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沒有什么想跟我說的嗎?”
第二天,有來默默為我送來早飯,準備離去時,我問道。
他仍是一言不發(fā)的站在那里,良久才道:“公子帶話來,說約你今晚,東門晚風亭見。”
“我會去的。但我要聽的,不是這些。”他還是不語,“那晚將我打暈扔到深山當中,是不是你派的人?”
“你都知道了?”他背對著我坐了下來,然后一個人笑了,終于打開了心扉,“你不笨,只是單純,可有時候這又很矛盾。”
“自你認識我家公子開始,渭城對你來說,便猶如架在脖子上的劍。這是金滿堂的天下,你不該來。草廬的火,便是例子。”
“那初見時,你又為何對我那般客氣?”
“我也不知,”他苦笑著,“可能因為那個錦袋吧,我把你錯當成了金小姐。”
“原來一開始就是錯的。”我失笑了,笑的無力,“有來,對不起,我錯怪你了。”
“我做這些,要的不是對不起。”他醞釀著,左拳指骨握的發(fā)白,小拳眼用力地壓桌面,遠眺窗外人海川流,“你知道嗎,你是我見過最干凈的女孩,塵世太假了,包括我,只有你,永遠只有單純的一面。”
“自你不辭而別,渭城游玩的那三日便魂牽夢繞,但我也只能羨慕公子。后來阿求回來告密,草廬相繼失火,看到公子珍藏的畫像,我才知道,你不是金小姐,你是流裳。”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說這些話時始終不敢轉身,我望著他背影,詫異道。
“我暗下調查過,最初只是為了尋你,卻無意發(fā)現(xiàn)這些的。我以為你死了,可當你再出現(xiàn)在客棧門口時,你知我有多么高興?可是我不能認你,偷偷將你打暈送出渭城,你很聰明,竟然幾日又尋了回來。”
“一直讓我北去,也是為此嗎?”
“對,我怕你再出事故,便騙了你。”
聽完這些,我不知如何再回他,只抱著自己的雙腿,目光無神地垂下。
“放心吧,我不會要你如何的,”他又一個人笑了,笑的蒼白,“本來大可不必與你說這些,只是想讓我心里也好受些。我還是自私了。”
這次,換作我不語了。
“東門城外,我已幫你備好了一切,晚風亭之約后,你便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他起身要走,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也不要怪公子,在人間活著,每個人都有苦衷。”
那一晚,渭城又下雨了。秋雨如絲,覆滅一城燈火。
晚風亭立于城內(nèi)龍溪岸邊,亭內(nèi)六角燈籠和風搖曳,我撐傘而至,他早于我先到,孤影對酌。
“今日我?guī)蛄吮K,”他沒有看我,拇指摩挲著杯口,雙頰紅暈,“想邀姑娘對飲,不知可有意?”
“可惜,”我收傘與他面對面而坐,“這酒不是我想喝的酒。”
“哦?”他望了一眼杯中酒水,突然發(fā)笑,“姑娘是嫌在下的酒濁呢,還是人濁啊?”
“心濁。”
“心濁和人濁有何區(qū)別?”
“人濁可救,心濁不可救。”
“說的好!”他將酒一飲而盡,酒杯在桌上重重一落,忽而神色突變,款款深情,“白天你的問題,我現(xiàn)在來回答你:一直愛,從沒變過。”兩行淚倏忽而下。
心上就像綁了一根琴弦,這幾個字突然撩撥了一下,我仍能聽見顫顫回音。我咬著牙,讓自己不心軟。
“可是愛又如何?”他突然站了起來,語氣激動,“在外人眼里我是孟家三少爺,渭城最大富商的兒子,人人都羨慕我,都想成為我。可是,他們誰知道,在家里我連我親爹都不待見,連親娘都保護不了,一個個寧愿相信一個下人,也不愿信他的親生兒子!”
“做什么都要監(jiān)督我,提防我,每天像防賊一樣防著我,這是什么滋味,誰知道!?而導致這一切的,就是因為我是庶出,和一個低賤丫鬟生出的賤種!”
他氣憤地將手中的酒杯摔的支離破碎,作為一個男人,眼淚卻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所以我沒資格談愛,”他坐了下來,為自己斟滿一杯酒,一口入喉,“我要找回我在孟府本該有的地位。終于,我找到了,獲得金小姐的芳心,然后從仕,有她爹在朝中的勢力,狀元之位,還不是十拿九穩(wěn),到時候我看孟家到底是誰說了算!”
他仰天大笑,笑得像一個瘋子,笑得讓我陌生,笑得讓我覺得可憐。
“這一切,你為何不早告訴我,為什么要惹我?”
“因為愛身不由己,我人是假的,但對你的每一份情,都是真的。我也曾糾結要不要把一切告訴你,讓你抉擇;也曾想過舍棄一切,執(zhí)子之手,浪跡天涯。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看著他這樣,我內(nèi)心驟然間沒有任何波瀾,不知是突然放下了,還是心傷到?jīng)]有了知覺。
“我會走的,不過不是因為你,而是她。我能感覺到,她是真的愛你,我不想奪人所愛,也請你好好珍惜。”
“你不恨我嗎?”
我搖搖頭:“我恨的,已在草廬大火中了結了。剛才我說錯了,你不是心濁,只不過是欲望勝了愛,尚且可救。”
然后從胸口掏出那只青藍色的錦帶,拿起桌下的雨傘,一一交給他:“今日一別,你我兩不相干,縱然天涯再見,也當相忘江湖。”
說罷,欲轉身離去,忽又想到一事:“其實我也騙了你,我不是人,是妖。”轉而化身一只螢火,飛入茫茫秋雨。
“我早猜到了,比起人心,妖又何所俱?”
有來在東門放了一輛馬車,他沒有來送我,但我能感覺到他一定在某個角落看著我。
回首望一遍,往事如昨,來時樂于生歡,去時了無牽掛。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馳馬而去,我再未回頭看過一眼。落葉歸根,沽原,也該回去了。
我本以為一切就到此結束了,當我踏馬入沽原,看見滿目荒涼時,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悲痛已悄然而至。
“沽原怎么了?”我慌張落馬,告知在路上看到的一切,問桑樹婆婆,驀地發(fā)現(xiàn)她茂密的桑葉竟也所剩無幾。青纏繞在婆婆腰間,藤蔓枯瘦如枝,正奄奄一息,艱難地撐起雙眼看著我。
“你們都怎么了?”它們就像我的家人,自我生命起于鏡塘腐草之間,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婆婆。我急地快哭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終于來,他等你很久了。”
婆婆說話了,眼皮微抬,聲音更沙啞,更低沉,我仿佛能聽見他艱難地喘息。
她眼珠微移,引我看向鏡塘。我這才注意到,鏡塘之水快要枯竭了,只剩泥潭間一洼淺水,他在水中游動。
血紅的水,沒有鱗片的魚。
“你是師傅?”我其實一眼認出了是他,只是不敢,或者不愿相信這觸目驚心的一切。
“他為了幫你續(xù)命,用盡了身上所有的鱗片。”婆婆解釋道。
“不...不...,”我明白了,明白了之前的一切,那身紅衣,突然憔悴的臉,我搖著頭,“這不是真的,你們一定都在騙我。師傅,你這個大騙子!”
淚止不住的流,我又哭了,這次更撕心裂肺。本以為情沒了尚還有家,可家沒了,我又該何去何從?
再也撐不住了,這兒從沒有過的疼,我掐著胸口,雙膝砸地,只覺嗓子一甜,吐出一口血來。
“這就是代價嗎?”我扶著地問他。
“對不起,”他終于開口了,再也沒有以前地冷傲,“我以為你會開心。”
“原來我們都一樣,都太傻了,我們都錯了。”我看著他,干涸地心流過一絲溫暖,竟含著淚笑了。
“對錯何妨?”
“你從何時開始愛上我的?”
“從你起于塘邊腐草開始,到第一滴淚落入鏡塘,你的光,你的淚,第一次讓我覺得鏡塘之水不再寒冷。”
“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我告訴過你,自你在繭中,我往后吹得每一首曲都在告訴你,只是你未曾聽懂罷了。”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我幸福地笑了,“我懂了,會不會懂得太遲了?”
“愛,多晚來都不遲。”
“可我欠你太多,該如何還你?”
“我把命給了你,從此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好好活著就足夠,無需再還。”
他笑了,笑的淡然,也成了他最后一笑,永遠定格在那里。
即墨走了,沽原也快完了,我坐在桑樹婆婆的枝頭為他吹曲,十里荒地,飄散著墨竹玉簫發(fā)出悲愴的簫音。即使即墨不怪我,我也饒恕不了自己。
自此,我每日日夜不歇地從十里地外挑水進來,再一勺一勺為它們澆灌,但遠水救不了近火,沽原的每一日都會有生靈枯死。
我無力,只能為它們吹一首亡靈曲。算是一場自我救贖吧。
桑樹婆婆和青一日不比一日,也漸漸枯萎。
婆婆走的那一日,沽原的土地已經(jīng)四分五裂,再無生機了,她死前告訴我,即墨不只給了我兩個月,他把他余下的生命都給了我,也就是永生。
那一刻,我覺得生可怕了:“婆婆你說的對,活得久有什么好,只會讓伴隨的痛苦延的更長罷了。”
“嘿嘿,”婆婆笑著,“給我講個故事吧,好久沒聽你講過了。”
我沉吟一會兒,飛上婆婆的枝丫:“好!那我就給你講一個人妖愛戀的故事,從前有一只螢火蟲......”
婆婆走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完我的故事,但我記得我沒有流淚,或許是淚流干了,或許覺得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青也走了,在婆婆走后的第三日,自即墨走后它總向我嘮叨它快要死了,可沒想到,它反而是沽原活的最久的一個。
它變得憂郁了,不愛說話,每天看月亮看到深夜,從東升看到西落。
“你趨光癥變嚴重了。”一夜,我打趣它。
它沒有應,過了好久才說:“我一直有一個愿望,希望有一天能爬上月亮,看遍整個世界,看來是實現(xiàn)不了了。”
“哈哈,”我捂著嘴笑它,心卻很疼,“因為你太笨了,因為月亮在腳下,不在天上,你長反了。”
它信以為真,看了一眼腳下鏡塘,也笑了:“對呀,水中月也是月,如果鏡塘此刻有水的話,我的愿望就實現(xiàn)了。”
“我可以幫你。”
它看著我,似乎看著希望。
我拉起藏在樹下的一桶水,調整好方位,放在它面前:“你的愿望實現(xiàn)了。”
它抱著木桶,看著水中明月,一個人癡癡地笑了,笑的很開心,像一個孩子抱著心愛的糖果。
本來可以再撐幾日的,但青不舍得用那桶水,只每日抱著,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都走了,我也要走了。
我用匕首割斷馬和車相連的套繩,任憑風吹雨打,一路飲酒騎行。
沽原沒了,渭城不可去,我不知道該去哪兒,任由馬兒帶我走,醉了便趴睡在馬背上,醒來又繼續(xù)酣飲,酒沒了就去尋酒家。
日復一日,秋去冬來,飄飄送下遙天雪,飛花酒上滅,日暮蒼山人,颯颯旅命煙。
不知不覺,我已在人間輾轉二十幾載,我眺望,也不知到了哪里,遠處一線連天,前路好像還似漫漫無盡頭。
“姑娘買酒嗎?”一須發(fā)盡白的老者,挑著兩擔酒,停在我馬兒身側問道。
“這是什么酒?”我下馬,還未走近,便聞酒香撲鼻。
“一擔‘天涯’,也叫‘醉生’;一擔‘歸去’,也叫‘夢死’。姑娘要哪一種?”
“醉生天涯,夢死歸去。”我喃喃道,持壺左望,天高路遠萬重云,歸路又漫漫。
“歸去吧。”我將酒壺遞給他。也是該回去看看了。
折馬而返,又是幾月。
一日,我游經(jīng)兩處斷崖相連的天橋,醉臥索橋之上,忽聽有人高聲吟唱: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錯錯錯,莫莫莫。
暗念著,我伸手攔住要過橋的他。一眼望去,我差點跌落橋索之下云霧迷茫的萬丈深淵,幸得他及時拉住。
“師傅?”不可能,太像了,我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
“得失從緣,苦樂無我;菩提本無樹,息心即息災。施主因何事想不開,這一跳縱然得身心自在,可因果仍在循環(huán)中。小僧不慧,愿為施主解開疑惑。”他雙手合十,欠身行佛禮。
我繞看了他幾圈,一身布衣袈裟,沒有他的半點神韻,絕不是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僧法號莫錯。”
“你身為僧人,為何吟唱情詞?莫不是個假和尚?”
“施主誤會小僧了,”他緊張起來,“這詞,是師父讓我一路吟唱的,小僧法號便是來源于此。他說我曾經(jīng)犯過大錯,罰我一路東去,解救旱災。”
“天下之大,你一個小小和尚,如何解救得了?”
“師父說一路吟唱此詞便可,自有有緣人相助。”
是他。我看著他,眼含笑意。
“你叫莫錯,對吧?是不要錯,還是莫錯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