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蒼龍縣的客車上，徐今默默的盯著窗外不斷飛馳而過的車輛和道旁的樹木，腦海中卻是思緒萬千。
迄今為止，他都認為在翠花這件事情上，自己并沒有過錯。
翠花是真的喜歡自己，還是一時沖動，徐今也不清楚。但是他不愿意惡意的去揣測翠花喜歡自己的動機，他寧愿相信翠花是因為在九龍山上接觸的人太少。所以對于翠花到清江去，他從心底也是贊同的。
他希望翠花能夠在城市里見到更多的人，接觸更多的事物，從而在新的生活環境中產生出新的想法。
當然，翠花的新生活中不應該有自己，徐今堅定的這樣認為。
手機振動了起來，徐今拿起來一看，是邱秉浩發來的，只有簡短的三個字：已簽約。
徐今笑了笑，重新將頭轉到車窗外。
今浩小食店承包工地食堂的事情，徐今打心底是高興的。他其實并不希望邱秉浩，這個自己目前唯一的兄弟一輩子就守著一個小食店。更何況現在今浩小食店的情況是，只有徐今在的時候生意才好，徐今一旦上山，或是有事情不在，那小食店的生意冷清的堪比日場。
雖然兩兄弟之間沒的說，但在外人看來，小食店其實就是徐今撐著的，作為營業執照上的負責人邱秉浩，倒成了可有可無的人。長此以往，兄弟之間難免會產生隔閡。現在有了工地食堂這攤子事，徐今倒是非常贊同的，他打算完全不沾手，讓邱秉浩一個人去操辦，即使是出了岔子，還有今浩小食店和自己兜底。
對于邱秉浩的能力，徐今是清楚的。小食店從無到有，其實都是邱秉浩在跑各種的手續、批文。還有長久以來小食店里除了廚房之外的所有事情，其實都是邱秉浩在干，干的還非常好。
剛開始時，邱秉浩的表現讓徐今都非常吃驚，畢竟從小到大邱秉浩都是不靠譜的代表，下崗后還混了一段時間社會，直到他父母相繼離世，這個猶如大頑童一般的男人才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開始認真的找事情做了。
所以徐今認為，現在的邱秉浩只是缺少一個機會，一個施展自己能力的機會。這次承包工地食堂，徐今是真的希望邱秉浩能夠干好，這不管是對今浩小食店、對邱秉浩、甚至是對自己，都是利大于弊的。
到了蒼龍縣，徐今下車后連站都沒有出，而是走到了出發站臺，準備直接坐上山的客車回井站去。
走到站臺上寫著“山前”兩個大字的站牌底下，徐今把背后的背包卸下來放在腳邊，摸出煙來點燃吸了起來。
本來他是準備到集氣站去住兩天的，因為還不到接班的時間，這一輪上班的老江和小杜應該還在站上，自己去了，一是要和他們中的一個擠在一間房里住，二是難免會影響他們的工作和生活。而集氣站因為經常有值班的技術干部和前來參觀實習的大學生，所以有多余的房間。
但是剛才在車上一陣思索，他覺得自己是不是該去看看黃友民，除了感謝他給的鹿血外，順便也可以問問黃友民對于姚成剛叫自己背黑鍋這事的看法，更想讓他猜猜最后下給自己的處分會是什么。畢竟黃友民在系統內是呆久了的，當領導也當了很多年，所謂人老心奸，他的推測，多半是靠譜的。
對于背黑鍋這件事，徐今總覺得心里有些不踏實。雖說他對于姚成剛承諾年底把自己弄下山這事兒沒有抱太大希望，但為了掩蓋事故而把自己推出去，徐今覺得自己是不是又被當成老實人了？
當不當老實人無所謂，徐今反正已經習慣了，自己也已經答應了姚成剛。只是這處分到底有多重，自己的老爸徐雨城那顆玻璃心會不會受到傷害？這都是徐今迫切想要知道的。
正想著，卻看到車來了。遠遠的就聽到一個聲音叫道：“徐哥，你怎么這么早就回山了啊？”
徐今抬起頭，只見老陳媳婦從車門探出一個腦袋，驚喜的看著自己，正進站的老陳也一邊開著車，一邊舉起手揮了揮，算是給自己打了個招呼。
扔掉煙頭，徐今笑了笑，提起地上的背包拍了拍灰塵，笑著說道：“是啊，有點事，早了兩天回來。”
車一進站，老陳媳婦就跳下車，笑著說道：“你回來就好了。集氣站的老唐被人打了，你知道不？昨天我碰到小陳，他還說要是你在，老唐怎么也不可能被人打？”
“什么？老唐被人打了？什么時候的事？為了什么？”
徐今嚴肅起來，有些急促的問道。
老陳彎著腰走到車門口，一邊接過徐今的包扔到座位上，一邊遞過來一支煙，說道：“不就是前天的事么。說是作業區修路，惹到了健康村三霸王，老唐去協調，結果被打了。要不是林書記拼死攔著，怕是要出大事。”
徐今接過煙，想了想，還是摸出手機給唐見虔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才通，唐見虔那有氣無力的聲音傳了出來。
“老徐啊，你也聽說了？我剛掛了姚經理的電話，他說已經通知蒼龍縣公安局了抓人了，特么的哥們這次的虧可吃大了，腦袋上縫了三針。看來得休息幾個月了，你回來記著隔三差五的去集氣站看看，我給他們交代了，有什么事都找你。”
徐今聽了唐見虔的話，卻又笑了起來。低頭把煙點燃吸了一口，笑著說道：“得了得了，我覺得你就是故意的，你想下山休息是吧？這會兒嫂子在身邊了吧？嘖嘖嘖，老唐啊，你這苦肉計給姚經理使可以，給我使可不起作用。”
唐見虔的聲音一下大了起來：“徐今，你特么別造謠，更別傳謠。我在健康村被打的頭破血流，這是有目共睹的。我還有醫院開的證明，上面寫的清清楚楚，縫了三針。我為了工作差點死球了，你還在這里說風涼話，我要找李書記告你的狀。”
徐今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接著說道：“行行行，你電話錄音了沒有？肯定錄了，你的毛病我清楚。你去告吧，我這會就在蒼龍車站呢，今天就上山了，你讓李書記來批評我吧。”
說完卻是掛上了電話。
正在招呼人上車的老車媳婦笑著說道：“老唐確實被打了，但都是皮外傷，聽說他去醫院開了個證明，證明自己縫了三針。昨天作業區來人慰問他的時候，他可勁的夸自己，把你們那個什么經理都給說笑了。”
徐今笑著搖了搖頭，老唐這個家伙，怕是也想下山去了。
上了車，老陳已經啟動了汽車，邊開車邊說道：“徐哥，老唐那家伙，這次怕又是立了功了吧？我就不明白了，你每次去做事，都做的有頭有尾，還不出問題，怎么領導都沒給你點好處？老唐做的事，哪一件順順利利做好的，哪次不是你去擦屁股，為什么什么先進啊，勞模啊，都是他的？”
徐今笑了笑，沒有回答他，只說道：“我待會在監獄下。”
......
......
李勝利在監獄門口等著徐今。
接到徐今的電話，一聽說徐今要來看黃友民，他就說正好有點事想和徐今商量一下，說不得還得請徐今幫幫忙。
徐今倒也沒有多想，以為左右不過是監獄或者鹿園用氣的事情，也沒有往心里去，便答應了先到李勝利那里去。
一下車，徐今緊趕著小跑了兩步，還沒到跟前便笑著說：“哎呀，這么大的太陽，還勞煩尊敬的李警官在這里等我，真是罪過罪過。”
李勝利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笑著說道：“山主視察咱們，咱可不得擺正位置，前來接駕么？”
徐今卻是收起笑容，邊和李勝利一起向監獄大門走去，邊故作正經的說：“李警官，山主這個詞兒，可不敢再叫了。我就一小工人，又是黨員，咱們是要講政治，講立場的。”
李勝利左右看了看，又轉過頭看著徐今，歪著腦袋說道：“呦呵，你小子這次回去，受了什么刺激了？你搞搞清楚，這山主的稱號是老百姓給的，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我還準備給你弄個支持監獄建設的先進個人呢，都已經報上去了，你小子就偷著樂吧！”
徐今低下頭盤算了一下，說道：“我不要。我們集氣站的老唐都被健康村那三個傻叉給打了，你要再給我弄個什么先進，說不準下次挨打的就是我了。”
李勝利停住腳，瞇縫著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徐今。
徐今卻也停住腳，臉上卻還保持著微笑，好整以暇的看著李勝利。
“老徐，你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李勝利說道，臉上卻似笑非笑的，不知在想著什么。
“想什么呢？我是來看我師父的。老唐的事，我就這么一說，打人那屬于治安案件，是公安管的，我門兒清。”
徐今笑著說道，同樣不露聲色。
“得了吧，那三個傻叉是刑滿釋放犯，這九龍山十里八鄉的都清楚的很。我下午就給山前鎮派出所打電話問問情況。”
李勝利扭過頭，邊走便說道。
徐今小跑著跟在他身邊，有些狗腿的摸出一支煙遞給李勝利，笑著小聲說道：“得，那勞您駕，您費心了。”
“行了行了，老徐你這拐彎抹角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改？我就一小警官，又不是你們領導，能幫忙的事情言語一聲，咱私下不還是朋友嗎？”
李勝利有些不滿的說道，一邊接過煙一邊摸出打火機，先給徐今把煙點上。
“那不一樣，這是公家的事，咱這算是繞過程序，自然不能讓你難辦。再說了，我就一小工人，你是國家干部，咱的姿態得放低，這才算平等對話。”
徐今吸了一口煙，笑嘻嘻的說道。
“你呀你......”
李勝利差點被煙嗆住，邊咳嗽邊指著徐今，卻沒有繼續往下說。
到了辦公室，李勝利先招呼徐今坐下，然后又倒了一杯水放在徐今面前，這才在電腦前坐下，在鍵盤上點了幾下，這才抬頭對徐今說道：“老徐，今天找你來，是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
徐今嚴肅的點了點頭，正襟危坐，有點洗耳恭聽的意思。
李勝利笑了起來，說道：“別整的這么正式，其實就是關于老黃的事。”
“老黃？老黃怎么了？”
徐今有些詫異，黃友民雖然身份還是罪犯，可是在監獄混的挺不錯的。因為鹿園的原因，他不但受到了表彰，還減了刑。他在這里有很多特權，連監獄長都說了，老黃是九龍山監獄一寶，得好生伺候著。
李勝利卻舉起手向下壓了壓，笑著說道：“他倒是沒什么，只是他這個月就服刑期滿，得出獄了。可是我們在和他家鄉派出所聯系的時候，出了點狀況。”
原來黃友民已經服刑期滿，這個月就該出獄了。但是監獄在聯系他原來住址的派出所，要求他家里派人來接他時，卻被告知他妻子早已去世，唯一的兒子兩年前就已經全家出國了，連房子都賣掉了。而這些事，卻都沒有告訴監獄里的黃友民。
畢竟黃友民已經快六十了，當年宣判的時候，他就已經被原單位開除了，現在就是個社會無業人員。監獄考慮，現在黃友民的家人也聯系不上，他就等同于孤寡老人，你讓他出獄后怎么辦？
黃友民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家里的事情，這段時間一直都很沉默，這讓監獄長和李勝利都很擔心。所以李勝利的意思，是叫徐今開導開導他，實在不行，就留在監獄當外聘職工，繼續負責鹿園。
徐今想了想，卻說道：“李警官，這事兒我先征求下他的意見吧，如果他不愿意，我也不讓監獄為難，老黃的事情我來想辦法，畢竟我是他的徒弟。”
李勝利有點奇怪的看著徐今，說道：“老徐，你可不要大包大攬，你也只是個工人，能有什么辦法？”
徐今卻笑著說道：“這你別管，反正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一口。我有床睡，他就有棉被蓋。”
李勝利見他說的堅決，想想也沒有其他辦法，便只好點了點頭，說道：“監獄長那邊爭取了一點政策，老黃這么多年在監獄，還是有點工資和補助的，另外鹿園搞的不錯，監獄長還特批了一些獎金，到時候一起結算給他。”
徐今點了點頭，說道：“李警官，我代我師父謝謝你們！”
......
......
到了鹿園，遠遠的就望見觀鹿臺上插著太陽傘，放著椅子和小桌子。
走上觀鹿臺，果然黃友民躺在躺椅上，瞇著眼睛正在打盹，旁邊的收音機里放著京劇。
徐今看著小桌子上的兩個茶杯，笑了笑，把包仍在地上，拿過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滿杯茶，一口喝了下去。
黃友民仍然瞇著眼，嘴里卻說道：“牛教三遍都要回頭，你這頭牛，就改不了這粗俗的毛病。”
徐今笑著說道：“行行行，這第二杯我就倒七分。不過酒就不行了，我給自己倒酒，從來都只倒三分，給別人倒滿。”
黃友民呵呵呵的笑了起來，卻別過話頭，說道：“剛才就聽說你來了，卻被李勝利拉去了。他是叫你勸我留在監獄吧？”
徐今一愣，隨即卻是明白了。自己這師父，腦袋聰明著呢！平時雖然不出聲不吭氣的，但心里敞亮的很。
當即坐了下來，從桌上的煙盒里摸出一支煙來，點燃吸了一口，這才坐下來，舒舒服服的往躺椅上一躺，卻是只看著臺下正在樹林里躲陰涼的小鹿。
黃友民等了一會，見徐今不開口，只好說道：“你有什么建議？”
徐今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臺下抽煙。
黃友民坐起身子，盯著徐今道：“我現在孤家寡人一個，也無所謂。但是這監獄，我是不太想繼續呆的。”
徐今笑了笑，說道：“你都知道了？也是，這監獄不就是小社會么，哪里有不透風的墻？”
黃友民有些得意的笑了起來，摸了一支煙點燃，轉頭也望著臺下，半晌才悠悠的說道：“我一個罪犯，給家里帶去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他們那么做，我能理解。”
徐今沉默了一下，卻又笑了起來，說道：“別裝，要哭就哭出來。反正就我一人看到，我還是你徒弟。”
黃友民有些氣惱，轉頭對徐今說道：“我雖然五十多了，但還有腦子，身體也還健康，你就篤定我不能在社會上立足？”
徐今對黃友民的說法不以為然，訕笑著說道：“你想去干保安？工地？或者去扛大包？人家都不會要監獄里混過的。”
黃友民一怔，有些氣急敗壞的說道：“你特么還是不是我徒弟？你這說的是人話嗎？”
徐今卻笑了起來，說道：“得了得了，老都老了，火氣這么大干嘛？你的事兒我來安排，你操什么心？”
黃友民又一愣，說道：“你來安排？安排我？”
徐今笑著說道：“我不是你徒弟嗎？你自己都承認了的。現在你沒地兒去，我不安排，誰安排？”
黃友民怔怔的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沒有想到自己這個便宜徒弟會管自己，畢竟自己雖然嘴里說的起勁，但其實心里一直有些惴惴不安，他不知道出獄后自己該怎么辦，畢竟已經脫離社會九年了。
九年的時間，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但是在這九年之中，失去老伴，失去朋友，唯一的兒子也不辭而別，這對于一個即將步入花甲之年的老人來說，在精神上的打擊是巨大的，即便他是仍然成熟、冷靜、睿智的黃友民。
想了想，黃友民問道：“你今天是被李勝利叫過來的？”
徐今坐起身子，說道：“不是，我是來謝謝你的鹿血酒的。順便有些事情請教你。”
“哦？”
黃友民看著一改痞態，端坐著像以前請教自己工程上的問題的徐今，有些奇怪的問道：“禮沒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