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陵和各坊頭目將太尉向寧帶上青龍堂交由玄魋處置。

　　據說向寧是肆闍中出了名的鷹派代表，自先祖皇帝時候當上了太尉，頗有謀略，亦有勇氣，是嬰魅上位以來唯一一個沒被罷免反而還保住原職的重臣。玄魋對他不敢沖撞，只是以禮相待，細細詢問。

　　向寧年事雖高，卻也是見過場面的，思路清楚，臨危不亂，連玄魋也無法說服他。風陵便叫了佚之狐前去勸說，經過一番周旋，向寧見此情勢，心知無法保住肆皇，只能從實道來。

　　向寧所說與方寸師父所言不差，肆闍兵營設在邊城，在那里還有肆皇的兵工廠，平日里制造一些常見的冷兵器來掩人耳目，更多的兵力和夫役則是在規模宏偉的地下工廠，盡舉國之力煉制偽鐵。一年多煉制的偽鐵，已達數百萬噸，比聽說的更多。

　　嬰魅繼位以來，一心忠實玄都之命，想要對外復仇，她深知肆闍人口稀少，僅靠兵力與科技落后的武器無法與外界抗衡。不知怎么，肆皇得知了陽平宮的妙善仙人善于煉丹，便將其拘來囚禁在地下，經過多年實驗，逼迫其試煉出了偽鐵。偽鐵試驗成功后的這十幾年間，兵部抓丁拉夫，進行大批量制造。其間還將偽鐵打造成肆闍城門牌匾，以此來試其威力。如今大業將成，肆皇早在幾個月前就開始命人放干陽湖水，待偽鐵出世，她就會命人摧毀肆闍上方的穹窿蓋板，毀掉水底的肆闍城，并將這些偽鐵分散到各個地方去。

　　“那還了得！”眾人聽說，都不由得大驚失色，“且不說外界大亂，首當其沖的，就是肆闍！”

　　“她果然是想毀掉肆闍！”

　　玄魋說：“向太尉，如今情勢也早已明了，再反抗也沒有用了，偽鐵必不能面世，還請先交出地下工廠的兵部虎符。”

　　向寧神色坦然，不緊不慢從腰間取下太尉金印交與風陵：“我這里只有這個。肆皇向來不相信任何人，重要的事情從來都是她親自管控。虎符如今并不在我這里，圍攻丞相府之前，肆皇便將虎符回收，說事成之后就還給我。我也早已明白這是在給我下套，此事斷然成不了。老朽啊，最終也不過是肆皇的一枚棄子！”

　　大家面面相覷。我正想再次追問，妙真仙人道：“他說的沒錯。我曾詳細問過令兄，向寧雖是太尉，但確實沒有調遣九鼙的權力，九鼙只聽命于肆皇一個人。”

　　“那虎符會在哪里呢？”

　　突然我靈光一現，恍然大悟：“白虎堂！莫非哥哥叫我去白虎堂中取物，便是這能調遣九鼙的虎符！”

　　我將一對鴛鴦鑰匙呈給玄魋，玄魋一言不發，神色冷峻地看了鑰匙許久，神色陰晴不定。我一把將鑰匙塞到他手里：“快點下決定吧！大家都在等著你的命令！”

　　良久，他似乎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迅速在眾人目光下拿起鑰匙，命令道：“現在，各坊負責人分別疏散各自坊中百姓，有秩序地組織他們到冷河源待命。我今晚去會會嬰魅。”

　　“冷河源？那是什么地方？”我問。

　　丞相喜驚道：“莫非是要讓百姓從那里逃命？您也想要毀了這肆闍嗎？”

　　“現在就別問了，來不及了。”玄魋說。隨后，他命風陵帶幾個人看管好向寧，我與花枝則隨他到白虎堂。各坊負責人四散聽命行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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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都府西面的白虎堂與其他三個功能性廳堂相比，規模小很多，四面無門窗，遠遠看去就像一個社廟。據說在修建之時，在其墻壁、地面與屋頂六面整體灌入鐵水，僅有的一個銅門卻十分窄小，每次只能通過一人，上面的暗鎖集肆闍歷代鎖匠之大成，設計了這個極為精密的鴛鴦暗鎖，外行人連鎖孔都找不到，更是無法破拆，可以說是固若金湯，相當于一個大型保險柜。因此嬰魅十分放心這個地方，平時派來的守衛甚少。

　　花枝執刀上前，迅速解決了肆皇派駐的守衛，將玄魋接引至門前。

　　玄魋道：“你們現在聽我指揮。”

　　銅門上不見鎖眼，只有十八金釘，上下各為兩個九宮格形狀，我和花枝各司一個。玄魋觀察了一番，念道：“三星分軌，雙雄決位，一將縱橫，余音自清，擊葉中枝，兩翼抱空。”我在花枝提示下按照口訣一一按數字轉動相應門釘。這個機關需要多人同時操作，若一個人來，怕是恨不能生出千手千眼方能面面俱到。

　　按順序轉動完畢后，機括向兩邊退去，一個“肆”字鎖孔赫然顯現在銅門正中。玄魋走上前來，有如玩九連環一般，靈巧地將兩把鑰匙套進“肆”字鎖孔中，僅留鑰匙柄在外，扣住扣環，將其合二為一，在上面連擊三掌，觀其變化。

　　可是門卻紋絲不動。他愣了一下，停下來思索哪里出了問題。

　　我看到兩把鑰匙柄扣緊以后，上面多出了一個漏斗形的裝置，思考了一下：“金生水。”便以堂前防火之水滴入鑰匙柄上的漏斗中，果然，隨著水流滴入，銅門訇然中開。

　　玄魋贊賞地看了我一眼，欠身進屋，我隨后跟入，花枝在外值守。

　　開燈以后，看到四周擺放著博古架，陳列著許多古董和案牘，只有房屋正中的案幾上單獨呈放著一個雕刻精美的金屬匣子。

　　我在博古架上四處翻找，值錢的東西不少，卻唯獨沒有發現類似于我在博物館里見到的虎符兵符一樣的東西。莫非那虎符根本不在這里？……確實，如果那虎符原先一直放在向寧那里，偏偏是最近肆皇發現哥哥偷了白虎堂鑰匙后才回收的，那么她是為什么要回收虎符？是為了去地下調動九鼙？那就應該沒有理由多此一舉把虎符放到這白虎堂內……哥哥叫我來白虎堂拿一樣東西，如果不是沖著虎符來的，到底是為了拿什么？

　　莫非真是先皇手諭？我將目光放到房屋中央那個金屬匣子上。這匣子十分精美，想必里面裝的是肆皇最重視的非同小可的東西。不管里面是什么，都得打開來看看。

　　我與玄魋對視一眼，點點頭，一同去抬那匣子。不料那匣子穩如泰山，不能移動半分半毫。看來這個匣子與下面案幾還有地面是澆筑一體，無法挪動的，要得到里面的東西，只能打開匣子。

　　我四面端詳這個匣子，并沒有發現鎖孔，而且嚴絲合縫，撬都不知道從哪里撬開。

　　“你讓開。”玄魋取下腰間配飾，說，“這是個無鑰匙鎖，須用磁石方可打開。”他手執磁石，在匣子四周按照一定順序滑動，匣子里不住發出“咯咯”的機括聲響，最后豁然中分，露出里面的東西來！

　　——匣子里只放著一塊通體黑得發亮、非石非鐵、狀如飛碟的東西，上面雕刻著凸起的繁復精美花紋。

　　玄魋一見到這個物件，眉頭就鎖緊了。

　　“這……是什么？”我頓時看不懂了，“毫無虎符的樣子……莫非你們先皇傳旨喜歡刻在盤子上？”

　　“不，這個是……”玄魋盯著這個東西良久，似乎腦中在飛速思考著什么。

　　突然，玄魋一喜，嘆道：“原以為這東西遙不可及，原來此物竟在咫尺之間！如果能早于肆皇疏散百姓，還要虎符作甚！”便向門外大叫道，“花枝！快去告知大家，全部都去冷河源！要快！”說著，一把捧起那件東西，用布包了，急急出門。

　　我急忙隨他到馬廄備馬，他顧不得許多，一把拉我同上了水馬，出了玄都府白虎門，經過空無一人的中緯大街，出蕪景門、安平門，一同直奔冷河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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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安平門，四處都是磷火熒熒亂墳堆，頭上的透明穹隆發出明明的光。想必在外界，又是一個月明之夜吧。可是我幾個月沒看到月亮了，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再見到。

　　玄魋見我抬頭望天，淡聲說：“在肆闍，是見不到日月的，從來沒有人見過真正的月亮。”我看著天上粼粼水光，不知道他要說什么。

　　“月者，天地之陰，金之神也。”玄魋說，“清和、明亮、素雅，正如善良、平和、中庸、含蓄之人。我愿以月相邀，卻永遠難全。”

　　“你說過了今夜，我以后還有可能再見到月亮嗎？”我問。

　　“你可以的。”玄魋道，“而我見到你，就有如見到月亮。謝謝你，樓拉。”

　　我心中慚愧，不知說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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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河源，顧名思義就是肆闍城里冷河的源頭，地面上陽湖中的水流入地下，成為地下冷河，圍繞肆闍城一圈，再流入更深的地層。

　　遠遠看到了星星點點的火把亮光，隨著走近，火把連成一片，正是各坊頭目組織到冷河源集中的坊間百姓。方寸師父迎著冷河入口吹進來的凌冽冷風，飄然站在人群最前面，丞相喜恭敬地立于他身后。哥哥坐在一把竹制輪椅上，由蕊珠推著，也在人群當中。

　　“……讓大家受苦了！”玄魋跳下馬，朗聲道。人們看到玄魋前來，紛紛下跪。

　　突然，玄魋一改之前垂頭喪氣的樣子，目光如炬，眼中透出堅毅，環視面前的人們：“我，是先祖皇帝的嫡長孫，原本應該是肆闍的皇帝，肆皇！是能夠帶領肆闍、帶領大家走向更好生活的人！——如今奸佞當道，肆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很痛心疾首。嬰魅喪心病狂，窮兵黷武，竟然煉制偽鐵，禍國殃民，損敵傷己。此事必不能忍！因此，我決心不再逃避，我必須要向嬰魅拿回原本屬于我的東西！……今夜，必有一戰！”

　　人群沉默了一陣，風陵率先舉起槍：“必有一戰！”各坊頭目看到，也跟著振臂高呼：“必有一戰！”聲音很快傳遍了整個人群。

　　玄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肆闍千年以來過于封閉，少有發展，比不上外界日新月異。但是，你們每個人都有得到更好生活的權利。在大家當中，更有方寸師父、丞相喜、赤羊子等愿意放眼世界的人，也會有我不認識的，思維寬廣、愿意放眼世外的人們，爾等絕對不能與我一起在肆闍內心胸狹窄、眼界狹隘、故步自封。故而……”

　　他走到方寸師父面前，從容跪下，將白虎堂取出的飛碟狀的物件呈上，平靜而堅定地說，“……父親大人在上。您向來思想開明，指點我去大膽改革、扭正肆闍，執政方針面面俱到，其實早已為我鋪平前路。……但是，我一直優柔寡斷、膽小懦弱，枉費了您一直以來的教導，造成了如此局面。這個殘局，我當獨自收拾！……還請父親大人以此鑰匙打開冷河源，帶領肆闍百姓出去！”

　　頓時，人群一片嘩然。連我也難以置信，方寸師父竟然是玄魋的父親！無怪乎一看到方寸師父的時候，總覺得眼熟。可是……

　　“阿彌陀佛。”

　　方寸師父雙手合十，垂首順眉道：“如今這種局面，最大的罪魁禍首，實則是我。優柔寡斷、膽小懦弱之人，其實也是我。我雖有想法，卻沒有魄力去實施，身為先帝的獨子，若不是當初我膽小怕事，不敢承擔屬于自己的責任，倉皇逃往外界，隱姓埋名，肆闍局面又何嘗會落到如此地步！應當承擔重任的，應該是我，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廣大百姓啊。”他以一手覆上玄魋頭頂，另一手接過那物件，“今日，我將與你并肩作戰，同生共死。數千年前，我玄氏先祖一手開創了肆闍，如今要毀滅，也應在我等玄氏手中！”

　　玄魋沉重地說：“……一切都將結束了，肆闍為了復仇而存在幾千年，如今世事變遷，也該結束了……”

　　方寸師父雙手捧起白虎堂內取出的物件，來到我面前：“樓拉施主，你是我兒信任之人，又是外界而來，如今，能救我肆闍百姓的，也只有你們了。這是先祖設計建造肆闍城時專門留的最后的退路。冷河源有道大門，內部機括復雜，只有這把鑰匙能打開，然而時間久遠，打開的方法早已失傳，還需自行探索。望施主能代替我們打開冷河源，帶肆闍百姓出去！若施主肯俯從，老僧泥首以謝！”說著，就要下跪。

　　我急忙攙住方寸師父，順勢接過鑰匙，說：“方寸師父不必行此大禮。我原本就是玄都府一個奴婢，您與玄少爺所托之事，自當萬死不辭……等你們告捷，我會前來迎接你們一同出去。”

　　方寸師父搖搖頭，說：“肆闍古話有云：‘有進無出，出必殞滅’，指的就是這冷河源。肆闍城是個封閉的世界，長久以來與世隔絕，我生性懦弱，為了逃避責任，不愿登基稱帝，便秘密找了一些工匠，用了十年時間在夕月門偷挖了通向湖底的狹窄地道逃到外界，此事先帝并不知曉，大概只有外界來的人方能知道。而先祖玄都造此冷河源機關，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讓萬民出去，一旦打開，便是肆闍末日。但如今就算你不打開，嬰魅也會打破天頂，將偽鐵運送出去，到那時，更是一場浩劫啊！這肆闍，是再也保不住了！”

　　“可是……”我正想說話，卻見遠處隱隱來了一隊火把，蜿蜒如游龍，綿延不絕，迅速向我們接近。

　　有人喊道：“是肆皇軍隊！他們也來了！”人群中頓時開始議論紛紛，引起一陣恐慌，各方頭目連忙進行勸說。

　　隊伍進入我們目視范圍時，看到打頭的正是嬰魅。她身下騎的夫諸那白亮亮的毛和四個角在暗夜中散發著柔柔的熒光。嬰魅則一副戎裝打扮，紅纓盔甲，披堅執銳，腰間佩劍，眉間的殺氣更加濃重。她身后，是一個嚴陣以待的龐大禁軍隊伍，再后面是拉著巨大箱子的運送隊伍。

　　方寸師父大驚失色，對我說：“糟了，他們怎么也來了？你要快點了，冷河源打開時間長，再不開始，若我們拖不住嬰魅，不但百姓出不去，怕是偽鐵先出去，就來不及了！”

　　我看看輪椅上的哥哥。他朝我點點頭，給我鼓勵。人群中的丞相喜、八坊兄弟姐妹也給我鼓勁。

　　我咬咬牙，轉身迅速朝冷河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