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阿古就出門咨詢審批程序去了。
我坐在電腦前發呆時,收到了爸爸信息:你過來一下。我環顧四周,輕手輕腳翻墻回家,生怕爸爸喝問我什么。他嗓門大,稍不注意就會成為村里廣播。
沒想到剛一推門,爸爸便突然從里面把門打開一條縫,急急拉我進去,低聲問:“阿古要建祠堂的事你知道嗎?”——爸爸竟然這樣跟我說悄悄話,倒是十分出乎我意料之外,我點點頭,不知道怎么回話。
“不是你攛掇他的吧?”爸爸表情夸張,卻壓低著聲音說,“你別再給村里惹禍了,趕緊回去吧。那天你媽知道你搞出那種事來,擔心得不得了呢。你哥不在這里管著你,你要大鬧東海龍宮了!還不回去的話,不知道還要鬧出多少幺蛾子。”
“什么我攛掇的,怎么什么事都覺得是我。”我訕笑道,“你看我這顧前不顧后的腦子,能想得出那么絕的做法嗎。”
爸爸表情緩和了一些:“也是。你這樣拿不出主意的人,也確實說不出這話。不過你自己瘋魔就算了,連著把阿古也帶瘋了,事情就大咯~這孩子的能量,大得很呢~原本還想說讓他教教你怎么老實本分踏踏實實做事,別成天搞那些虛頭吧腦的什么研究,我失策啊……”
被爸爸這樣一說,我也確實有點害怕:“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么啊。這事……是他告訴你的?”
“不然呢?一大早他就找我商量,還說有空讓我給他看看風水選址。我嚇壞了都!從來都沒聽說過有這種事~你可千萬別往外說,太可怕了。”
“有是有,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只是你孤陋寡聞罷了。”我小聲嘟噥了一句,突然覺得不對,“等等!他找你堪輿?……爸,你會看風水?我怎么不知道?”
“年輕時跟個師公學過,以前經常幫人看,后來不是你們兩個讀書嗎,你媽怕你們在學校被老師說家里搞封建迷信,就不讓我弄了。”爸爸說,“……這個不重要,你看這事怎么收場吧。趕緊去勸勸他,可千萬不能作這種妖啊。”
我倒是覺得爸爸的夸張表情有點好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他要做的事情……要是我能勸得了的話,你作為長輩,就不能勸嗎?而且我覺得這事挺好啊,無非就是湊錢、搞土地審批是個事兒,我是很支持他的。……反正,如果他真能做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去勸他的,我會幫他。”
“你們兩個都瘋了不成!不聽話!”爸爸說著就揚起手要打我,我趕緊躲:“好了好了,爸,爸,有個更厲害的東西,你幫我看看……這可真是能把村子翻個個兒的東西哦~但是你也必須得替我保密才行!”
我從外套口袋里掏出我抄錄的那兩首詩遞給爸爸,把事情從頭到尾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爸爸拿著那張紙,半天回不過神來,眼都直了。有一瞬間,我都害怕他會心臟病發。
“這個東西,連阿古本人都不知道?”爸爸眼睛瞪得像鴿子蛋那么大。
我搖搖頭,嚴肅地說:“先前沒機會告訴他,現在他也沒有空去琢磨這些,所以就沒跟他說。當然我也不是在謀取他的先祖遺產,而且地下藏的東西,早已經是國家的了,除了證明他的身世之外,對他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想搞清楚這些,完全出于我的好奇心。所以,爸,你必須替我保密,可千萬千萬別被村里人知道了。”
“你要我幫你做什么?”
我伸了伸舌頭:“解詩啊。”
從孔家二爺爺透露的信息看來,這兩首詩應該就是藏寶詩,而且我猜測所藏的東西可能在村里面。詩里面包含的內容,也許跟村子的地形有關。還沒來得及跟二爺爺確認清楚,他就撒手人寰,原本以為這兩首詩真成了謎,就此徹徹底底變成了“看不懂的姚老太爺的家產詩”,可突然間柳暗花明又一村,讓我突然間又燃起了莫名其妙的好奇心。
爸爸沉吟良久,終于說:“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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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帶我穿過重重果樹,來到山頂,整個山村盡收眼底。小村群山環繞,一條小河從中蜿蜒而過,將村子分為兩個部分,扭曲之形頗似太極陰陽,其中一個眼就是孔氏宗祠,另一個眼則是一塊巨巖,爸爸說那是一塊飛來石,誰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怎么來到這里的,由于時有鳥飛過巨巖,帶來了樹種和草種,巖石頂上郁郁蔥蔥,頑強的樹根盤在巨石上,一直長到巖石底部扎進土里。巨巖東面是一座小小的石拱橋,年代久遠,橋拱弧度極美,與橋下倒影相結合,是個完美的圓形,村里南北兩部分相通全靠這座小橋。橋頭有個馱碑的赑屃,頭被摸得光亮可鑒,可背上的石碑還剩下半截,上面的字早已經磨損。
爸爸指向村子:“村里這條小河叫做命河,是山里流出來的泉水河,老人家說意思是對村子十分重要。它把環繞村子的山脈分成了兩部分,一條黑龍、一條白龍。現在人們把北邊那座山叫官帽山,南邊的叫盤龍山,也有人叫螺螄山,都是近十多二十年來,那些年輕人根據形狀叫出來的。但是以前老師公說,這兩座山很久以前不這樣叫。它們一座叫做十丈山,一座叫做八丈山。得名于哪里就不清楚了,但是你如果問了孔家的老爺子,他們老人家還是會跟你說這兩座山舊的名字,不過村里知道的人估計也忘了。”
我睜大眼睛,不禁念了出來:“山山十八丈?……所以,這兩句詩的意思指的就是,所藏的東西就在我們這個村子里?”
爸爸點點頭,俯視村子,不覺陷入了沉思,無意識用手比劃著:“……如果說祠堂風水的話,飛來石那一塊倒是很好的,方位在村子西南,正在八卦的另一個眼上,又是村里閑地,現在還沒有主,倒是可以利用起來。坐西朝東的話,正好靠住飛來石,背山面水。背靠為實,水抱宗門,遇水則發,財運連連……”
“你跟阿古這樣說的?”
爸爸突然回過神來:“呸呸呸,放P!我怎么會跟他說!還不是你拉我來這里,不小心跟你說漏了嘴。你就當沒聽見,知道嗎?要不然回去讓你媽和你哥教訓你!”
我連連點頭笑道:“好好好我什么都沒聽見……這詩還有什么別的有效信息嗎?這兩首詩分別指的是兩個地方,還是兩首詩指代的是一個地方呢?”
爸爸說:“這兩首詩里面,都提到了‘群龍’‘橋’‘月’,我估計這不會是兩個地方。”
我點點頭:“有橋、有月亮……還有什么和群龍有關的東西?”
他搖搖頭:“我沒有聽說過。龍脈確實經過我們村,但也只有一條,不會有‘群龍’。”
我問爸爸另一首詩的意思,結果他更不得要領,說什么洗象狗啊、牛啊、蛟龍啊、狐貍啊什么的,簡直要開動物園,實在是說不清楚。看來今天又要落空,不過好歹范圍縮小了,能知道東西就在橋的附近,就差精準定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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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沒辦法,只好先回家。在家門口,爸爸還念念不忘地強調:“記得勸勸阿古,踏踏實實干活,別老想著那種八九不著調的事情了,他做不成的!”
我嘴上答應著“好”,心里也沒當一回事,一回去就打開電腦幫阿古寫審批申請報告和可行性研究報告,一邊寫一邊搜羅人脈打電話請教這方面事情。
寫著寫著,突然想起在民宗委還有個朋友,許久沒有聯系了,就順便給她打了個電話。這個朋友素來跟我關系不錯,給了很多修建祠堂的有效建議,相談甚歡。聊到最后,我隨口問了一句,農村什么情況下在民謠中會用到狗啊牛啊這些亂七八糟的動物。朋友琢磨了片刻,笑道:“樓老師,這個你都會看不出來?星宿啊~”
——我一拍腦袋,為什么把這茬忘了?又是金牛,又是月狐,可不是星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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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阿古還沒有回來。我只得去村口小賣部買了泡面回來和爸爸充當晚飯。
“我煮的泡面還是味道不錯的吧?”我死皮賴臉地笑道。
爸爸一瞪我:“你一個姑娘家,不會下廚房,還好意思說!你跟了阿古還好,要嫁到別家,看你不被鄙視死!”
我自嘲地笑笑,轉了個話題:“那首詩的意思,我好像知道了哦。”
“什么?”
“那不是動物,是時間和星象。‘洗象’是京城的說法,所以我們這邊不知道。每年入伏,皇帝家都會驅趕畜養的大象到河里去洗,所以當地人都把那天叫做‘洗象日’——‘洗象’,指的就是農歷六月六這天。”
爸爸說:“巧了!今天就是六月六。等下過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還說我好奇心過重,其實爸爸這個老頑童比我更愛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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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載了一個星盤,跟著爸爸來到小橋邊。天已經完全黑了。
鄉村的夜晚和城市里十分不同,雖然沒有路燈,但僅是星光就可以在地上照出影子來。上弦月斜斜掛在天邊,這并不影響星星的璀璨。不像城里,轟轟烈烈的霓虹燈把天空映成煩躁的橘紅色,僅看得見的幾顆可憐的星星撒在通紅與墨藍相間明亮的夜空中,就像小孩骯臟圍兜上粘上的飯粒,絲毫沒有讓人抬頭去看的欲望。看著鄉村夏夜的天空,清風徐來,配上河邊草叢中星星點點的螢火蟲,我突然覺得如果現在在旁邊的不是爸爸、而是阿古就好了。
爸爸用電筒照著手上的紙條,因為有些老花,他把紙條舉得天遠:“巖前月,應該是這塊石頭了吧,村里也就這塊飛來石最出名了。”
“狗吠巖前月,”我盯著星盤,“狗,應該是婁金狗。是說婁宿對著月亮?這個不太可能吧……”
“不一定是天上那個月亮。”爸爸說,“不知道了吧?以前有些人把這座橋叫做‘月亮橋’,因為橋拱和倒影合起來就像個圓月亮,但也是部分人會這樣叫,你跟其他人說‘月亮橋’,他不一定知道。”
“這樣啊……”我一邊念著這句詩,一邊慢慢移動腳步,在一個點站定。從這個點,可以從橋洞中看到完整的婁宿,應該就是這里了。
有了這種解讀方法,第二句詩也很容易解釋了。我很容易就在天空中找到了牛金牛——牛宿。我問爸爸:“怎么解釋橋底舟呢?”我知道這條河因為水太淺,從來就不會走船。
爸爸坐在橋上,指指橋下的赑屃:“老烏龜,不就是船嗎?”
我朝爸爸豎大拇指,一點點調整位置,從那個角度看過去,牛宿果然像是在用一條無形的繩子拖著赑屃走。符合兩句詩的條件,應該就能確定一個點了。
“就是這里了。”我搬了塊石頭放在這個位置,做了記號,“老爸你太給力了!后面兩句詩,是‘鬼日’時候,我猜,應該是七月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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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阿古用了什么方法,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把審批流程走了差不多一半。原本連我也覺得很麻煩的事情,到他那里看起來感覺就很順利。說是支持他,但我實際上根本幫不上什么忙,只會紙上談兵,有時候只能看著他干著急,反而還讓他來安慰我,說我寫的審批報告和文字材料幫了他大忙。
不知不覺就到了七月半。這在我們當地村里是個很隆重的節日,各家殺雞宰鴨,十分熱鬧。連我媽也帶著哥哥回來一同張羅各色食用,我們一起上供桌、點燈篙,用桑葉來鋪襯桌面,用葛黍苗、麻苗、粟苗做成的麻谷窠系在桌子腳上,敬告祖先。晚上,在門口布田之后,大家準備好齋飯、餛飩、紙錢施食無人祭祀的野鬼,孔氏宗祠還請了師公在祠堂廣場上放焰口。我們約上阿古一起,到河邊放水燈。
水燈隱隱綽綽,順水漂流,把祝福送給遠方不在的親人。不知哪里,還傳來施歌兒的歌聲,尼尼喃喃,唱著人聽不懂的語言,讓人莫名地有點悵然若失。
回來快到小橋的時候,走在前面的爸爸回過頭來給我一個眼色,我點點頭。他讓媽媽和哥哥先回家,故意走慢了幾步跟我并排。跟我一起走的阿古有點莫名,看了看我和我爸。我對他笑笑:“我爸找我商量點事,你先回去吧。”他雖然感覺到了什么,也沒多問,躊躇了幾秒,徑直往前走了。
我和爸爸蹲在橋下上次做的標記附近,等人們走得差不多了,說:“可以了。”
我拿出事先臨摹好的星圖,說:“蛟推寶劍群龍趨,說的應該是角木蛟,角宿。爸,你覺得寶劍和群龍指的是什么呢?”
爸爸蹲在不遠處的草里,說:“寶劍好說。你過來蹲在我這里往橋底看,就知道什么是寶劍了。”
我將信將疑地走過去,蹲在爸爸剛才的位置,卻什么都沒發現。爸爸說:“再低一點,角度要對準。”我上下左右望了半天,突然間豁然開朗!——滿月映照在河里,波光粼粼,水光反射到橋底的位置,果然發現橋底橫吊了一把劍!我倒吸一口涼氣。古時許多地方筑橋都會在橋拱下懸劍,防止走蛟發洪水,想不到村里這座橋,也是一座懸劍橋。真不知道這個村里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有趣事情!我用手電照了照那把劍,黑乎乎的看不清款式,估計已經銹透了。
劍是橫著吊掛的,此時角宿就在劍柄方向。“果然是蛟推寶劍……”我自言自語道,“群龍趨……”順著劍尖看過去,正是巖石上那盤根錯節的樹根。
“爸,你看!”我指著那些樹根道,“我知道群龍是什么了。”
爸爸一拍手:“沒錯了!那么最后一句什么狐貍莫出頭,就是說在那個位置看不到狐貍那個星座吧?”
“對。不愧是我爸,大師!”說著,我挪動腳步變換角度,讓巨巖正好把心宿擋住,“完美!”
我又搬了塊石頭過來做好標記,然而并不是上次標記那個位置,二者之間起碼差了三米多。這樣,就出現了兩個定點,我和爸爸都懵了。
“那老家伙,難道是分了兩個地方藏寶?”爸爸撓著頭道。
我說:“分開埋為啥不分遠點?至少一個埋在這邊山,一個埋在那邊山,這樣才有藏寶的意義嘛。”
我們討論半天,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橋上冷不防傳來一個聲音:“月掛竹竿頭,兩影競相交。應該說的是某個時間,在兩個位置插上棍子,它們影子相交的地方。”
這個聲音把我和爸爸嚇得頭發都根根立起來,差點沒掉進河里。爸爸嚇得一趔趄,用手電一照,看清是阿古后,氣得破口大罵:“你個小兔崽子,要嚇死叔啊!你給我下來!”
我正捂著心口順氣,看到爸爸又吆喝起來了,趕緊拉住他示意安靜,對阿古說:“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
他悠悠然從橋上下來:“我一直在前面等你。看到你們玩得挺有意思的,就過來看了下,原來你們在解詩啊。”
我心道不好,都忘了此人記憶力好得令人發指,抄錄出來的紙條就讓他看過一眼,他可就全都記住了。便說:“算了,這個之后再跟你解釋。你說那個影子相交是什么情況?什么時間?同一個光源,影子怎么可能相交?”
阿古指指不遠處的一叢楠竹,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月亮離竹子梢最高處還有一段距離。他不慌不忙過去撇了兩根竹竿過來,分別插在我做標記的那兩個地方。月光灑下來,影子果然都是往一邊倒,完全不會相交。我看看他,聳聳肩,很無奈。他沒說話,抬頭死死盯著月亮。
一陣夜風吹來,颯颯的竟有點涼。突然間,我的目光被一旁巖石上的樹根吸引了,因為這些樹根開始發出瑩瑩的光,就像在黝黑的石壁上一筆一劃勾繪出一條條的龍!
“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我驚得合不攏嘴。
“這種樹的樹根里含磷,每年立秋轉西風,有風吹過這里的時候都會有這種現象。”爸爸說,“你以前總不回來,都不知道村里還有這種事吧?”
樹根上的磷火越來越亮,把我們照出了影子,地上插的兩根竹竿,在十五的月光和樹根的磷火同時照耀下,有兩條影子果然相交了!阿古望著月亮,掐算著時間,慢慢移動腳步,最后往一個地方一跺:“就是這里了。”
磷火轉瞬間就暗了下去,四周除了水聲,一片靜寂,誰也沒有說話。但我知道,我們解開了姚老太爺的家產詩!我猛地撲上去抱住阿古:“果然還是你行!”爸爸也樂顛顛去尋東西來做標記。
最后,阿古疑惑地問:“你們到底在找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