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節 多事之秋(三)
任易鴻沒告訴虞獻的一件事是,皇帝的逆鱗除了謀權篡位等威脅到他權力的事以外,還有一件碰也碰不得,那就是他的兄長,先太子虞軒朗。
不得不說先太子是當時他那一眾兄弟中最具帝王之相的人。雖說是矮子個里頭挑高個,但做一個中規中矩的好皇帝已是足夠。加上他性情溫和,難得地不近女色,對待屬下和自己的兄弟們也十分寬厚,因此聲名極佳。
這也是在其活著時不顯,蹊蹺死去后多少曾表面中立的正直人士皆忿忿。最后出頭的那些人在皇帝登基后慢慢地與那些旗幟鮮明的太子黨相繼遭了毒手,以各種各樣的名義。
但是人是殺不完的,無論皇帝如何嫉妒自己的大哥得人心,也殺不凈這些因著他的陰狠手段最終選擇沉默的官員。
這幾十年里他都活在驚懼中。夜晚夢回,他手下那么多那么多的冤魂,包括死在自己手下的父皇都未曾入夢,只有自己那位眉目舒朗的兄長,一張清雋的溫潤臉上滿是痛色,身后站著那么多他的屬臣,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臉。
這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就那么站在他的夢里,不說話也不動作,但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痛苦和憎恨。唯一能看清面容的只有他的兄長,臉上的難以置信、不甘和痛楚他甚至能用指尖描繪出來。
冷汗涔涔地醒來之后,他只有看到眼前的明黃色帳頂才會復而感到一種安心。也正因此他對手中的權力日復一日地加倍迷戀,虞源那種萬事不管只沉浸于自己愛好中的性子正好順了他的意。
又有一陣頭痛襲來。他起身,有些搖晃。
“陛下……陛下!急報!”
他煩躁地踹了一腳進來通報的小宦官,力度不小,將此人直接踹出去一兩尺,這才又尋了座位坐下:“進來。”
線人走進殿中時,也感受到了殿內這并不太好的氛圍,還有眼前皇帝渾身散發出來的戾氣,這讓他在思考接下來的話應當如何開口。
也就是這么短短時間的沉默已經讓皇帝感受到了不快。
“不會說話了?要朕幫你嗎?”
線人渾身一顫:“報……報告陛下,那崇德有動靜了。”
他微微抬頭想看皇帝的臉色,但這殿中燈光不知為何如此昏暗,皇帝身上的戾氣攜帶著的威壓讓他沒法將頭抬得更高,入眼的至多只能是皇帝膝蓋的、明黃色繡著張牙舞爪飛龍的下袍。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咬咬牙,最終還是說出了口:“崇德與北狄有來往,似乎已經有一段時日了。”
氣氛更凝滯了些,半晌,他都沒有聽到皇帝的回應,只能聽見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他在心底暗暗想著,那誰能知道這太子平常不顯山不露水的,竟然還是個扮豬吃虎的厲害角色呢。
許久,皇帝陰鷙的聲音從頭頂響起:“太子呢?他知道此事嗎?”
“這……暫時還未有結論。”
又是一陣令人膽戰心驚的沉默。
不知皇帝在這段令身邊人倍感折磨的時間中想了些什么,又下定了什么決心,線人只聽得他那不曾洗脫陰鷙之氣的聲音幽幽地回響在空蕩蕩的殿內。
他說:“暫時不要打草驚蛇,給我弄清楚他們想做什么。”
等到這線人不負所托拿到更多消息的時候,是不久后的一個普通的早上。
“是不是和朕想得一樣?私通外敵,長驅直入圍了這都城,把皇位拿到手之后再聯合早就埋伏好的軍隊將這些狄人一網打盡嗎?是不是?”
線人趴伏在地,喏喏應了聲,只聽得頭頂上傳來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聲:“來,你告訴朕,朕的這個好兒子,和哪個武將串通好了?是那個饒嘉善嗎?他也是朕好哥哥的擁躉嗎?”
線人接話道:“不……暫時還沒有,他們還沒來得及做到這一步,也還未定下與哪名將領互通有無……”
“好。很好,這么說還是朕發現得及時?救了自己一命是嗎?”皇帝的笑聲愈發大了,可是這笑聲里根本聽不出任何的愉悅情緒,只有陰冷。線人一動不動地跪著,頭埋得很低,不敢應聲。
笑了會兒,皇帝驟然停下,本就不穩的情緒愈發搖擺不定:“去,都給我押過來。”
才起身不久的趙貴妃從內殿里緩步走出來,她是后宮中少有的、有留宿在皇帝寢宮資格的女人。
線人并不知道趙貴妃此時也走了出來,他聽見皇帝此言,確認了一句:“包括太子嗎?”
皇帝心火蹭蹭地往上竄,一腳就踢了出去:“狗屁太子!把那個孽子給我抓過來!就現在!”
線人應聲,迅速起身向外跑去。
趙貴妃明顯是愣住了,站在原地不知應當是進還是退。
皇帝轉過頭看見趙貴妃立在身后不遠處,她剛進來時他便已經知曉。即使相伴多年她依舊如同入宮時一般美貌而柔弱,波光流轉的兩只艷麗至極的眸子因著才醒不久蒙著一層美麗的霧氣,更顯得懵懂而純澈。
皇帝燒得正旺的火氣在看到這雙眸子時稍稍被壓下來了一些。
“過來。”他朝她招手。
“陛下,臣妾……”她顯得有些愣愣而不知所措。
“朕讓你過來你便過來。”皇帝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不帶笑意的、甚至能夠稱得上是殘忍的笑容。他將趙貴妃拉至自己的身邊,用手臂將她圈在懷中,“朕馬上給你看場好戲,高興嗎?”
趙貴妃睜圓了她漂亮的一雙眼,抬起頭看向皇帝,還未來得及回答時,就見著方才的線人急急跑進殿中,連通報都未曾來得及:“陛下,崇德似是已經知道事情敗露,我們去的時候他已奄奄一息,只說這一切都是他做的,與太子……殿下毫無關系。然后,然后就毒發身亡了!”
雖然殿中四處都擺上了冰盆,但皇帝依然覺得這里的空氣悶得厲害。
殿內的溫度對他而言似乎陡然上升了許多,他的心臟突突地跳著,怒氣混合著滾熱的血液往頭上沖,讓他的視野都變得不那么清晰。
皇帝緊緊抿著唇,松開了趙貴妃,步伐有些不穩地走向了一旁掛著開了刃的、此前一直只是用來裝飾的寶劍,用力握緊劍柄,將它拔了出來。
寒光閃閃,夏日的陽光照在劍身上,有些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