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和雙腳穩穩立著,四下望去,皆是黑沉沉的大網不斷向中心襲來。
她在入口處,尚還能聽見風聲、水滴聲,身處其中卻一點都聽不見。
這里的九幽,與傳聞中的區別甚大。
沒有稀奇古怪的異獸,也沒有窮兇極惡的鬼怪,只有無邊的陰氣悄聲無息地侵襲。
阮清和記下來時的地點,順著往前走。
她才走了沒幾步,身上的熱氣就散了個干凈,寒意由外而內,骨頭仿佛都凍得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
阮清和站立不穩,差點摔倒在地。
她撫住額頭,只覺得這么多年來的疲憊,統統都涌現了,恨不得立刻躺倒在地,好好睡一覺。
阮清和緊緊揪住腰間的系帶,霎那間手心忽然多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她摸了許久,才想起那是溫止陌送她的鯉魚玉佩。
當年溫止陌送了她一大口袋桃核,后來就要了她五個山頭的桃樹。
如今他送了她這個鯉魚玉雕,她還真沒有四海的魚來還他。
溫止陌那如妖似仙的皮囊,裹著一個阮清和無可奈何的貪財小人。
阮清和想過很多辦法,要把溫止陌收歸己用。
施恩于他、噓寒問暖、談天說地,甚至于美人計,她都試過了,可就是不頂用。
溫止陌像一個真正的奸商,要將她扒皮拆骨,不留一丁點血液。
他算計阮清和,算計得爐火純青、毫不留情,上一刻還哄著她、誘著她,下一刻就直接將她逼入絕境。
偏偏這個家伙,還連半點愧疚也沒有。
下一回見了阮清和,他依舊把她對他的好,全盤接收。
她終究還是有兩分不甘心的。
阮清和舉起手腕,用力咬了一口,溫熱的血從唇邊流出。
傳說她生而克母,卻也不假。
阮清和的血,天生就有辟邪驅毒的功效,只是這功效僅僅針對于她自己。
她曾歡天喜地地把血灑在了桃樹下,希冀第二日那桃樹就能化靈成仙。
只是還沒等她站起身,那桃樹就焦黑一片。
若不是溫止陌替她遮掩,還不知道最后結果會如何。
周圍的陰氣恐懼地散去,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將簾幕揭開。
這陰氣似乎和阮太微同出一門,對她都是這如出一轍的態度:明明都恨不得立刻推她上斷仙臺,卻還含含糊糊有著顧忌。
阮清和順著水聲而去,走了大概半個時辰,就看到了一汪深不可測的寒潭。
那寒潭水皆是陰氣凝成,翻滾得不大不小,豆粒大的水花飛濺在上空,隱隱可見一個猙獰的鬼影在哭嚎。
方才路上,不過是靜得厲害,連腳步聲都聽不見。
阮清和一心想要擺脫這種寂靜,未免走得快了些,如今是悔不當初。
她懊惱地揉著額頭,只覺得那千萬陰厲的哭嚎不住在她腦袋里翻滾。
九幽其實并不駭人,只一個陰氣侵襲、一個厲鬼哭嚎的手段,就能死得無聲無息。
這樣的招數不太花哨,所謂大道至簡,當應是如此。
九重天對于神仙殺害犯人的案子,向來判得極重。
嚴明的律法,每個小仙童都耳熟能詳。
云知白的勸說,阮清和并非是沒有聽進去,她是明知故犯。
到了如今,數罪并罰才足以讓她來九幽一游。
阮清和還是個仙童的時候,常常被各路人馬折磨,美名其曰“磨性子”。
只有從小抓起,不斷教化,她這個煞星才會一心向善。
那個時候,阮清和著實好生羨慕阮鳳兮。
不為別的,只為阮鳳兮能和一群出身世家的仙童坐在一起學習。
下學以后,他們就聚在一處打打鬧鬧、說說笑笑,獨獨只有阮清和孤獨得像個異類。
阮清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太適應這樣的區別。
后來等她習慣了,便常常趁著天黑偷摸出去。
荒蕪之地,就是阮清和那時候最好的去處。
荒蕪之地的生靈,都稱作妖。
妖不在輪回,不知情理,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世人唾棄。
一群異類聚集到一起,大家都不再那樣特殊了,都能平平靜靜地談笑風生。
夜里燃起篝火,驅散荒蕪的寒冷,架上阮清和偷來的食材。
那幾年九重天的兔子遭殃,活蹦亂跳地都打暈了過去,在熊熊的烈火上冒著油光。
孟初寒的風光事跡,就是阮清和用兩只烤兔子換來的。
孟初寒在荒蕪之地是個異類,在九重天上是個異數,在凡間顯得格格不入。
做妖能做這個地步,委實是一種過人的本事。
那個年老的妖告訴阮清和,孟初寒能那么厲害,全靠了崆峒印。
孟初寒死后,那一枚崆峒印就掉進了九幽。
崆峒印是荒蕪之地的寶貝,孟初寒得了這寶貝,不造福荒蕪之地的生靈,只顧著談情說愛,實在太過自私了些。
阮清和正是為了那一枚崆峒印,才算計著到了九幽。
孟初寒是個不管不顧的瘋子,瘋得自私自利,瘋得驕傲純粹。
九幽里最驕傲的地方,大概就是這一池寒潭水。
九重天上的忘川洶涌澎湃,忘川之上的懸崖,近百里都沒有絲毫生氣。
忘川河是從下到上而流,最深的源頭,就在九幽。
阮清和閉了閉眼,直直地往潭水里倒去。
她翻遍了九重天所有書卷,都沒記載過如何下忘川。
大約是知曉這些的神仙,都已經羽化了。
既然沒有必要準備,那么便只好闖一闖。
阮清和感受到刺骨的疼痛,微微適應了一陣,就猛然睜開眼。
潭水清澈,四面都是張牙舞爪的鬼影,她被這鬼影簇擁著下沉。
仰面而望,那潭水的上方似乎能直直通向九重天。
阮清和艱難地抬了抬手,見指尖正漸漸消融在潭水里。
她陡然一驚,趕緊俯身往下,足尖用力往后一蹬。
潭水像塊石頭包攏了她,這一腳踹出去,并不見半點反應。
阮清和撲騰了兩下,手腕上的咬痕蝕掉了一塊。
她最后一個念頭興起:這次還是準備得不太充分。
孟初寒果真心狠手辣,不僅不給別人活路,也不給她自己留半點生機。
阮清和橫下心,順勢往下沉去。
她似乎看到一小塊棱角,在上下浮動著,煞是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