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論文選題怎樣了?”導師問。
我拿出選題報告,遞上去。他看了看,從眉骨和老花鏡之間的空隙中瞄了我一眼:“版本學?你對這個有研究?”
我“嘿嘿”一笑,搓搓鼻子,說:“不敢說研究,只是之前發表過幾篇相關論文,有些前期成果。”
“哦。”導師把我的選題報告放到一邊,說:“選那么生澀的研究課題,怕是不好寫深。如果有前期基礎的話,也可以先試試。”
“好的好的!”我急忙道,“等初稿完成,先給您指導。”
*******************
回到家,哥哥一進門就對我說:“你畢業的事情先放放,老爸來電話說爺爺去世了,我們得馬上回老家。”
我似乎頭遭棒擊,頓時全身變得疲憊不堪。
……真是一團亂麻,碩士論文也沒開始寫,本來就急著畢業想找工作,焦頭爛額,爺爺又……雖說讀高中后就一直和哥哥生活在城里,對鄉下的爺爺并沒有特別深厚切膚的感情,可誰都不愿意發生這種事的。
我長嘆一口氣,癱在沙發上,說:“好吧,我去。”
*******************
連夜坐火車回到小村,到站時已經天亮了,我提著行李,跟在哥哥后面亦步亦趨。
鄉村的早晨,空氣格外清新。呼吸著清晨的濕氣,我竟頭腦一片空白,不知何去何從,什么也想不起,只是目光呆滯地一個勁兒往前走。
經過一個岔道口,哥哥道:“喂喂,你往哪里走呢,別迷瞪,方向錯了,應該往這邊走才對。”
我掉轉頭,就撞上個人,行李一下子全掉在地上。心里的郁悶頓時爆發,連娘帶爹地把最近所有的煩心事都當成罵人的資本罵了一遍,就差沒哭出來。
哥哥過來,一面幫我拾起行李一面幫我賠禮道歉,催我趕快走。那個年輕人扛著犁頭,嘴里嚼著粽子,一言不發,看猴子一般看著我和哥哥拉拉扯扯。
鬧了一會兒,年輕人終于開口了:“你們是樓家兄妹吧?”
哥哥說:“是啊,你是……”
“不記得了?我是你爺爺家隔壁的阿古啊。”
我倆想了半天,哥哥“哦——”了出來,“記得記得,我媽電話里有時還提到你,小時候跟我們一起下河摸魚的,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好多年不見,變了啊,我都認不出了。”
我想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誰?”
哥哥說:“孔叔家的老二啊!你不記得了啊?小時候經常來找我玩的。”
確實不記得了。小學初中就開始住校,讀高中后就一直跟工作的哥哥在城里住,基本沒有回過老家,過早接觸了光怪陸離的世界,對小村也陌生了。這些年也是鄉下的爸媽時不時到城里面看我們、住一段時間,連哥哥都懶得回,我更是根本就沒有回去鄉下過。也許小村發生了一些變化,我也早已經失去記憶了。
哥哥和阿古一路寒暄,到了爺爺家,里里外外都是前來吊唁和幫忙的鄉親,擠擠挨挨,但我除了自家親戚,記得的也沒幾個。于是我便和女眷們在屋里一起做些手頭上的紙活,時不時從門簾縫中看哥哥在外面招呼客人。
這時,有個醉醺醺胡子拉碴的大叔走進來:“喲!樓家的老大!好久沒回來啦!長大了,來來,陪我喝一杯先!”
哥哥被推得踉踉蹌蹌,還得陪笑說:“孔叔,你來了,聽說爺爺平時喜歡跟你喝,這回你坐下多吃多喝哈!”
大叔搭著哥哥肩膀,說:“誰喝不是喝,你來一起!”
哥哥一臉厭惡地陪著笑:“我這幾天可沒空,你還是去找隔壁村楊叔他們吧!”
好不容易打發走一波客人,哥哥進屋休息喝水。我問:“那是誰?”
“哪個?”
“喝醉酒那個,討厭得很。”
哥哥沒看我,小聲說:“不就是隔壁的孔叔嗎,成天這樣。你看他家里都窮成啥樣了。”
*******************
晚上,我聽著外面的蛙叫,輾轉難眠,干脆起身到院子里吹風,一出門卻看到樹下的月影里有煙頭的明滅。
我知道哥哥不容易。哥哥比我大很多,家里窮,哥哥作為村里第一個鳳凰男,考上大學從村里走出去,家里負債不少,后來他在城里努力工作還債、寄錢回來養父母,還把我帶出去讀高中,供我讀到研究生,一直沒有結婚,像父親一般養著我、寵著我,讓我有比較優渥的生活。他從來沒跟我說,但我明白,他為家里付出了很多,實在太辛苦了。
我正想上前跟哥哥說說話,卻聽見院子矮墻外傳來一個聲音:“這不是樓哥嗎?那么久不回來了,還是住不慣鄉下了吧?”
哥哥溫言道:“是阿古啊,那么晚了還去抽水?”
阿古說:“是啊,我家田地勢高,水上不去。正是插秧時候,比往時辛苦些。反正我也不急著回去,聊聊天吧,跟我說說你們那有啥新鮮事。”說著,就翻墻進來了。
哥哥笑道:“那么多年一直沒變,以前你來找我出去玩也總是翻墻,從來不走門。”
“哪能沒變呢?現在這身高,不是比以前翻墻要簡單多了么。”
聽著他們嘀嘀咕咕在院子里聊天,我笑笑,便回去睡覺了。
*******************
爺爺的葬禮辦得很隆重,家族來了很多人。爸爸和哥哥作為長子長孫,事無巨細地主持了方方面面事宜,每天忙得不可開交。而我本來就對傳統葬俗也不太了解,跟在后面完成了各種儀式流程,幫幫手頭上的活,看看熱鬧,便也沒有更多工作。幾天以后,爸爸還帶著哥哥忙乎最后的收尾工作,我在家等他們,又跟家族的女眷也不是很聊得來,便開始四處躲著發呆了。
正是農忙時節,再之后幾天,女眷們也該干啥干啥去了,下地的下地、帶孩子的帶孩子,最后屋子里就剩下我一個人。
前幾天還沒覺得特別有不便,頂多是沒法溝通,可現在好了,中午到了十二點半一點,也不會回來人,把我餓得頭昏眼花。我面對著滿廚房柴草,無計可施,連生火都不會。最后只能餓著肚子坐在院子里的樹下看書。
突然,院墻外有人對我說:“樓家妹妹啊,家里沒人吧?吃了嗎?沒吃的話到我家吃啊,我正準備回去煮。”——抬眼一看,阿古帶著狗站在外面。
就這樣被陌生人邀請,我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說:“……吃過了。”
阿古笑道:“沒吃就沒吃吧,灶都沒動過。”
我從垂下的頭發后偷偷看他,見他正看著我,等我答復。我搖搖頭:“去你家吃,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多雙筷子罷了。你哥不在家,吃飯什么的,跟我說聲就行了。來吧來吧。”
我不說話。
“來呀,我趕時間呢。”他說著,翻墻過來拉我。
我推辭不掉,只好站起來,從院門出去,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趨。
到了阿古家,他讓我在堂屋里坐等,他去廚房生火燒飯。他家堂屋完全沒有粉刷,露出墻坯的土,所以光線很暗,家徒四壁。我在空蕩蕩的屋里如坐針氈,于是搬了小凳坐到廚房門口看他做飯。
“我家沒啥吃的,你哥說你早上起得晚,從來不吃早餐,這個時候想也是餓了,粗茶淡飯將就點吧。”阿古一邊燒火,一邊笑道。
被哥哥在陌生男生面前說穿自己的生活習性,我有些臉紅。許久,我說:“……那天撞到你是我不對在先,還罵你一頓,對不起哦。”
“那有啥,別把你包弄臟了才是的。你們城里來的姑娘金貴,看不上我們農村人,想跟你說上幾句話也難。你不知道,我這幾天老想跟你打個招呼了。嘿嘿,今天你才肯賞臉。”
我更不好意思了,被他這樣一說,總覺得不能拒絕地想找些話題,但是又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最后沒話找話地問:“你今天不去地里干活啊?”
他卻不說話了,似乎沒聽見。我頓時尷尬了,咳兩聲,再也不知道說什么。
過了很久,他說:“家里人也要吃飯啊。”
*******************
飯做好了端上來,果然十分簡陋。鐵鍋燒的飯有些夾生,還有一大碗面條,里面有幾根青菜和幾片白白的肥肉,寡油少鹽,竟然是下飯菜。阿古幫我盛飯過來,說:“你先吃。”
我問:“你呢?”
他說:“……你別管我了。”
我說:“……主人不吃我怎么好意思自己吃呢。”說實話,這樣的飯菜我也真的下不了口。
我第一次見到阿古露出為難的神色,他小聲說:“我……還要照顧我姐姐先吃呢。”
我才知道原來他還有個臥病在床的姐姐。阿古不僅每天下地干活,還得做家務,照顧生病的姐姐,其實一點都不好過,只是看起來很輕松而已。
阿古姐姐很虛弱,下不了床,但是很和善健談,對我也很好。見到家里來客人,姐姐也很開心,跟我聊了很多,我發現阿古的姐姐竟然學識淵博,尤其是文學,涉獵頗廣,不像是一般的農村婦女。于是我一邊聊天一邊幫阿古一起照顧他姐姐,畢竟男生照顧女人多有不便,到處臟得不行,我來就細致多了,他姐姐也很高興。我照顧她姐姐吃了飯,洗了頭,擦了身,還把衣服床單都洗了。最后,我和阿古坐下來一起吃飯。因為難得干了一堆體力活,似乎這沒油沒鹽的飯菜也變得好吃了。屋里氣氛再也沒有剛開始那么尷尬,我也徹底放開跟他們說笑起來,宛若故人。
*******************
吃過午飯,阿古繼續下地干活。我說:“我跟你一塊兒去看看可以嗎?”
他笑笑,點點頭。
阿古家的地是半山一塊滿是石頭的貧瘠土地,硬是像開梯田那樣開出一片水田出來,但是水上不來,得靠人力抽。
“有時候白天太曬了,我就晚上過來抽水。”阿古說。
我點點頭:“我知道。”
“牛也很難上來,所以必要的時候還得用人拉犁。但是現在我姐病了,我一個人很難做。有時候做著做著,都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辦。”他看著遠方的山,隱隱有些迷茫。
我坐在地里的一塊大石頭上。這里視野很廣闊,可以看到整個山村的樣貌。群山環繞著碧綠的水田、小橋流水人家,風暖暖的,春天風景很美,但是也讓人不免有些惘然。
“你看的是什么書?”阿古問。
“什么?”
“就是你成天在看那本。”
“《紅樓夢》。”我說,“我現在在研究這本書,這決定我碩士研究生能不能順利畢業,可是畢業后還得找工作……有時候想想,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接下去要怎么辦。”
“好像我看過這本書,但是有點糊涂。”他說。
我把隨身帶的書遞給他:“沒想到你還看過這個。”
他接過書,一邊翻看一邊說:“我姐以前跟我說過這個故事,后來我姐拿給我看過的。是我爺爺存的一些舊書,很破了。我姐藏起來,好不容易才沒被我爸扔掉。……但是,我看的雖然也叫《紅樓夢》,可跟你這個不太一樣。”
我頓時來了興趣:“真的?可以給我看看嗎?”
“好啊。”他說,“你跟我來。”
*******************
一回到阿古家,他便跑去問他姐姐。后來從他姐姐床底翻出兩個大箱子,里面都是些發霉蟲蛀的抄本,已經不知道什么年代的了。他姐姐聽說我想找書,便坐起來,打開燈,幫我仔細翻找。最后,找出兩本腌菜一般,又黃又臭的線裝抄本給我:“現在就找到了這兩本,其實我記得原先有四本的。”
我接過書,細細查看。有一本的封面已經缺失,連扉頁還是第一頁都已經被蟲蛀掉了一半。我問:“你家都上哪來的這些書?”
阿古的姐姐說:“是我家祖上留下來的。聽說我家太爺爺以前是舉人,再也考不上去了,便回家自己存些書,傳到我爺爺這一輩的書還多,起碼有大半個屋子,其他都讓阿古的爸爸給扔的扔了、燒的燒了,最后我偷偷留下來的,也就剩下這些。這些書我和阿古都看過,你想看什么,都可以來拿。但是你可別說出去,讓阿古爸爸知道了,我和阿古都會被說的。”
我點點頭:“明白了。我能不能借這兩本書回去看看?”
姐姐說:“你喜歡就拿走吧,你是讀書人,放在你那里比藏在我們這里好,反正我們拿來也沒什么用。其實我記得原先是有四本的,下次找到了你過來拿。”
我謝過他們姐弟,迫不及待地把書拿到堂屋的天井下就著光看。可是書太破舊了,殘缺不堪,阿古又不太愿意我坐在他家堂屋里看書,說萬一他爸回來會挨罵。最后我只能跟他們說一聲,把書帶回去慢慢看。
第二天,我和哥哥就回城去了。臨走前我去向阿古和姐姐告別。
“有空常回來玩啊。”姐姐笑著說。
“好啊,一定回來看你們。”我也笑著說。
可是這一回去,又是三年,這是之后的事了。
*******************
回城的火車上,我問哥哥:“阿古他們家是什么情況?他姐姐怎么了?”
哥哥笑了笑,不說話。
“他們姐弟倆挺好的,但是那天晚上那個喝多的是他爸爸吧?怎么會這樣呢?挺知書達理的兩個人,怎么會有這樣的爸……”
哥哥說:“別人家的事情,也就聽聽……聽說阿古是過繼的。但是你看他爸也就那樣人,又喝酒又賭錢,老婆也跑了,孩子也不管。阿古啊,其實是他姐姐帶大的。你以為他姐姐怎么病的?其實……村里都說是他爸打的。”
我感到心被揪了一下,說:“他們姐弟倆可不能這樣。”
“又有什么辦法?”哥哥說,“村里也管不著,我們就更鞭長莫及了。”
我沉默了。
*******************
回到城里家中,我立刻拿出阿古姐姐給的抄本仔細查看。書名是《紅樓夢》不假,可是紙張黃黑,殘缺不堪,是從四十一回到六十回之間,正好二十回的章節,每本十回。正文每面8行,每行24字,并沒有批語。我仔細辨認看下去,發現內容確實和流行的版本不一樣。莫非……這是新的版本?
我的心狂跳起來,急忙找來了各個版本的影印本來對照,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就把這兩本殘本掃描影印了,拿過去給導師請教:“我把這個版本和其他版本的影印本都對照過了,看內容和排版,和脂舒本有點相似。脂舒本原本應有八十回,現在在首都圖書館里面收藏的只有一到三十九回,以及第八十回,缺失了四十回。而現在這個版本正好是缺失的部分內容。您怎么看呢?”
導師把影印的資料一頁頁仔細翻看過,看了很久,說:“……不知真偽,我看啊……是偽本的可能性更大。”
我的興奮之火似乎被一桶涼水迎頭潑下,熄滅得無影無蹤。其實我根本沒有懷疑過阿古家的存書真偽——一個貧困至極的農民家里,祖上傳下來珍藏的書,本身作偽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他們本人書都沒讀過幾年,為什么會去偽造古書呢?導師這樣一說,我感覺遭到了莫名的羞辱。可是就學術精神來說,導師的懷疑并沒有錯。我一腔熱血被堵了回去,特別憋屈。
之后根據導師的引導,我的畢業論文被迫寫了對這個版本的證偽,順利畢了業。可是我總是心有不甘,覺得這并不是我想寫的東西,越發迷惘。而且后來想起來,其實覺得當時的心情,更多的是覺得對不起阿古姐弟。因此,畢業后,我沒有馬上找工作,而是重新推翻了自己的碩士畢業論文,開始埋頭研究,發表各種論文對這個版本進行證實。
一寫,就寫了近三年。

糸色斷
我想為你在網上寫小說,小說的結局,我們必須在一起。 ——本文開坑于2004年,所以設定時間線開始于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