙霧殘留。其實前兩年我是不想回家,擔心時機不對,但究竟是在等什么時機,我不知道。
“積蓄?”父親的眼明顯亮了一下,像是閃過一個念頭。他端倪著我的臉,質問我:“你能有什么積蓄,你攢再多的積蓄,能把二十年前的那套房子掙回來嗎?”
父親直接擊中了要害。
“爸,你怎么不換個思維想想,二十年前的那套房子,或許真的不屬于我們呢?既然不屬于我們,我們為什么還要以此損己害人呢?”
在這種時候,陳亮還是明顯護著我的。他以無比迅捷的語速說完了這句話,他無辜的表情,和皺起眉頭時的樣子,真是令我都當真了。
父親可不是好惹的,畢竟和母親吵了這么些年,還對付不了兩個兔崽子?
他用他有點發灰的指頭,指了指我們,再指了指自己,說:“你們的奶奶,就是我媽,在死前都沒看到我們家興旺起來。就這么走了,你們對得起她嗎?你們的媽對得起我媽嗎?”
真是好笑,一口一個我媽,一口一個你媽,說得我和陳亮都不是他親生似的。
“爸,你在審判我嗎?”我低低地說了這句話,他不言。盡管他可能不懂審判這倆字的真正意思。
在這種時候,記憶就周期性地來了,像是定時的生物鐘。又像個老婆婆,絮絮叨叨,欲說還休。
時光隨著風扇倒轉,那個如今陳舊的風扇總是讓我浮想翩翩,這一次,我在恍惚中看到了奶奶,她拿著一把掃帚,在我們的胡同里來回的掃動,好像要把晦氣都統統掃到外面去。我每次童言無忌地問奶奶:“奶奶,你不累嗎,來陪我玩嘛,不玩奶奶就離開我們了。”
她略有所思的看著我,手握著掃帚,也不忌諱地說:“你是說——死嗎?你從哪聽來的?”
“母親說的。她說奶奶一整天都在掃地,叫我過來跟你說一句,歇一歇。”
她抖了抖眉間,像極了每次我犯錯,就對我擠眉弄眼、里外勾結的樣子,她總是以此幫我瞞過我犯的小錯,免得父親打我。她繼續掃地,一邊掃一邊說:“我不累,我看不得我住的地方臟。”
其實我何嘗不是這樣,看不得我所住的這個世界骯臟。
她就是不停地掃,不停地掃,直到離我們而去。她好像要織起一個結界。一個關于陳家的結界。
我還記得奶奶走的時候,安安靜靜地平躺在一個涼席上。雙手自然的舒展開來——置于大腿兩側。那時候我問父親:“爸爸,奶奶睡著了嗎?”父親說:“是的,她累了,她要一直睡下去。”
以前,她總是緊握著掃帚,要掃除什么,要驅趕什么。
那樣太累了,現在什么都不用了,她可以放手了。如今奶奶走了,那結界也似乎漸漸縮小,直至將奶奶包圍,飛升天國。
我相信奶奶不會怪任何一個人,她雖然有些壞脾氣,有點潔癖,還歧視那些外來打工子弟。但是她是個好人,是父親自個兒在那里越想越險惡。
思想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在煮什么東西了,我伸出頭看了看,聞了聞,要不是他是我爸,我真的要罵出臟話來了。這算是什么東西,也太亂來了,把剩菜都放在一起燉了。
但頃刻心里又明白過來,這就是他平日里吃的東西嗎?我一陣內疚和難過。此刻父親神神叨叨的,沒人知道他說些什么,扯東扯西的。大概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
母親交代過我,要把父親安置妥當。此刻我朝陳亮擠了個眼神,告訴他學著點。
我拿捏著我的語氣,緩緩地說:“爸,這東西恐怕不合我胃口。”
我一陣猶豫扭捏的樣子,繼續說:“不僅僅是我,連你自己也不能吃這玩意兒——這都是幾天前的剩菜了,你看這……”其實我是想順藤摸瓜,五十多歲的人,又有腰病,想順勢給他安排個保姆,這樣就萬事大吉了。但我卻忘了,父親如今已是個不按常規出牌的人。
“這沒辦法,什么人吃什么菜。要我回去也可以,你叫你媽到這里住,這老屋的房產證給她,她新房的證給我,也讓她吃吃苦頭。”他用一個大勺攪拌著鍋底。
“爸,這樣不太好吧——”我開始向他示好,眼里有一絲亮光,我的嘴角忍不住往下垂,但又擠了上去。
“你讓我住在這里,就好?我算是明白了,什么養兒防老都是假的。他媽的啃老倒是真的。”他在講他媽的這三個字的時候,真是比我還嫻熟順口,看來我就是從他那學來的。
我對陳亮擠了擠眉毛,別光站著,說些什么啊!
陳亮明白過來,忙說:“現在家里也沒空房間,舒雅賴著不走。所以你還是別回去——”其實房間正好是有的,恰好是程輝占了的那個房間,但是父親連新房都沒看過,就出走了。這一點倒是被陳亮抓住了。
“原來這樣,那個丫頭,倒是長大了不少,就讓她住著吧,那我就不回去了。”父親打斷陳亮,一臉思忖地說。
翻臉真是快。看來父親還是比較疼舒雅,畢竟那是小叔的女兒。我和陳亮對視了一眼,心里暗自慶幸。
我見父親的語氣緩和不少,便故技重施:“爸,不如這樣,我這里有一些積蓄,錢足夠你請個保姆了,這可比在新家好多了……等舒雅她上學了,你想回來的話,再回來好嗎?委屈你一陣子了。”
“哼,我不信你們這么好。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狀況,不讓我知道?”他的眼睛再次亮了一下,直視我的眼睛。
“哪里哪里,就是舒雅、我、陳亮還有媽在那。”我眨了眨眼睛,盡可能地把他投入我眼里的質問排出來,那種刺痛感。以前從我的反應中,父親八九成都能知道我是否在說謊,但是現在不同了,我怎么說也是在外面打拼個幾百回合的。
然而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發出了一個靜音模式下的震動——是短信。上面寫著——阿荒你快回家,程輝不見了。

吳大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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