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節:
七月初七,晴,老板娘百無聊賴的坐在柜臺里,一枚又一枚的數著銅板。
她恨不得這些銅板就是現實的日子,每數過一枚就能夠過去一天,等待是一場漫長的痛苦,尤其是在不知道還要等多久的時候。
第一節:好酒
酒館里來了兩個相熟的客人,兩個年輕俊俏的公子。一個灑脫不羈,一個儒雅清秀。愛好上很一致,就是喝酒!
老板娘喜歡看見這樣的客人,英氣勃發公子總是讓人看著喜悅。酒錢上也比昨日買蜉蝣酒的那個落魄青年要豪爽的多。老板娘最喜歡的,就是花錢豪爽的客人!
路公子是個純粹的酒鬼,徐世子是個酒中的癡兒。癡兒長得比酒鬼要俊俏,俊俏到老板娘數銅板的時候也忍不住偷偷地瞟了幾眼。
一壇酒,一盞酒壺,一只酒杯。酒壇是路公子的,酒壺和酒杯是徐世子的。
黑黑的小酒杯里倒上淺淺的一層高粱酒。窗外的陽光灑在酒面上,散發著一種迷人的光輝。
路公子卻絲毫不覺得迷人,他用不慣酒杯。小小的杯子喝起酒來總是不痛快,大丈夫就該用酒碗,像他這樣程度的大丈夫則要用酒壇。拎著壇口,托著壇底,大口的烈酒入喉,方顯男兒的本色。
徐世子對路公子的高論一點也不認同。這人生中的千百種滋味,有九百九十種都在酒里。能品到多少,全看飲酒的人怎么個喝法。好酒是要配好的酒具的,就像眼前這高粱酒,就該用這種黑色的陶瓷杯,若是沒有這樣的杯子,不喝也罷。
一壇酒進肚,路公子上來了些許豪情。
“五花馬、千金裘。百文求得蜉蝣酒,何能銷我萬古愁!”
邊喊叫邊揮舞起雙手,動作頗有些放浪形骸。
徐世子匆忙抓住他的手,把他按回到座位上。對著周邊的酒客歉意一笑,道:“我這好友喝的有些多了,諸位莫要見怪!”
酒客們都很理解,示意不妨事。路公子在酒館里耍酒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熟客們都見過。那些不熟的見周邊的酒客都不在意,也就不好意思多說些什么。
路公子醉是醉了,嘴里的話卻不停。
“徐兄,我沒醉,我我還能再喝幾壇!拿…拿酒來!”
徐世子微笑著把他扶起來,去找老板娘結賬,醉成這樣,還是早點送回家的好。
老板娘帶著一絲絲狡黠,笑著問道。
“世子可還要帶上一壺酒回去?”
徐世子點了點頭,道:“方才喝的高粱酒可還有?我帶回去給夫人嘗嘗。”
“高粱酒啊,這最后一壺已經讓您給喝啦!不過我這還有一壇沒開封的好酒,您不妨帶回去和夫人一起嘗嘗?”
徐世子扶在路公子腰間的手又緊了緊,喝醉的人總是愛亂動,扶起來很費力氣。
“哦!不知這好酒是什么酒?”
老板娘從柜臺下面拿出一個小小的壇子,這壇子做的很精美,壁上還有著一朵朵牡丹花,很是鮮活。
徐世子的眼睛一亮,好酒就該用好壇來裝,單看這壇子,里面的酒就不會差。
老板娘笑著說道:“這酒是什么酒,您回去嘗嘗就知道了!好酒還得配上好杯,我這兒恰好有兩只咱們京都醉紅坊燒出來的珍珠翡翠白玉杯,您要是要,就一起給您找個盒子裝上!”
徐世子自然是要的,好酒怎么可以錯過呢!錯過是一種遺憾,一種很大的遺憾,徐世子一點也不喜歡這種遺憾。
四張五兩,一張二十兩的銀票,買下了兩只酒杯、一壇酒。老板娘為他的豪氣附送了一個小盒子,長長的盒子上還有一層淺淺的雕花,里面用紅布鋪在盒底,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柔情。
徐世子很滿意,老板娘比徐世子還要滿意。銀票比銅板更容易讓人開心,數銀票也比數銅板更加舒坦。老板娘喜歡這種舒坦,唯一的缺處就是銀票只有五張,數起來的速度有些快。
那盒子似乎應該多備上一些,不過十文錢的東西,拿來裝酒很合適,就是不知道那賣盒子的貨郎什么時候能再過來。
第二節:對酌
夜,侯府。
“候爺帶著世子在沐浴。”
蘇氏聽到下人的稟報,臉色有些難看。廣陵候雖然算不上什么豪門大族,卻也是開國時封下的勛貴,侯爺是一家之主,自己荒唐也就罷了,怎么能帶著兒子。
“阿忠,你去把侯爺請來,就說我在花園備了一壇美酒,請侯爺一起品鑒。”
“是,夫人。”
喚做阿忠的男仆快步走到世子的房間。
站在房門外就可以聽到侯爺“哈哈”的笑聲,還有世子稚嫩的問詢聲。
阿忠敲了敲房門。
“侯爺,夫人備了一壇好酒,請您去花園共飲。”
過了片刻,侯爺推開了房門,衣衫有些凌亂,頭發也很松散,臉上帶著一絲不耐煩。
輕佻的用手指挑了挑阿忠的下巴,笑道“去告訴夫人,我換身衣服便去。”
阿忠紅著臉到了花園,花園里有一方小小的石桌,兩個墩子。
夫人正杵著下巴坐在那里,桌子上有一盞翠綠的酒壺,兩只同樣翠綠的杯子。
酒壺和杯子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翠嫩欲滴,同樣翠嫩的還有一旁的夫人。蘇氏還不到三十歲,二八的年紀就嫁給了還是世子的侯爺,第二年就生下了現在的世子。夫人還很年輕,有著年輕婦人所獨有的一種嬌柔,在這樣的夜晚,顯得格外的柔美,像是畫兒里的佳人。
“侯爺說他換身衣服便過來,還請夫人捎待。”
蘇氏轉了轉桌子上的酒杯,臉上透出一絲落寞來。又看了看恭敬的阿忠,阿忠長的很好看,白面無須,有些少年人的秀氣。
“你在侯府多少年了?”
“回夫人,小人十二歲就進了侯府當差,今年已經二十歲了。”
“八年了啊!”蘇氏感慨了一下,又問道:“你喜歡侯府么?”
阿忠點點頭,下人哪敢在主人面前說不喜歡主家的呢。他自然是喜歡的。
夫人卻沒去看他,自顧自的念道:“我就不喜歡,侯府太大,太空曠。很多人都羨慕高門大戶,卻不知道高門大戶里的不如意。我常常想起還在娘家的日子,當初若是尋個普通人家嫁了,也就不會有這許多的苦惱。”
蘇氏的語氣有些傾頹,落寞的味道更加濃郁。阿忠的心,有些撲通撲通的跳。
侯爺的到來給阿忠安了心,在侯爺面前,夫人總是能保持一種妻子對于丈夫的恭敬。
侯爺的衣衫已換成了一套華服,銀線繡成的麒麟若隱若現,仿佛活了過來。頭發也已盤好,插著一根白玉簪,一點也見不到之前的凌亂模樣。
阿忠躬著身子,把桌子上的兩只酒杯倒滿,又躬著身子退后幾步,等著侯爺和夫人的吩咐。
“怎么想起來找我飲酒?你不是不喜歡喝酒的么?”
蘇氏仔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他的臉上帶著一絲暖人的微笑,身上散發著一種能夠吸引小女兒的英武。當初自己就是被這種英武所吸引的吧,內院的那些妾侍大概也一樣。女兒家總是容易被侯爺這樣的男人吸引,誰不想嫁一個這樣的夫君呢?
輕輕的捧起杯子,朝著丈夫遞過去。月光映在杯中的酒里,在其中增添了一絲神秘,神秘中還帶著些許初秋的冷意。
蘇氏的身子有些顫抖,用一種極盡恭順的神態和語氣輕輕說道:“很久沒和侯爺共飲,妾身有些懷念。”
侯爺很滿意她的恭順,女人家,恭順一些總是比驕傲一些來得好,也更能討到丈夫的歡心。
從夫人手里接過酒杯,輕輕的飲下,酒香縈繞在喉嚨里,久久不散。
“好酒!”
“侯爺喜歡就好!”
蘇氏又侍候著侯爺多飲了幾杯,侯爺不勝酒力,沒多久就趴在酒桌上,一動不動。
她這才拿起自己那杯還沒有喝的酒,翠綠的酒杯搖晃在手里,酒未飲下,人就已醉了三分。
一旁的阿忠也有點醉,人都說酒不醉人人自醉,阿忠覺得自己此刻就是在自我迷醉。迷醉在這靜謐的月光中,迷醉在夫人的柔美里。
“阿忠,這剩下的半壺酒,你便喝了吧,全當是夫人對你的犒勞。”
蘇氏的話讓阿忠又醉了幾分,往前幾步,拿起酒壺,單膝跪在蘇氏的面前。
“阿忠能侍奉夫人,三生有幸,愿敬夫人。”
說罷,就用嘴巴接住壺口,任壺中的酒水落下,直直的灌到喉嚨里。
蘇氏笑了,笑的有些嬌媚。一只手搭在阿忠的肩上,一只手舉著杯子,喝下了一直未喝的美酒。
年僅十歲的世子跑來尋爹娘的時候,只看到一盞倒在地上的酒壺,還有兩只散落在石桌上的酒杯。
侯府的管家把年幼的世子擁在懷里,輕聲的撫慰。侯爺的妾侍在嚎啕著大哭,下人們在府中布滿了白色的布匹,給他戴上了一頂白布疊成的帽子。
廣陵候突發急癥暴斃,侯府夫人剛烈,追隨而去,忠仆阿忠不舍主人,以身相殉。侯府中,只剩下了一個年幼的世子。
朝中賜下了厚重的葬禮,給故去的侯爺加了封謚,卻唯獨沒提世子襲爵的事。
第三節:暖與寒
世子回到家的時候,月已上了中天,女兒已經睡下了。夫人吳氏還在堂中等候,想來是等的太久,夫人單手支著臉頰,竟在桌子上睡著了。
世子輕輕的放下裝酒的小盒,用手指摸了摸吳氏的鼻子。
吳氏緩緩睜開眼睛,正看見面前微笑著的世子。
“你回來啦!用過飯了么?我叫廚房熱些吃食給你!”
世子擺擺手,拍了拍放在桌上的盒子。
“不必了,我在路兄家里用過飯了。今日在酒館帶了壺酒回來,你我夫妻不妨月下對酌,也是個樂趣!”
吳氏微微紅了臉,世子和老侯爺的風流不同,只娶了她一個,家里連個通房的丫頭都沒有。哪怕自己只生了一個女兒,沒有兒子,世子也沒有納妾的打算。這不知叫多少大戶家的夫人們羨慕,吳氏也覺得自己很幸福。一個女人有世子這樣溫柔體貼,又有身份的丈夫,哪里會不覺得幸福呢!
跟著世子到了花園,淡紅色的合歡花開的正艷。嬌蕊捧心稀紅綠,花遮柳隱辰月夕。如此美艷的花朵,如此美好的月夜,都使得世子夫人的臉又紅上了幾分。
世子笑的很暖,暖的像是一尊火爐,讓吳氏從里到外的燃燒起來,心甘情愿的為丈夫付出全部。
“夫君,我這幾日挑了幾戶良家的女兒,長相都不錯,我…”
吳氏頓了頓,還是說道:“我想可以的話,讓夫君把她們都納進府里,也好生下幾個男孩,為侯府傳宗接代。”
世子不再笑了,嘴角還是彎的,卻換了個方向。揮了揮衣袖,眼睛看著夫人,目光里有些疑惑,更多的卻是埋怨。吳氏低下頭,不敢去看他。
“怎么又提納妾的事?我說過的,這輩子有你一個便知足了。”
“可是…可是侯府總是需要一個男孩的,前些日子我去拜訪劉大將軍的夫人,劉夫人說夫君很快就可以襲爵了,沒有男孩,侯府豈不是要斷了傳承。”
世子挑了挑眉毛,很堅決的說道:“那也無需納妾,你的身子總是能調理的好的,我們會有自己的兒子。”
吳氏的眼睛有些濕潤,生女兒的時候,不幸傷了身子,調養了好幾年,卻還不見成效。世子還能對自己如此愛護,自己這一輩子還有什么好求的呢!
淡淡的酒香從酒壇中傳出,彌漫了半個花園。世子把酒輕輕的倒在杯子里,杯底竟透出一絲微黃的酒光。
珍珠翡翠白玉杯,杯如其名,外似珍珠含翡翠,里如白玉掛月盤。世子只覺得這酒杯買的很值,卻不知這酒是否也一樣的值!
吳氏帶著一絲驚奇和世子共同飲下了第一杯酒,這酒的味道有些淡淡的甘甜,又透著一絲苦味。和平日里飲過的酒似乎有些不同,卻又說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
世子在吳氏思考的時候,已經飲下了三杯。吳氏還是第一次看見丈夫對一壺酒表現出如此的急促,看來這酒是真的合他的心意。
吳氏的酒量不好,幾杯下來,就感覺有些暈沉。喝著喝著,竟倒在石桌上,輕輕睡了過去。
世子也有些醉了,醉的有些失言。好在花園里只有夫妻兩個,倒也不擔心有什么隱秘的話被人傳出去。
吳氏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夢里是她嫁給世子的第二年,生下女兒的時候。世子對她很疼愛,臨產之前就請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女醫李氏住在府里,日夜照顧。也虧得是請了李氏,生產那日出了些狀況,險些母女都背過氣去,是李氏花了三日夜,把她們母女從鬼門關給拉了回來。
她到現在還記得再見到丈夫的時候,他臉上的微笑。暖暖的,像是太陽在照。
她在夢里又見到了那暖暖的笑,她夢見自己的身子被調理好了,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和他一樣的俊俏,也一樣有些暖暖的微笑,長大了一定可以吸引不少貴族家的小姐!
吳氏是笑著從夢里醒來的,醒來的時候,太陽剛剛從東方爬上來,清晨的陽光照在身上,和丈夫的笑容一樣的溫暖。
世子依舊在說著醉話,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到了現在還沒清醒。
吳氏想要把丈夫扶回房里休息,可聽見丈夫嘴里的話,又止住了前面的想法。安靜的坐回去,雙手杵著下巴,聽丈夫說那些關于自己的事!這很有趣呢!
“我娶了一個很好…的夫人,長得好看,性…性子也好,從來不過問我在外面的事,家里都…都被她管的井井有條。娘,你…你在天上看到,會...會為我開心么?”
夫君是想到了過世的公婆,吳氏愛惜的撫摸世子的頭發,世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過重情了。公婆已經走了十年,還是不能從悲傷之中走出來。
世子又說了很多事,很多都是關于妻子吳氏的,話里一直在夸贊吳氏的乖巧懂事。
吳氏一直在笑著聽他說這些醉話。
時間一點點的流逝,吳氏的笑容緩緩變的僵硬。
世子還在說他的渾話,吳氏越聽越心驚。
世子說了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老侯爺的真正死因,他又為什么要娶她,又為什么在那次生產之后她就再也無法有孩子。
天空中明明是暖陽高照,吳氏卻如墜冰窟,寒冷入骨……
第四節:產女
侯府,世子在三年守孝期上又守了三年的孝,然后娶了吳家的女子,一個小戶人家出了一位侯府的夫人,在京都引起了一場不算小的轟動。
世子依舊在過著自己的平淡日子,和他新娶的夫人一起。
侯府的下人走在外面,總是吹噓自家的世子對夫人有多好。夫妻兩個人,也總是有月下對酌的雅事傳出來,叫許多人羨慕。
世子和夫人已經很久不曾對飲了,夫人眼下不能喝酒,有孕在身,就該離酒遠一點。世子為此清空了家中的藏酒,自己也滴酒不沾。
夫人臨產前的一個月,世子重金請來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女醫。
李氏站在侯府的書房里,等著世子的吩咐。世子坐在書案后,手里拿著一卷春秋。
“夫人的情況如何?”
“夫人身子不錯,腹中的胎兒也很好,只是…”
世子皺了皺眉頭,道:“只是什么?”
“只是依我多年的經驗,夫人腹中的,怕是個女兒。”
李氏說的很小心,生怕觸怒了眼前的貴人。世子卻表現的很平淡,完全沒有她想象中的憤怒和失落。
世子真是個好人,也是個好丈夫呢!李氏心里默默的想著。
世子放下了手中的書,又起身從書架上取了一本張仲景的《傷寒論》。
“我聽說你有味獨家的配藥,專門使女子不孕?”
李氏急忙跪倒在地上,慌張的道:“藥是有的,卻從不敢給各家的夫人們用,只是賣給那些青樓女子。”
世子笑了笑,坐回椅子上。
“你別怕,我只是個有名無實的世子,不會管你私底下的事情,我只是…”
世子頓了頓,才緩緩說道:“我要你…用這副藥。”
“用…用這藥?”
年輕的世子點點頭:“夫人臨盆之后,給她用這副藥,你聽清楚了么?”
李氏的聲音有些顫抖,把頭伏在地上,道:“聽…聽清楚了。”
夫人的房間里傳來一陣陣聲嘶力竭的叫喊,生孩子是件很痛苦的事,這世上大概沒有比生產更令一個女人感到痛苦的了。
夫人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可嬰兒依舊只露出一個頭來。
李氏匆匆的跑出來,跪在門外等待的世子面前。
“世子,夫人難產,恐怕…恐怕母女不能共存,還請世子做決斷。”
“只能保一個么?”世子輕輕的問。
李氏低頭不言。
“保大吧。”
淡淡的話語在李氏的耳邊響起,李氏又匆匆的跑了進去。
三日夜,世子夫人只喝了一點稀粥,侯府上下一片哀戚,都道夫人怕是活不成了。世子的臉色很難看,時間過了這么久,他有些不耐煩。一件事情,無論結果好壞,總是可以承受。但當這件事很久都沒有結果的時候,就會讓等待的人感到很難受。
夫人還是挺了過來,母女平安。
李氏把嬰兒抱到世子面前的時候,頭壓的很低,低的看不見她的臉。
世子從她手中接過還在哭叫的女兒,輕聲問道:“藥用了么?”
“就…就要用。”
世子點點頭,抱著女兒,帶著一絲微笑,走進房間里去看夫人。
吳氏在疲憊中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正看到丈夫帶著微笑看著自己,那微笑很暖,像是陽光在照。
李氏抱著嬰兒守在一側,想來是害怕她再出別的變故。
世子端著湯藥,笑道:“辛苦你了,喝了這碗藥,補補身子。”
夫人雖然疲累,卻還是強撐著接過世子送來的藥,很乖巧的喝了下去。
李氏又把女兒抱過來給她看,女兒生的很漂亮,眉目間,很像世子呢!
第五節:美夢
世子從酒醉中醒來的時候,身上披著一件外衫,吳氏就坐在對面笑著看他。
“我喝醉了?你怎么不回房去休息?”
吳氏把準備好的米粥推到世子面前,用勺子攪了攪。
“哪有夫君睡在花園里,我自己回房的道理。夫君今日還要出門去么?”
慢慢用勺子喝下兩口米粥,世子依舊維持著平日里的優雅。大概不會有人能像他一樣,在宿醉之后,依舊可以保持著如此的雅致。
“今日約了鄭大夫家的公子喝酒,襲爵的事情還少不了拜托這些少爺。你不必等我,早些休息就是。”
吳氏恭謹的應下,又拿起桌上空空的酒杯在手里把玩。
“這酒杯很好看,世子從哪里買的?”
“昨日和那壇酒,一起在城西的那家小酒館買的。我也覺得不錯,那的老板娘說是叫什么珍珠翡翠白玉杯。”
吳氏不再說話,晃了晃酒壇,壇里還剩了些酒,倒一些在酒杯里,輕輕飲下。
酒,還是作夜一樣的味道,淡淡的甘甜,夾雜著一絲苦味。甜到最后,還是苦占了上風,多像是一場美夢,睡夢中甘甜,夢醒后苦澀。
她的眼睛輕輕閉上,似乎又回到了初見世子的那一天。
世子是在第二日清晨的時候回來的,衣衫有些凌亂,臉上卻還掛著微笑,一種滿足的微笑。吳氏對這種微笑既熟悉又陌生,洞房花燭的時候,他也是這般笑的啊。他和鄭公子,到底都做了什么?可以這般的滿足?這般的開懷。
世子和她打了個招呼,就去書房看書。他總是在書房,總是在讀那本書頁泛黃的春秋。
世子夫人一個人坐在堂里,手邊放著一杯清澈的酒。
她拿起酒杯的手顫抖的很厲害,眼角已經布滿了淚水。本以為幸福的生活,不過是一場虛偽的騙局,娶她過門,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那丑陋的癖好。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
手里的酒杯在陽光的照耀下映著淺淺的綠光,翠嫩欲滴。杯中的酒清澈見底,看不到一絲雜質。
誰能知道這酒有多毒呢?這一杯酒下去,大概可以毒死一頭牛吧。
酒水隨著吳氏的顫抖,灑出了很多。從桌子上到嘴邊的距離似乎格外的遙遠,足足一刻鐘,杯子也還在半空中,隨著她的手臂發顫。
她還是沒能喝下這杯酒,死亡是一種逃脫,也是一種痛苦。有的人可以選擇承受痛苦,從而享受到逃脫的喜悅。有的人,畏懼這種痛苦,只能默默的,接受那些更加痛苦的現實。
她終究沒有喝下這杯酒的勇氣,就像她沒有勇氣去和世子講個清楚一樣。
這世上的美夢啊,一旦醒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六節:喂藥
世子的夫人病了,病的很厲害!
憂郁成疾,一種很難解釋,卻又很痛苦的病。吳氏已經下不了床,她已盡力讓自己不在乎那些痛苦,但痛苦這種東西最使人討厭的,就是你永遠無法主動的去擺脫它。它就像是一個人的影子,總是跟隨著你的腳步,無論你跑的多快,都會被它追上,然后狠狠的給你一刀。
吳氏被這一刀傷的很重,今天已是她臥床的第三天。
世子依舊還是那個模范的好丈夫,每天都會親手煮好湯藥,送到她的床頭,微笑著喂給她喝。可她每喝一口,都覺得扎在身上那一刀就會往深里刺上幾分。她這三日,一日比一日痛苦,她的病也一日比一日更重。
世子端著藥,一步一步的從廚房走到臥房,他走的不急不緩,手里的藥碗拿的很穩,沒有灑出一滴。世子疼愛夫人的話,已經傳遍了周邊的大街小巷。聽到的,都會夸贊世子是個好丈夫,夫人是個有福的。
吳氏很有福氣的享受著世子的輕柔,世子扶她起身的動作很慢,溫柔的像三月的翠柳。
靠在床頭,把頭放在他的肩上,吳氏勉強的露出一絲微笑。只是臉色過于蒼白,笑起來也不禁顯得有些發苦。
世子讓她靠在自己的懷里,一手拿碗,一手拿著勺子,沒盛一勺,都會輕輕的吹上幾下,然后才喂給她。
一碗藥,喝的很慢,世子沒有絲毫的不耐放。一直到手里的碗見了底,才把吳氏放回到床上,輕輕撫摸她的額頭。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世子輕輕的問,語氣中有些冰冷。
吳氏的臉色變的更加蒼白,不敢去看世子的眼睛。
“我…我知道什么?”
“那日你我在花園對飲,我是不是說了很多的醉話。”
“我…我不知道,那日我醒了就去準備米粥,沒有聽見你說什么話。”
世子,笑的,笑的很好看。輕輕的抓起夫人的手,放在手心里,用雙手握著。
“你呀,知道了就知道了嘛!怕什么?再怎么說,咱們也是多年的夫妻,我會讓你開心的,人生最難得的不就是開心么!”
“開,開心?”
吳氏想要掙扎著起身,卻被世子輕輕的推了回去。
“我從鄭公子那里回來的時候,你雖然掩飾的很好,但還是有些不對。你平日很少主動飲酒,那天怎么會突然想到自己獨酌呢?那酒杯你雖然扔的很偏僻,卻還是被我找到了,杯上有毒藥,是么?”
“我…我……”
世子用手指點住她的雙唇,很是溫柔的說道:“沒事的,你什么都不用說,我在藥里下了極樂散,你會走的沒有絲毫痛苦。我以后也不會再喝醉了,你會是個幸福的世子夫人,我也依舊是曾經的世子,這樣很好,不是么?”
吳氏很想用枕頭去打眼前這個人,卻提不起絲毫的力氣,她的嘴角開始溢出血來,她就快死了。
世子還在說自己的話,手指也還壓在她的唇上,像極了新婚的夫妻在玩鬧。
“別鬧!你一向是乖巧的,乖乖的,很快你就去到另一個世界了。我不會再娶了,我說過的,這輩子有你一個就知足了。”
世子夫人自生產之后,便日漸體弱。于七月十一不支,魂歸黃泉。世子悲慟不能理事,廣陵侯府一片縞素。
新皇仁慈,賜世子夫人吳氏厚葬,世子承襲廣陵候爵位,賞錢三萬。
第七節:黃粱
酒館,老板娘正在裝她的新酒。
新酒不多,只有小小的一壇。壇子做的很精致,上面還帶著一朵朵的牡丹花,讓人一看就會知道里面裝的是一種好酒。
酒自然是好酒,老板娘用上好的黃粱辛辛苦苦釀了三個月,也不過出了這一壇。加上之前賣給世子的一壇,這種酒總共也只有兩壇的產量。
倒不是老板娘不想多釀,實是只有京都北三十里的郭家村才有這等的好黃粱。
而且郭家村不會再產黃粱了,黃粱的產量太低,村民們吃不飽飯。都要改種其他糧食了,品質再好的糧,也比不上一口飽飯。這世道,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啊。
酒館的外面很熱鬧,一群人在圍觀世子夫人的出殯。長長的隊伍敲鑼打鼓,在歡送那個年輕的世子夫人。
老板娘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人間最傷感的無過于生離死別,死別本身就是難過的事情,為什么還要奏那些難聽的哀樂?讓死者安安靜靜的走,難道不好么?已死的人了,又能聽得見什么呢。
大抵是為了襯托生者對死者的情感之深厚,又或是為了彰顯生者的悲傷。外面的鑼鼓聲,更加的吵鬧了。
老板娘忍不出,走到酒館的門口,想看看這隊伍還有多遠才能從她的門口走遠,最好是遠的看不見背影。
一張蒼老的臉突兀的出現在老板娘的眼前,老板娘嚇得往后跳了一步,拍著胸脯道:“你這人什么毛病?這樣很嚇人的知道么?”
老管家對著老板娘做了個揖,面上帶著歉意。
“不好意思,驚擾了您,我是侯府的管家,侯爺讓我來買一壇酒,用來在夫人的墳前祭拜。”
老板娘把他引進酒館,道:“我這的酒可是穿腸毒藥呢!沒有八百種也有六百種,您看您家侯爺要哪一種?”
老管家瞇著眼睛,在柜臺前左看右看。
“您這酒太多,還是托您給找一找吧,是侯爺在初七那天買的,壇子不大,壇璧上還有著幾朵牡丹花。”
老板娘把新裝不久的酒從柜臺底下拿出來,輕輕拍了拍壇口的泥封。
“說的應該就是這壇了,徐世子什么時候成了侯爺了?”
“您還不知道?夫人去世的事按制要報給朝廷,新皇聽說了世子的事,就準世子襲了爵位,現在是廣陵候了。”
管家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嘴角微微翹起,似乎夫人去世的事都不再那么悲傷。老侯爺死了十年,世子能夠襲爵的確很不容易。
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老管家又問道:“您這酒,多少錢?”
“承惠,五十兩!最后一壇了,以后都沒有了!”
老管家從懷里取出一沓銀票,抽了一張五十兩的,遞給滿面笑容的老板娘。這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怎么就讓人覺得有些貪財呢!
懷抱著酒壇往門外走了幾步,管家又轉身問道:“忘了問,您這酒是個什么名字?”
“黃粱酒!”
黃粱酒自然該叫黃粱酒的,黃粱釀出來的酒不叫黃粱酒還能叫什么呢?
黃粱酒此刻就在世子的手里,世子一個人站在夫人的墳前,其他的人都離了好幾步遠,不敢靠的太近,怕打擾了世子的悲傷。
悲傷是不能被打擾的,一是容易招人忌恨,二是被打擾了的悲傷,豈不是會顯得對死者不夠誠懇。
世子拍開泥封,單手拎著酒壇,一手輕輕撫著夫人的墓碑。
廣陵候夫人吳氏,夫廣陵候立。
微黃色的酒水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出淡淡的光芒,隨著灰塵一切灑落在吳氏的墓碑前,像是一場凄美的夢,有些甘甜,有些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