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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哩嗚哩嗚哩——
繁華的霓虹燈下,車水馬龍紛紛閃避,紅藍警燈護送著救護車飛馳而至,隨即在尖銳的摩擦聲中戛然停住。急診大樓門前這塊空地瞬間變成炸潑了的油鍋,數十名刑警咆哮著沖下車,訓練有素的醫護人員已經推著急救床沖上前去,將一副血跡斑斑的擔架接了下來。
“大家好這里是XX新聞平臺,據最新消息,我省警方及邊防武警與一伙跨境武裝毒梟展開了激烈的槍戰,高速公路已被封鎖,現在我們是在市人民醫院急救通道門前……哎呀!”
女記者失聲驚叫,被撞了個趔趄,話筒嘩啦一聲摔在地上,但攝影師還沒來得及去扶就被警察一把推搡開了:“媽的怎么媒體跑得這么快,拍什么拍別拍了!”
攝影師被擠得腳不點地:“我們有新聞報道權……”話沒說完就被護士長聲嘶力竭打斷:“傷者失血太多!全血不夠!通知血室緊急備血!”
“情況非常危險,血壓還在往下掉!!”
“準備腹腔動脈造影,快快快!!”
……
周遭一片沸騰,這時只見院長親自披衣沖出值班室,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還沒站穩腳步就被人一把拉住了:“——馮局?!”
堂堂市公安局長從來沒有這么狼狽的時候,平時一絲不茍的花白頭發蓬散開來,警服滿身暗紅血跡,老花鏡片裂成了兩半,看得院長心驚肉跳:“馮局您這是……”
“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救回來。”老局長指甲里全是黑色血泥,死死抓著院長的手,喘息劇烈地發著抖:“這個人在我們隱秘戰線上埋伏了十二年……十二年!你必須給我把他救回來,否則,否則——!”
院長在老領導含血的字音里心頭一緊,正當這時,突然只聽不遠處爆發出尖利的:“醫生,醫生不好了!”
那驚慌的尾音中滿是不祥,馮局猛然回頭。
所有目光集中的焦點,急救床上,難以想象的巨大痛苦令那個年輕人竭力仰起上半身,似乎想從虛空中抓住最后一絲飄渺的生機,卻被死神的枯爪按住了咽喉。他全身痙攣,俊秀的面孔扭曲變形,急劇倒氣令胸膛塌陷;他神志不清,青筋虬結,血不斷從胸腹、四肢往下流,甚至連絕望試圖按住他的護士身上都浸透了殷紅。
女記者眼睜睜看著,連掙扎都忘了,真真切切的慘烈一幕令她腦海空白。
被死神擒住的那個人,看上去還非常年輕,甚至還很好看。他跟媒體宣傳中慣用的英雄形象大相徑庭,可能因為長相的緣故,看著甚至有一點文秀,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到了可以犧牲在槍口下的年紀。
“心跳140次每分,血壓七十五四十五……”
“血氧飽和度掉到75%了!”
血管外科主任的叫喊在囂雜中格外清楚:“快準備栓塞劑!!”
……
嘭!
嘭!
嘭——
每一聲心跳都像深海中漸漸逼近的龐然大物,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清晰;它劇烈地鼓動耳膜,蓋過了警察們一聲聲嚎哭和醫生失態的狂吼。
那其實是心跳即將驟停的先兆。
但在死神鐮刀將要輕輕劃過咽喉的剎那,他的神智卻異乎尋常清楚,如果再多一點力氣的話,他甚至可以把心里最強烈的愿望說出口:讓這一切結束吧,真的太痛了。
真的太痛了。
這漫長無止境的征程,終于到它可以結束的最好的時候了——
心跳檢測儀上跳動的曲線越來越高,越來越急,就像一根細細的鋼絲被拋上天穹,驀然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下一刻,屏幕赫然拉出一條驚心動魄的直線,警報器伴隨紅光狂響!
——心博驟停!
年輕人閉上眼睛,身軀向急救床落下,隨即沉向黑暗冰冷的深海。
世界被潮水淹沒,旋轉遠去。無數人的哭泣、嘶吼和叫喊,都混雜在一起,扭曲為抽象的片段,紛紛揚揚化作虛無。
就在那寧靜到極致的世界里,他再次看見了那個人。
那個發著光的白影,穿過凝固的時間與人群,輕靈地走到急救床前,低頭與他對視。他不記得記憶中曾經發生過這個片段,但也許眼前這場景是真實的,因為一切細節都如此清晰,甚至連彼此眼底的倒影都觸手可及。
……你真的來了嗎?他模模糊糊地想。
重傷瀕死的身體突然變得非常輕松,一切痛苦都舒緩消失了。他從殘破身軀中慢慢坐起來,平靜中滿懷期待,向那熠熠生光的白影伸出手。
——你是來接我走的嗎?
白影果然抬起手來,兩人五指交扣,掌心相貼,仿佛所有痛苦與折磨都從未發生。他不由微笑起來,但下一刻卻見那雙熟悉的眼睛定定注視著他,眼底滿溢出某種情緒,不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而是無以名狀的悲哀。
他愣住了,只見白影一字字無聲的口型:
回去吧,吳雩——
回去吧,從很多年前開始起,從一切劇變還未發生時起,你就注定了必須要活下去,往前走,穿過烈焰焚燒的村莊,跨過滿目瘡痍的大地,永遠不能回頭——
吳雩驚慌起來,用力拉住那只透明的手,但他說不出任何話,只見白影最后笑了笑,充滿了柔和與愧疚,緊接著手掌用力一推!
嘭!
其實是無聲的,但又像是炸裂巨響,同時震動每個人的耳鼓。
年輕人的身軀在電擊下彈跳起來,重重下落,毫無生機的四肢旋即猛然一抽!
“心電恢復!”
“有心跳了!”
……
歡呼,鼓掌,歇斯底里的哭笑響徹手術室內外。深水被光束穿透,血海中無形的力量托著他上升,直到嘩然沖出海面,被耀眼的光明籠罩其中。
吳雩無意識地,睜開傷痕累累的眼睛。那一刻所有喧囂都退潮般遠去,唯有嘆息渺遠的尾音,裊裊消失在虛空中。
你的名字永刻地底,你的靈魂向死而生——
“馮局,馮局!”一名技偵匆匆奔過走廊,連汗都顧不上擦,把平板電腦往馮局面前猛地一遞:“網安那邊最新截獲的暗網消息,發布時間不超過五分鐘,正在緊急追蹤發送路徑,但目前還定位不到IP地址,您看!”
馮局低頭一掃,就那電光石火的剎那間,臉上的笑意完全凝固住了。
那是個純黑背景的網頁,網址鏈接為一串隨機字符并由.clos結尾,消息發送者的ID為純字符不可點擊。屏幕正中是一張二寸免冠照,照片上那個人修眉低目、神情平淡,眉眼鼻梁的形狀都異常標準,好似一座潔白象牙精縷細刻出來的雕像模板;沒什么血色的唇角天生微微向下,安靜地垂著,仿佛這輩子都沒笑過似的,修長脖頸一路規規矩矩隱沒在黑襯衣領口里。
這張照片的主角所有人都很熟悉,他剛剛才在搶救室中死里逃生。
“……”馮局手指發抖,把網頁向下一劃,果然只見幾排碩大紅字跳了出來,每一筆都血淋淋得令人心驚肉跳:
【懸賞】
“真名不詳,代號‘畫師’,性別男。可查行蹤遍及金三角,效命于中國大陸公安十二年。最新人頭懸賞108.2409BTC。行蹤信息懸賞5.4121BTC。”
“執行過程需錄像為證。”
“如提供部分肢體,接受適當提價,人頭另議。”
其實是能預見它發生的,只是沒人想到它來得這么迅速,這么囂張。
馮局僵冷的手仿佛被凍住了,半晌才在技偵焦慮的注視中緩緩放下平板電腦。
沒人注意到走廊角落里這一小塊凝固的死寂。
人們互相擁抱,歡呼旋轉而上,越過手術室外冰涼的玻璃窗,越過千家萬戶組成的城市燈海,隨夜風消逝在地平線盡頭,宛如一曲無人知曉的挽歌。
·
一年后。
緬甸,撣邦。
晨曦籠罩了邊陲小鎮,集市漸漸熱鬧起來,賣虎骨的,賣假玉石的,一包白|粉里摻大半包石灰、三兩冰|毒里懟二兩冰糖的,各家小店都陸續拉起了門簾。收工的妓|女三三兩兩,裹著劣質香水化妝品和酒精汗臭味路過街市,到處都飄來調笑聲。
“秦老板!”有女人眼尖,扭著腰大笑問:“生意怎么樣?晚上來找我們玩不?”
秦老板T恤短褲拖鞋,文質彬彬地戴一副銀邊眼鏡,修長的手指夾著根煙,靠在一家店鋪門口的躺椅上看書,身邊的招牌上寫著小店的經營范圍——佛牌、小鬼、巫蠱咒胎、各類符咒手工藝品;夾在批發麻|黃素的左鄰和論麻袋稱鴉片的右舍中,堪稱一股文藝的清流。
“勉強糊口罷了,哪里敢委屈你們?”秦老板俊朗眉梢一挑,懶洋洋地笑道:“過陣子再說吧。”
女人們嘻嘻哈哈地推搡起來:“秦老板來玩不收錢!”“不僅不收還倒貼!”“來嘛來嘛!”
滿集市小販們不干了,起哄笑罵聲不絕于耳,一時間大半條街充滿了歡快的氣氛。
正當這時,一陣陣引擎聲從遠處響起,很快蓋過了人聲。眾人紛紛回頭望去,只見被薄霧籠罩的城鎮中突然閃現出車影,緊接著十七八輛吉普車從四面八方山路上俯沖而下,在驚呼尖叫聲中猛沖進了集市!
“干什么?!”“條子?!”“XX的找死!”
滿街市毒販可不是白找的,一時間家家戶戶都端著土槍沖上街,但還沒來得及開火就只見車窗紛紛降下,幾十挺沖鋒|槍同時傾瀉出恐怖的彈火!
幾個為首的小販頓時被打成了篩子,瞬間大半條街被裹進了槍火彈片和血肉橫飛的地獄,尖叫哭嚎轟然炸響,無數人驚慌失措四散奔逃,眨眼間散得干干凈凈。只見那十幾輛車戛然停止,輪胎與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幾十個膚色不一的保鏢端著沖鋒|槍沖下車,團團圍住了那家手工藝品店。
緊接著,保鏢們讓出一條路,一名身材高大、栗發微曲的白種人走下防彈車,微笑著摘下了墨鏡:
“日子過得很享受吧,秦川?”
充滿硝煙血腥的空氣仿佛一觸即爆,秦老板坐起身,被幾十管槍口頂著頭嘆了口氣,隨手扔了剛才從躺椅下抽出的那把槍:“我以為你已經跟著‘馬里亞納海溝’網站一起涼透了,‘鯊魚’……你用這種方式跟人打招呼真不友好,下次能不能改改?”
被稱作鯊魚的白人男子攤了攤手:“可是聞劭死了,世界毒品價格震蕩,任誰平白無故損失幾億美金心情都不會好,你說是不是?”
“我深表同情,但真跟我沒關系。”秦川立刻解釋:“聞先生是個令人惋惜的行為藝術家,他只是欠缺了一點運氣,我愿意用從此避世隱居外加終生食素的代價來為他向上帝祈禱一個幸運的來生……”
“聞劭是無神論者。”
“……”秦川無奈道:“更可惜了。”
“與其在邊境線上躲躲藏藏一輩子,或許你出面收拾他留下的那堆麻煩,是對他更好的紀念方式。”鯊魚微笑著打了個手勢,一名保鏢立刻打開平板電腦遞上前,只見屏幕上映著一個約五六十歲尋常矮胖、兩鬢斑白的華裔男子:“——萬長文,你認識吧?”
秦川嘴角微微抽搐起來。
“聞劭一直是我最有價值的合作伙伴。他是個天才的化學家,充滿智慧、誠實且不貪心,所有‘藍金’都在馬里納亞海溝的網站擔保體系下走貨,確保了整個黑市各類毒品價格的平衡。”鯊魚語氣中充滿了禮貌的哀傷:“然而‘藍金’結構式的繼任者——你這位姓萬的朋友,卻沒有繼承到他的絲毫美德。”
秦川剛一張口,便被鯊魚打斷了:“153%。”
“區區不到兩年,世界范圍內的藍金流通量瘋狂增長了153%,價格下調300%,其他合成類毒品價格跳水式下跌。更令人不理解的是,萬先生似乎對老派毒販的傳統作風格外堅守,完全沒有與暗網合作的意思。”
“我尊重這市場上的每一個賣家,也尊重老一輩人使用掮客進行交易的作風,所以我需要你。”鯊魚說話口氣彬彬有禮,仿佛是個有教養的紳士,完全看不出此刻他正讓人用幾十把槍頂著秦川的腦袋:“如果你能出面說服萬先生從此將他的走貨渠道掛到‘馬里納亞海溝’上來,那么我不僅感激之至,同時將把萬先生的抽成慷慨讓出一部分,作為你繼續隱居避世,終生吃素,禱告上帝,或者隨便搞什么玩意的資金。這筆交易顯然非常公平,你覺得呢?秦支隊長?”
秦川幾次張口都沒能插上話,最終無力地嘆了口氣,喃喃道:“確實非常公平,只有一個技術性問題。”
鯊魚來了興趣:“什么問題?”
“萬長文他媽死了。”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想起了秦川在某方面的名聲……或者說口碑,鯊魚無聲地做出了一個“哦”字口型,忍不住求證:“所以你和他母親……?”
“萬長文冒險扶棺回國,隨即被警方困在了境內,據我所知目前應該藏在華北。”秦川又嘆了口氣,說:“但我曾經發過誓,除非死后入土,否則絕不再踏足國境線半步。”
周遭死一樣的安靜。
“所以很抱歉,”秦川面對眼前黑洞洞的槍口,無奈地攤手道:“開槍吧。”
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動,風吹過集市滿街狼藉,橫七豎八的死尸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鯊魚那雙灰藍色的瞳孔一眨不眨盯著秦川,那雙眼睛令人只要一瞥,便會從心底里騰地躥出滿腹寒意。
“你叫我開槍,”他頗有深意地重復,笑著問:“你確定?”
不用他吩咐,剛才那名端著平板電腦的手下在屏幕上一劃,下一段實時視頻出現在秦川眼前——
車輛川流不息,行人摩肩接踵,馬路對面的大門上清清楚楚寫著藍底白字招牌——建寧市公安局。鏡頭停頓兩秒,似乎是刻意讓秦川有機會把這幾個字看清楚,隨即轉向不遠處人行道邊的一輛銀色G65,只見車窗降下一半,一名裹著灰色風衣相貌非常文雅的年輕人正坐在駕駛位上,手機熒光映出了他那張無比熟悉的側臉。
“確定,非常確定!”秦川沉痛而激動地:“我已經做好了為他隱居禱告終生吃素的準備,快動手!”
“不再等等?”鯊魚笑問。
下一刻,畫面又微妙一轉——建寧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長嚴峫出現在鏡頭里,臉上隱約帶著笑意,大步流星地穿過街道,徑直走向G65,衣角隨風揚起毫無防備的弧度。
秦川:“………………”
足足半晌沉默,鯊魚戲謔道:“還那么確定嗎?”
秦川低下頭,良久后用力搓了把臉,長長吁出一口氣。
“你要是早幾年這么問我,或許答案會跟今天非常不同,但我現在卻突然覺得國境線也沒那么不容易過了。”他真心實意地說:“畢竟我這個人,大家都知道我從來都是把發誓當飯吃的。”
鯊魚爆發出大笑。
幾十把沖鋒|槍在喀拉聲中齊刷刷收了起來,秦川終于從躺椅上站起身,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無可奈何地道:“不過我做掮客價格不便宜,要是這趟不收費,傳出去以后就再沒法收費了,搞不好以前那些被宰過的主顧還得有樣學樣,排隊上門來輪流爆我的頭。所以或多或少你都得給點,算是我被你雇傭了,以后還能在道上立身——反正你有錢,要么咱們先付個定金,成嗎?”
這話說得很合情合理,鯊魚收住笑容,上下打量秦川,只見他除掉眼鏡的遮擋后更是滿臉無辜,料想這個手無寸鐵的前刑警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便淡淡地道:“可以。你想要多少錢?”
誰料秦川挑起半邊眉梢:“我不要錢。”
他轉身踩著滿地碎磚瓦礫,走向剛才被沖鋒|槍打得七零八落的店鋪,渾然不在意碎成蛛網的玻璃門和塌了一半的柜臺。明暗里無數武裝槍手眼睜睜盯著他悠閑的背影,只聽里屋傳來老式打印機咯吱咯吱的聲響,少頃秦川拿著一張畫像掀簾而出。
一名槍手接過畫像,警惕地疾步倒退,將畫像遞給鯊魚,后者當即意外地“噢”了聲:
“不是女人?”
秦川:“……”
他婦女之友的美名大概已經沖出建寧走向世界了。
“我還以為你不是要錢,就是要女人,”鯊魚將畫像稍微拿遠,又向那破破爛爛的店鋪仔細打量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饒有興味問道:“沒想到你口味還挺特殊,別是有什么小眾的愛好吧?”
“過獎,我只是有收藏方面的癖好而已。”秦川謙虛道:“開價太高的憑我自己買不起,只好宰客了。”
兩人對話親切客氣,好似一對許久未見的老朋友,而剛才那槍林彈雨的殘酷場景都渾然沒發生過。鯊魚沉吟半晌后微微一笑,十分開明且尊重別人愛好隱私似地聳了聳肩,說:“是嗎?既然這樣的話沒問題,你要的定金很快就能送到你面前。”
然后他反手將畫像交給手保鏢,打了個請的手勢:“撣邦軍警應該很快就要來包圍這里了——上車吧秦隊,歡迎合作。”
遠處山路上樹影呼嘯,風中正隱約傳來軍用卡車飛馳的聲響。
秦川為人倒挺干脆,啥都沒帶,提腳就走,在保鏢“護送”下彎腰鉆進車門,隨即十多輛防彈吉普車掉頭向集市外駛去,噗通噗通幾聲悶響,將滿地尸體碾壓出了一道長長的血路。
“所以一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窗外景物迅速飛退,秦川被兩名持槍保鏢夾在后座中間,在行駛顛簸中閑聊般問:“馬里納亞海溝下線整整一年,估計連國際刑警都以為你已經死了,還有傳說一名臥底單槍匹馬狙擊掉了你整支武裝部隊——哎,所以傳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鯊魚從副駕座扭過頭盯著他,眼神直勾勾地,臉上不辨喜怒。
車廂里除了轟鳴之外安靜異常,足足過了很久,正當秦川以為他不打算回答了的時候,鯊魚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口反問:
“你知道‘畫師’嗎?”
“誰?”
鯊魚慢慢笑起來,瞳孔深處閃爍著陰冷的蒼藍。
“十年前,我最得力的安全主管亞瑟在東南亞落網,而我用盡辦法都查不出幕后那只手是誰,最后便以為警方只是多了點運氣。直到一年前他終于親身出現在我面前,如同地獄中前來索命的厲鬼,我才意識到原來這么多年過去,我在北美出售芬太尼、在墨西哥建立冰|毒工廠、在荷蘭架設深網服務器,讓連發三道紅色通緝令的國際刑警都束手無策,卻始終沒走出過他的狙擊范圍。”
“畫師,”鯊魚頓了頓,輕聲道:“把他帶到我面前的不是運氣,而是命運。”
秦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但你還活著,那么想必是他死了?”
車前大片罌粟田一望無際,在陽光下潑潑灑灑。鯊魚回頭望向前方,后視鏡中映出他那雙帶著笑容的灰藍色眼睛,仿佛遙遙惦念故人,但其中嗜血的暗示卻令人毛骨悚然。
“不,命運對他非常殘忍——我還活著,而他沒死成。”
秦川眼皮不祥地一跳,而鯊魚的語氣卻異常溫柔:
“看,你眼前這片大地,是‘畫師’曾經到過的地方——”
遠處迷彩卡車包圍了集市,而車隊已浩浩蕩蕩向北而去。山巔之下國土遼闊,國界碑隱沒在崇山峻嶺中,反射出微渺的金光。
津海市。
暴雨沖刷河堤,水流湍急向前,嘩嘩沖向遠處深重的暮色。
“我就跟你說別那么積極,干到十二點也不會多給你倆錢的,那幫人心黑得很!”男生舉著傾斜的傘,半邊身體都被澆透了,雨水順著黑瘦的小腿淌進破球鞋,每一步都蹚在泥湯里,“送你到樓下我就走,不然待會又被你爸看見了!”
傘下的女生穿一件明顯太寬大的深藍色工裝,緊緊抱著胳膊,聲音微微發顫:“工頭多給了四十塊……”
男生重重“嗐”了聲。
他想說什么卻咽了回去,過了會又叮囑:“那你可把錢藏好了啊,別給你爸知道,又送去賭了。”
“我……我知道。”女生條件反射似的,伸手用力挽了挽書包帶:“等我攢夠錢,就帶我媽離開這兒,回老家去,哪怕種田都比這好。我聽人說了……”
嘩啦啦!
細碎動靜傳來,男生驀然站住腳步,回過頭。
“你聽見什么了?”
女生踉蹌站穩,茫然搖頭,被男生帶起了一絲緊張:“什么?”
天色已晚,從工業園發往城郊的最后一班公車已經開過了。荒野昏黑,路燈未亮,磅礴大雨模糊了視線;遠處只見大腿深的荒草在雨水沖刷下前后搖擺,仿佛一群搖搖晃晃走來的小人。
沙沙,沙沙。
“……”男生疑心自己聽錯了,又不敢往后退,半晌試探著喊了句:“喂,有人嗎?!”
暴雨中沒有傳來回答。
“風……一定是風……”女生忐忑不安,又緊了緊書包帶:“走,走吧……”
河面上咸腥的冷風一吹,男生背后突然躥起了一小片雞皮疙瘩,用力咽了口唾沫:“走吧。”然后拉著女生就匆匆掉頭,沒走兩步就聽見——
沙沙。
沙沙。
好似某種巨大的爬行動物由草叢中迅速游近,兩人不約而同僵住,幾秒鐘后男生僵著臉,歪了歪頭,那眼神的意思是你也聽見了?
女生青白的臉在昏暗中看不清晰,半晌才僵硬地把頭一點。
“……”男生喘著粗氣,眼神四下一逡巡,隨便撿了塊臟兮兮的石頭緊緊握在手里,轉身提膽怒吼:“誰在那兒?!給老子出來!”
天地雨幕沖刷,四下沒有回應。足足過了大半分鐘,男生繃緊的肩背才警惕地放松一點,示意女生抓緊自己胳膊,小聲說:“這里不對,我們快走——”
就在這時。
沙沙——!
近在咫尺的樹叢猛晃,撲面而來的危險預感讓兩個年輕人同時閃電般一哆嗦,但還來不及后退,眨眼就已經來不及了。一條巨大的鬼影幾乎貼著他們的臉站了起來,遠處路燈映在河面上,赫然照見它半邊森白骨骼,肉已經腐爛精光,鼻腔只剩兩個黑洞,上下牙排暴露在外,倆眼眶直勾勾對著他們,往前跨出一步——
那不是活人。
那是一架骷髏!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劃破雨幕,遠方火車駛過鐵軌,轟轟聲響混合著大雨,蓋過了最后一點余音。
·
翌日。
“啊啊啊啊啊——”
狂吼響徹樓道,咣當!門板重重推開,狠砸在墻上,一名揮舞菜刀的壯漢頂著漫天墻灰沖進防火門,瘋牛般往樓下沖。
“我艸!”便衣刑警沖出屋外,追了幾步,果斷舉起步話機:“報告步隊報告步隊,一名嫌疑人持刀脫出控制,正往安全通道突圍,請求立刻支援!重復一遍請求支援!”
“叫你上課不好好聽,作業寫得都是什么東西,三天兩頭把老娘提溜去丟臉,早知道就不該生你這么個玩意……”居民樓外,女人一邊停好電動車,一邊指指點點戳她小孩的頭,剛推開防盜門要跨進去,迎面只見一張兇神惡煞的臉從安全通道里撲出來,雪亮刀光轉眼就來到了面前,不由失聲驚叫:“啊啊啊!!”
——女人的尖叫聲傳出樓外,警車邊。
吳雩猝然回頭,下一秒就像離弦的箭,向樓道門方向沖去!
條子已經追下來了,這他媽還蹦出個擋道的老娘們!壯漢渾濁眼珠一輪,握著刀就去挾持那個嚇呆了的小孩——就在菜刀落下的瞬間,女人拼命抱住孩子往后一推,將嶙峋肩背迎向刀鋒,頃刻間寒風就劈到了耳邊!
嘩啦!
二樓樓道窗錚然粉碎,另一道人影從天而降,裹挾無數玻璃碎片,將壯漢當頭踹翻!
“媽了個巴子……”壯漢一頭砸在水泥地上,當場迸出滿臉血花,冰|毒和劇痛的雙重刺激令他徹底發狂,握緊菜刀就沖來人發瘋劈砍。但來人半秒都沒耽誤,就地打滾起身、偏頭避過刀刃,削斷的發梢尚未落地,他已閃電般攥住壯漢腕骨,“喀嚓!”清脆一把擰斷,菜刀落地的當啷巨響與壯漢的慘叫同時響起!
“舉起手來不準動!”
“步支隊!”
腳步紛沓而至,刑警們紛紛沖下了樓。步重華按著壯漢后腦,“砰!”一聲把那張猙獰瘋狂的臉重重砸進消防玻璃柜,然后提著頭發把鮮血淋漓的腦袋拎出來,摸出手銬咔擦銬住,順勢丟給了手下。
一名中年女刑警,支隊唯一的女外勤孟昭大步迎上前:“沒事吧步支隊?”
嫌疑人滿頭滿臉是鮮血混合著玻璃渣子,痛得不住慘叫,被兩個警察蒙上頭套,左右押出了樓道。因為緊急行動來不及拉的警戒帶終于拉出來了,在樓道大門前隔出了一塊空地,兩輛警用SUV邊上蹲著五六個蒙頭套的“拆家”,個個如同喪家之犬,藍白線外擠滿了下班路上看熱鬧的群眾。
而另一邊,母子倆正被實習警扶著發抖,小孩一邊吸鼻涕一邊大哭:“媽媽,媽媽你沒事吧,媽媽我以后一定好好寫作業……”
步重華沒有回答孟昭,他收回目光,面沉如水:
“——那個新來的呢?”
周遭幾名刑警:“……”
吳雩不引人注意地向后退去。
但他腳剛一挪,步重華就像腦后長眼似的回過頭,凌厲的視線一下就釘住了他,然后一把拎住他領口,單手把吳雩從人群后硬生生揪上前,指著那對母子:
“我讓你盯著小區外圍,別放住戶進樓,你干什么去了?!”
吳雩猝不及防被拖了幾步,孟昭見勢不對,立刻上前解釋:“步隊你聽我說,張小櫟他們幾個實習生臨時跟小吳換了監視點,小區門口不關他的事……”
“我問你話呢?!”
吳雩竭力向后仰頭,狼狽地解釋:“隊長你聽我說……”
步重華厲聲喝問:“我問你干什么去了!”
他比吳雩足高了半個頭,吼聲震動樓道,周遭人噤若寒蟬,沒一個人敢說話。
“……”吳雩終于老老實實垂下眼睛:“對不起隊長,我下次會注意的。”
步支隊長不是那種容易讓人親近的長相。
他的身高即便在津海這座北方城市都算相當出挑,往那一站就能給人一種針扎般的壓迫感。警院念書時他一直是系籃球隊主力,那張冷若冰霜的俊臉在偵查系蟬聯了四年的系草,參加工作后甚至一度在華北公安系統內部引起轟動——然而因為可怕的目中無人和我行我素,他這張臉給人的第一印象永遠是恐懼比愛慕多。
步重華冷漠的黑眼睛逼視著吳雩,周遭一片安靜。
半晌他終于緩緩松開手,把吳雩向后一推。
吳雩踉蹌半步,只見步重華不再看他,拔出刺進手臂肌肉的玻璃碎片,順手把血一抹,轉身走向警車:“三組留下收拾現場,其他人收隊回去安排辨認,線人說這幾個孫子身上有舊案,指紋跟DNA拿去跑一遍數據庫。讓預審的老錢他們先帶上材料過來見我,然后通知五橋分局禁毒支隊的人過來協助——蔡麟!”
之前那個呼叫救援的便衣從樓上飛一般奔下來:“哎!”
“連夜安排審問,今晚誰都不能走,誰走誰明天就不用來了!”
蔡麟不敢廢話:“是!”
張小櫟他們幾個實習警哭喪著臉,七手八腳把吳雩扶到后面:“小吳哥對不起,哥幾個明晚一定請你吃飯……”
吳雩剛進隊不久,已經是整個南城分局出了名沒脾氣的老好人,似乎對來自領導的針對和訓斥也很認命,一邊咳嗽一邊擺手示意沒關系。
蔡麟搗搗孟姐,低聲問:“這新來的做人其實還行啊,怎么華哥成天找茬罵他呢?”
“新來的”吳雩調來津海市剛滿兩個月,大概在市委有些背景,是市局領導親自發話弄來刑偵支隊的。雖然是個關系戶,但平時打卡上班、踩點下班、悶不吭氣、老老實實,工作上并不出頭冒尖也不太拖后腿,如果不是步重華經常訓他的話,可以說在支隊里毫無存在感,是個既稱職又平庸的背景板。
孟姐嘆了口氣:“全支隊就他一個是憑關系塞進來的,你覺得以步隊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個性,還能忍他多久?”
蔡麟抽了口涼氣。
孟姐無奈地壓低了聲音:“等著他自己受不了走人呢。”
居民樓前這一小塊空地上人來人往,每條指令都在迅速擴散并得以執行。刑警們穿梭來去,嫌疑人叫冤哀求,拍照留證的,收集檢材的,聯系局里的,做臨時筆錄的……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又條理分明。
現場角落里,吳雩偷眼看了看手機時間,七點半。
“怎么著小吳哥?”張小櫟還挺機靈:“你家有事啊?”
吳雩遲疑著“唔”了聲。
雖然吳雩老挨支隊長罵,但還挺招同事待見的——溫和沉默,少言寡語,從來不跟人發生爭執,誰都能拿漫長無聊的夜班跟他換白班;盡管專業能力不算突出,但是個跑腿打雜買水買飯毫無怨言的好小哥,剛來兩個月就集齊了刑偵支隊上下一百零八張好人卡。
“沒事兒,你偷偷溜了吧。”張小櫟小聲說:“步支隊跟檢察院的約了晚上八點見面談事,剛打電話我還聽見了來著,他待會就該走了。今兒夜班我幫你值了,回頭咱別說就成,啊。”
吳雩有點掙扎,盡管他剛來兩個月,卻已經很了解這位年輕的頂頭上司的脾氣了——那說一不二的勁,用霸道來形容都是輕的。
但……
他再次打開下午那條短信:【九點,老地方,五萬起。】
吳雩眼角一瞅,不遠處步重華站在警車邊,那小孩的媽正緊握著他的手感激涕零,撒都撒不開。
——這位據說精英出身、名震華北、前途無量的上司,在他心中的分量別說五萬,可能連五十塊津巴布韋幣都不值。
吳雩終于下定決心,呼了口氣,拍拍張小櫟的肩:“謝謝你啊。”
張小櫟回了他一個放心交給我的眼神,眼看著他閃出警戒線,消失在小區門口,心中很為能報答小吳哥而感到自豪,感覺連胸前的警徽都更鮮艷了。
“謝謝,謝謝,謝謝警官啊!好人一生平安,一生平安!要不是你我兒子就真的完了,警官你叫什么名字,你警號多少?回頭我要給你們公安局寫表揚信,我要去送錦旗……”
步重華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用紗布按著手臂上的傷口,孟姐趕緊過來把語無倫次的女人攙扶住,三言兩語哄走了。
“老板,錢哥他們到檢察院了,咱們走吧?”蔡麟從車里探出頭:“我送你?”
步重華點頭不語,又跟手下吩咐幾句,才按著那塊帶血的醫藥紗布上了車。頂著警燈的黑色牧馬人SUV駛出小區,在大門外轉了個彎,拐上了晚高峰尚未完全過去的街道。
“老板,我跟你說個事,今兒吳雩是替那幾個實習生頂了雷。”蔡麟一邊開車一邊用余光偷覷步重華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吳雩那人吧我看還行,雖然悶了點但也還算老實,沒仗著背景就搞事亂來,以后是不是就留在咱們隊里啦?”
“不留。”
“啊?”
“刑偵外勤不是任何人刷資歷當跳板的地方。”步重華冷冷道:“那些走后門塞進來的,沒一個能待超過半年,索性早點走人完事。”
蔡麟還想要勸解兩句,突然步重華眼角余光瞥見什么,猛地扭頭向車窗外望去——
小區外馬路邊,一輛公交車正緩緩到站,某道熟悉的側影裹挾在人群中上了車。
正是吳雩。
蔡麟:“……”
空氣突然完全凝固,只剩十分鐘前那句“誰走誰明天就不用來了!”言猶在耳,蔡麟簡直不敢去看他上司的臉色。
步重華那張面沉如水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他摸出手機,迅速撥出一個號碼,少頃對面響起孟昭的聲音,背景是小區門口喧雜忙亂的現場:“喂?步隊?”
“告訴許局,”步重華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得仿佛冰碴:“吳雩明天不用來上班了。”
“等等,步隊!……”
蔡麟一股寒氣竄上腦頂,只見步重華按斷通話,輕輕把手機丟回了口袋。
晚上九點。
吳雩走出地鐵站,頭上戴了頂黑色的棒球帽,只露出一段挺拔鼻梁和白皙的下頷。他雙手插在口袋里,被洶涌奔向燈紅酒綠的人潮一股腦裹著,來到市中心夜總會KTV林立的永利大街,然后低頭輕車熟路地鉆進了一家酒吧后門。
叮——
擂臺上金鈴一響,掌聲、喝彩、口哨瞬間四起,差點掀翻了整個房頂。裁判兼主持人箭步上前,一把拉起勝利者的手高高舉起,亢奮的聲音響徹全場:“——‘紅旋風’再次取得了勝利!這是他的七連勝,七連勝!今晚的挑戰者仍然沒能在這臺上留下姓名——!”
身披赤紅戰袍的越南裔拳手冷眼睥睨臺下,而失敗者只能捂著流血的耳朵踉蹌爬起來,罵罵咧咧鉆出擂臺,很快消失在了興高采烈的觀眾席后。
“恭喜為‘紅旋風’下注的支持者!讓我們來看看下一場他的賠率是多少——1:3!下一場紅旋風的賠率是1:3!!藍方賠率1:3.8!!”
如此微小的賠率差把觀眾情緒推上了高峰,臺下彩光狂閃,歡呼頻起,無數人舉著鈔票爭先恐后投進紅色錢箱中。
“‘紅旋風’能否延續他的不敗神話?打敗他的對手是否還沒出生?!”主持人對著麥克風聲嘶力竭:“別走開!半小時后我們再回來!!”
沸騰人聲穿過虛掩的布簾傳到后臺,震得人耳鼓發蒙。吳雩脫下短夾克,掛在衣架上,舉手間黑色修身T恤勾勒出了削瘦精悍的肩背線條。
“五萬塊,老規矩,前二后三。”酒吧老板把兩疊鈔票往他面前一拍,那手指胖得大金戒指邊上的肉都擠出來了:“錢箱抽一成打賞抽一半,你要加進來做活莊也行,哎我跟你說這可是特殊待遇啊!別說兄弟不照顧你!”
吳雩低頭脫鞋,神情不為所動:“我不做莊。”
“嗨呀——你這個人!”胖老板一臉好心喂了驢肝肺的表情,強行把他肩膀拉近了點,推心置腹道:“我可跟你交底兒了。內越南佬來打了七場,場場不是見血就是骨折,上星期那廣東拳王今兒還躺在ICU里,光醫療費就虧了我這個數……我容易嗎?你說我定個莊我容易嗎?!哪,今兒就全靠你了,廢話我也不多說,賭注再給你加抽一成,晚上兄弟我做東請喝大酒,好好叫倆妞!……”
吳雩抓著他的手從自己肩上挪開,拍了拍那白胖的手背:
“不用,折現吧。”
胖老板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住,眼睜睜見他轉身往更衣室門口走去。
“你,你,喂——”胖子嘴角抽了幾秒,陡然瞥見衣架上那洗褪了色的夾克,不由痛心疾首:“你這貪財鬼!賺那么多錢是打算帶棺材里去嗎,有今天沒明天的,貪死你得了!”
吳雩一手掀起布簾,回頭瞅著他。
胖老板:“……”
酒吧老板見過很多拳手,這一行刺激、來錢快,吃喝嫖賭醉生夢死的大有人在。很多杰出的拳手打了好幾年,只剩下滿身傷殘,卻連一分錢都攢不下來。
但眼前這個年輕人不同。
吳雩的目光既不陰森也沒戾氣,大多數時候都沒什么殺傷力,甚至可以用散漫來形容。但不知道為什么,所有人都說這小哥脾氣好,酒吧老板卻總覺得他眼底深處,有些很沉的東西。
“——嗨!你瞧我這張烏鴉嘴!”胖老板作勢往自己圓滾滾的臉上拍了下,“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刮去,童言無忌大風刮去哈!”
吳雩一根手指沖他點了點,不遠處擂臺下的喧囂堪稱沸騰盈天:
“你這生意越做越大了,小心把警察招來。見好就收吧。”
胖子:“嗨呀——你跟我比誰更烏鴉嘴是吧,外面那么多殺人放火貪污搶劫的條子查我干嘛,啊,查我干嘛,那些條子怎么可能查得到我……”
吳雩沒搭理他,轉身穿過后臺,徑直向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走去。
擂臺下角落邊,越南拳手陰沉兇狠的目光緊盯吳雩,直到他走進洗手間,才收回目光,輕蔑地哼了聲。
“你給我小心那小子,他是莊家找來的。”他師傅在邊上指揮人給他按摩送水:“我打聽過了,這個人平時不出來,但每當有外地人過來連勝太多,那胖子就會出高價找他來應擂。應該是個硬點子,打聽不出來頭,開這么低賠率說明莊家對他是有信心的。”
“……”
越南拳手接過毛巾,順手往臺柱上一扔,啪地亮響。
“長得好看,繡花枕頭。”他嘲笑道,在師傅不贊成的目光中一躍登上了擂臺。
叮——!
金鐘重重一敲,裁判疾步退開,臺下尖利的噓聲跟喝彩轟然響起。越南人一把掀開紅披風扔出去,露出肌肉彪悍夸張的上半身,往手心里呸呸吐了兩口唾沫,不懷好意地望向自己的對手;而吳雩站在原地,短袖T恤運動短褲,低頭活動了幾下肩膀,幾絲黑發滑下額頭在眼前晃蕩。
“上!上!打他!”
“上啊紅旋風!干他娘的!!”
……
吳雩抬起眼睛,眸光雪亮,剎那間喧囂聲浪退去,周身氣息一凝。
“小娘們,”越南人一嗤,閃電般沖了上去!
這種地下擂臺,唯一規則就是沒有規則。不戴拳套,不戴護具,打頭踢襠,牙咬手撕,為了追求血腥刺激無所不用其極;早兩年風聲不那么嚴的時候很多拳場是生死不忌的,也就這家酒吧的胖子做人還算講究,至今沒有出過人命,也正因此場子越開越大,甚至能吸引到東南亞其他國家的黑拳手跑來賺錢。
吳雩向后微仰,凌厲拳風貼面刮過。越南人沒想到他竟然能避開,咦了聲順勢反身,啪地抓住吳雩手肘,將他整個人當空掄起!
“哇——”全場尖叫紛紛頓住。
砰!
越南人一個狠厲至極的過肩摔,將吳雩狠砸而下,背部落地,發出沉悶的撞響!
“……!”霎時吳雩只覺五臟六腑全錯了位,仿佛二十來根肋骨同時粉碎,一股血腥直沖喉頭,同時身體在巨大的慣性作用下往上彈,正正對上了越南人自頭頂而下的鐵拳!
“完了!”有人脫口而出。
胖子抱臂靠在后臺門邊,淡定吐出兩個字:“還沒。”
千鈞一發之際,越南人拳風戛然一止,仿佛撞進了棉花墻,再無法前進分毫——只見吳雩就著仰臥的姿勢,以一個極其詭異刁鉆的手勢左右絞住了越南人的胳膊,緊接著發力咔擦!
越南人滿腦子一炸。
他那條胳膊反方向彎折到極限,肘骨生生脫臼了!
那簡直太快了,別說是肉眼凡胎,即便拿兩倍速倒帶都未必能看清吳雩的動作。他貼地一滾起身,越南人還沒來得及抬頭就被鎖了頸,只聽頸骨“嘣!”地一聲;臺下最近的觀眾只覺眼前發花,吳雩不知怎么的一扭膝,就干凈利落將對手咣當絆倒在地,胳膊從后一勾越南人咽喉,眨眼間絞死!
從貼地纏斗到勝負陡轉,前后最多不過三秒,周遭安靜片刻才猛然爆發出:“好!!”
“#¥¥%#¥……”越南人用盡全力都發不出聲音,只覺喉骨一寸寸彎曲,全身血液反沖天靈蓋,充血的視線死死瞪向吳雩——
就在這一剎那間,溫吞沉悶的表象從這個年輕人身上褪去,露出了靈魂深處截然相反的另一面。
他的眼神仿佛完全變了個人。如果越南人神智清楚的話,應該會感到一絲畏懼才對。
不過可惜此刻沒人能看到這一幕。
“干死他!干得好!”“打打打!打打打!”“打死他!打死他!”
……
四面八方的歡呼一陣高過一陣,漸漸化作扭曲變調的背景音。吳雩盯著越南人血絲越來越密布的眼球,看見他青紫的嘴巴竭力開合了幾下,沒發出聲音。
但他看懂了,那是一句越南臟話。
他曾聽過很多次的非常熟悉的發音。
其實這么多年來什么都沒變,不論是在緬甸、清萊、還是回國后,不論是為誰效忠,為誰賣命;始終都只不過是在重復做相同的事情而已。
吳雩有瞬間恍惚,手肘本能用上了他最熟悉的力道。下一秒只聽喀拉幾聲喉骨摩擦脆響,越南人雙眼一凸,口鼻中驟然飚出兩道血箭!
叮叮叮叮叮!
金鐘急敲的巨響令吳雩回過神,一把放開了越南人。所幸他還沒來得及下死手,后者踉蹌跪地,不住翻滾,一邊劇咳一邊狂嘔,酒吧早就安排好的急救人員立刻抬著簡易擔架沖上了擂臺。
裁判一把抓住吳雩的手高高舉起,嘶聲大吼著什么,但吳雩聽不清。周圍氣氛趨近白熱化,贏了錢的激動發狂,輸了錢的抓起手邊能扔出去的所有東西拼命往外扔,“越南佬去死”、“猴子滾回去”等尖利叫罵夾雜在歡呼聲中,所有人都在蹦跳吼叫,狀若癲狂。
吳雩閉上眼睛。
他收回手,往擂臺后走去,眼角余光掃過魍魎魑魅,突然頓住了。
——臺下不遠處,一個穿深灰襯衣、黑色西褲皮鞋,年約二三十歲的年輕男子坐在觀眾席上,從衣著到氣質都跟周遭格格不入。五彩頻閃燈映在他眼底,輝映神采熠熠生光,而他就這么定定地看著吳雩微笑鼓掌。
吳雩瞳孔略微壓緊。
就在這時,突然身后風聲異動。
不知什么時候那越南人竟從臺下抓了塊酒瓶碎片,掙脫了急救人員,眼珠瞪得血紅,一頭沖吳雩撞來!
在這被酒精和血腥刺激到極度混亂的現場,沒人能第一時間發現異狀,連最近的裁判都沒反應過來,越南人抄著尖銳的玻璃片就往吳雩后心扎去!
呼!
吳雩猝然轉身,閃著寒光的碎片緊貼T恤后心劃過,布料無聲無息裂開。
同一時刻,他擒住越南人后頸,飛腳橫剁對方腿踝,僅一下便令對方失去平衡,全身向前栽倒,正臉撲向尖銳的擂臺柱!
全世界喧雜褪去,越南人眼前只有柱尖那一點,在針尖大的瞳孔里飛速逼近,他聽見死神獰笑著劈下了鐮刀——
但緊接著只聽:啪!!
越南人眼前一黑、一痛、撲勢頓止;只見吳雩一掌墊在他眼上,以此將他上半身生生抬起,手背距離擂臺柱尖端堪堪半寸!
嘩啦重響,吳雩劈手把他甩了出去。越南人仰面摔倒在地,被保安跟急救人員一哄而上,七手八腳抬走了。
“@¥#@#¥¥%……”越南人的師傅跳上臺,作揖鞠躬大聲念叨什么,聽那意思是求饒加道謝。但吳雩只望著他,靜靜站了片刻,轉身躍下擂臺。
遠處那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向他站了起來,但這次吳雩的目光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徑直走回了后臺。
“喏,三萬,”三疊鈔票唰唰唰往面前一碼,咣地又一個紙袋跺在眼前,光是聽音就知道分量頗沉,只見胖子笑得見牙不見眼:“這是說好的分紅,兄弟我給你加到了兩成,怎么樣?我就知道咱們吳哥肯定能干死內越南猴子,是不是,是不是?”
周圍員工都捧場應是,恭維聲不絕于耳。
“你也甭那么深居簡出了,多出來打幾場,趁能賺錢的時候多賺點,啊?”胖子一屁股硬擠到吳雩身邊,苦口婆心地勸:“下次你來的時候呢,出面做個活莊,要不咱倆合股,我看這區區的永利街根本就沒哪個拳場能成氣候,咱們的眼光要放到整個津海,甚至華北……”
吳雩系好鞋帶,起身拍拍胖子的肩。
“啊?”胖子受寵若驚。
“以后二十萬以下的局別找我出來了。”
吳雩悶著頭,在胖子張口結舌的瞪視中拎起錢袋,用外套囫圇一裹,夾在胳膊下,鉆出了酒吧后門。
十一點四十,公共汽車晃悠悠停在站臺前。
吳雩一手抱著卷成團的外套,一手插在褲兜里下了車,穿過深夜長街,腳步七拐八拐,穿進了曲折狹窄的舊城區胡同。
每過兩盞路燈就有一盞是壞的,月光照在蜿蜒的石板路上,原本就逼仄的小徑兩側堆滿了家家戶戶的雜物:石瓦堆,尿桶,紙箱,生銹落灰的二八大杠,蓋著油布準備明早推走出攤的三輪車。路邊那一溜平房里的燈都已經熄了,吳雩低頭穿出小巷,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如幽靈般輕輕一拐,隱沒進了回字型胡同的另一條岔路。
幾秒鐘后,一雙制作精良的皮鞋自陰影中走出,輕輕停在岔道口,青白月光終于照出了跟蹤者的臉——是酒吧里那個襯衣西褲的年輕男子。
他微微皺起眉頭,躊躇片刻,認輸似地呼了口氣:“吳……”
一只手從他身后閃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掐住咽喉,嘭地把他整個人重重抵在了石墻上!
嘩啦啦!墻灰碎石如細雨般簌簌灑下。
“我說過別跟著我,”吳雩貼在跟蹤者耳邊,輕輕道:“林、炡。”
“咳咳咳咳咳……”林炡嗆咳半天才終于勉強止住,但咽喉被掐還是說不出話來,只得抬手向吳雩身后打了個手勢。
吳雩略微偏頭,果然只見身后不遠處,兩個剛竄出來的便衣猶豫著停住腳步,神態緊繃如臨大敵,對峙幾秒鐘后,才終于不甘心地一步步退回了黑暗里。
吳雩松開手,林炡呼地大出了口氣,一邊揉按脖頸一邊無奈地苦笑道:“你看,我們真的沒有惡意,只是在單純保護你——”
吳雩打斷了他,聲音平直毫無起伏:“不需要。”
林炡表情無奈:“他們也只是聽命辦事……”
“滾!”
林炡眼神微動,嘴一張似乎想解釋什么,但緊接著吳雩轉身就往黑暗走去。
“喂,吳雩!”林炡追上前幾步,因為聲音提高又咳了起來,但他也不介意,就這么一邊咳嗽一邊朗聲笑道:“我很喜歡你,哪天一起出去喝酒吧!”
這次吳雩連頭也沒回:“喝你妹。”
林炡不由失笑,繼而變成大笑,再抬頭時那削瘦利落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月光盡頭。
嘩啦一聲熱水灑下,塑料浴簾上很快濺滿了星星點點的水跡。
吳雩在水流中閉上眼睛,燈光透過薄薄的眼皮暈染出滿世界昏黃,熟悉的鈍痛漸漸從背部肋骨攀爬直上腦髓,是越南拳手那一記兇狠至極的過肩摔。雖然不至于折筋斷骨,但要緩過來估計也得十天半個月。
他畢竟已經不是二十來歲能拼命的年紀了。
也許是氤氳熱氣的作用,吳雩思緒有瞬間飄忽,從深黑混沌的潛意識中漸漸浮現出一雙兇狠血紅的眼睛——是剛才擂臺上被勒住咽喉,拼死掙扎暴怒的越南人。
“打!打!”“越南佬!”“打死他!”
擂臺周圍彩燈晃得耀眼,瘋狂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打!”“打死他!”“叛徒!”
昏暗刑房里,每一聲球棍擊碎骨骼,或頭顱撞擊石壁的悶響,都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條子的走狗!”
“不說弄死他!”
“打死他!!”
……
無數雜亂怒罵淹沒而成深海,水壓急速擴大,奪走肺部的最后一絲氧氣——
“咳咳咳咳!”吳雩驟然爆發出嗆咳。
他急促摸索著關掉花灑,甚至連撞到了手都沒感覺到,扶墻慢慢蹲在地上,全身止不住地發抖。從大腦到耳鼓里嗡嗡作響,讓他一時竟然分不清意識和現實,足足過了半晌才聽見浴室里一聲聲嘶啞急促的喘息,仿佛狼狽不堪的困獸,那是他自己。
不行,不行,他一遍遍強迫自己想,不能這樣下去。
這樣下去會死的。
說不清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還是渴求,讓他很快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起身用力抹了把濕漉漉的臉,用浴巾隨意一裹走出了簡陋的浴室,出門時側影在水汽朦朧的鏡子里一閃而過,從后頸下方至肩胛骨上的淺墨色刺青花紋隨著動作微微起伏。
臥室單人木板床上胡亂堆著幾件換洗衣物,吳雩抓起一條寬松長褲套上,精瘦的上身光裸著,從今晚帶回來的夾克里掏出紙袋,所有鈔票倒在桌上,一張張一摞摞點了兩遍,藉由這個過程終于把心定下來了,混亂的大腦也漸漸恢復平常的鎮定清晰。
他跪在地上,拉出床下的保險柜,把裝滿了錢的紙袋丟進去。保險柜里相同的紙袋已經存了兩三個,他掏出薄薄的賬本來一筆一劃記好,又仔細算了遍最新總額,果不其然跟他在回家路上心算的結果一模一樣,是個令人比較滿意的數字;然后他才鎖好保險柜推回床下,起身如釋重負地松了松肩頸,長長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