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接完那通電話后,我心中無比興奮,甚至比班級考試得了第一名還高興。父親在電話里說:“今年會提前幾天回家過年,可是……”我非常興奮,迫不及待張口便打斷父親接下來要說的話,再三和他確認行程,這是兩年來爸爸媽媽第一次決定要回家過年,而且是——提前!
我急于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奶奶,蹦蹦跳跳地跑出家門,卻在經過門檻時摔了一跤。隔壁阿嬸瞧見了,快步走上前扶了我一把,喃喃低語著:“這孩子,怎么這么不小心,摔疼了吧!不過,摔疼了你也是活該,自己找罪受。以后走路,看你還當不當心……”隔壁阿嬸在村子里是出了名“刀子嘴豆腐心”,她碎碎叨叨的,我懶得理,便隨口敷衍她幾句:“嬸,我沒事,沒摔疼。”我沖著她樂呵樂呵地笑著,隨即拍拍身上的灰塵,大步跑出門去。隔著老遠,我還能聽到嬸子笑話我這孩子摔了也不怕疼,還咧著嘴笑。
我不在意嬸子說了啥,那時候我的心里只想著爸媽提前回家過年這件事。我迫不及待地跑到地里去找爺爺奶奶。那時候的天色已經很昏暗了,小時候我很怕黑,堅決不要一個人走夜路,總拉著奶奶一起陪我走,但那一刻我卻突然不怕黑不怕走夜路,人逢喜事精神爽。人一旦有了希望和盼頭,會變得勇敢,所有的害怕和恐懼都沒那么明顯了。
我在自家的玉米地里跑了好一會兒,玉米桿子林沒過了我的頭,我踮起腳尖站在田塍上朝著爺爺奶奶的方向高喊著“奶奶,快點回家吧!”我努力踮起腳尖,朝天空大喊,可卻沒有看到他倆的身影,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要快快長大,再長高一些,長得比玉米桿子還要高。爺爺奶奶也依舊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也許他們沒有聽見。
于是,我站在田埂上等啊等,我爬上了隔壁地里的稻草垛上,坐在垛頭,看著落在地平線那一端的太陽滿布霞光到完全灰暗,手里不斷地抽著稻草玩投壺游戲。以前,我從來沒發現放學回家后的太陽這么漂亮,比地里熟透了的紅番茄還紅,比上學路上早餐店賣的燒餅還大,可就是不知道太陽的味道怎么樣,我想太陽也是很暖很甜的。
不知等了多久,我耐不住性子,試圖穿過玉米地。可是,走在玉米地里我完全看不到方向,視線也很模糊,走了好久也沒走出這片地。我心里越來越著急,找不到出去的路,索性就坐在原地不走了。過了沒多久,奶奶便找到了我,并領著我回了家。
奶奶心疼我天色這么暗,怎么還跑到地里去。爺爺則問我作業做完了沒,我支支吾吾搖著頭說“還沒做”。爺爺頓時變了臉色,“沒做好作業你還跑出來玩,還到地里瞎晃悠。”
我不敢看爺爺的臉,感覺爺爺的臉像地里的瓜一樣長。我偷偷拽了拽奶奶的衣袂,奶奶心一軟就忙著替我辯解:“你別兇孩子!作業都沒做完就來找我們,一定是有事情要告訴我們,對不對?”
我的眼珠周圍轉了轉,輕輕點了點頭。
奶奶突然高興了起來,“先不忙告訴我們,讓奶奶猜上一猜,好不好。”
看著爺爺奶奶心情變好了,我說了一聲“嗯”。
“是不是今天班里考試成績出來,你得了第一名?”
“嗯——不是!”
“那是不是你今天被老師表揚了?”
“還不對!”
爺爺聽到這里拉下了臉,臉色又變差了。
“好了好了,我告訴你們就是了。放學回到家,爸爸來電話了,我到村頭的小店接的電話。爸爸說今年過年工作不忙,會和媽媽提前回家過年。所以我特別高興,就急著跑地里告訴你們。”說話的語氣像村里的孩子王一樣底氣十足。
奶奶也和我一樣,突然變得很高興,而爺爺則是仍舊板著個臉,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那時候爺爺只是強裝鎮定而已。那瞬間,我感覺到了這個清貧的家里許久未見的溫暖。這份溫暖,來自于那支電話。
事后,我拿起書包放在靠墻的桌子上,準備開始寫作業。我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屋頂房梁上的燈光是灰黃色的,不像現在的燈光都是白色透亮的。以致到后來我到了城里讀書才知道,城里人習慣把那種燈管叫做“白熾燈”,我好奇于校園里馬路旁邊的路燈,都是溫馨的白光。同行的同學們好幾次都笑話我“沒見過城市里的物什兒”。
奶奶在院門口撿了樹枝和稻草桿子,準備生火做飯。村子里家家戶戶到了飯點做飯的時候,每戶人家的煙囪上總飄著裊裊炊煙,同時也在呼喚著離巢的鳥兒。奶奶的灶火飯,連著鍋巴盛出來的時候,飯粒飽滿剔透,鍋巴香脆彈口,我總是能吃好幾碗。
我一度覺得,那才是真正的煙火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城里的車水馬龍,都是帶著口罩和濾鏡看到的繁華萬千。
飯后,爺爺忙乎著洗碗擦桌,打掃衛生;而奶奶則在雞籠旁邊灑下一把秕谷,叫喚著尋食吃的雞仔們進雞籠。
作業完成以后,我習慣性開始背書。爺爺奶奶不是文化人,卻也十分享受聽我背書的時候。透著窗前微弱的燈光,爺爺走到門口,一邊劈著木柴,一邊聽著我讀書的聲音。奶奶不久之后,走過來,手里捧著她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針線納鞋。穿針引線,是農村婦女最習以為常的工作。我明白奶奶只是為了省下一點點的電費,所以很多時候舍不得開燈。所以晚上我房間開燈的時候,奶奶總會過來陪我一起,她做她的事,我背我的書。
爺爺劈柴劈累了就會把柴火碼放在門檻旁邊,一層層地壘好。之后,他便躺在院子空地上的那把搖椅上,左手拿著蒲扇,右手點著一支自己卷的土煙抽上幾口。為此,奶奶不知道生氣了多少回,但爺爺總也是戒不掉煙。他老說“抽根煙,才會有力氣干活”的話,而我們倆,壓根兒不信。
一直到了后來,我識字夠多了,也竟有勇氣在紙上教爺爺奶奶寫他倆自己的名字。
夜漸漸深了,奶奶走到灶臺,拿出了晚飯后扔在火坑里的番薯給我吃,我清晰地記得那番薯的味道,雖然外殼已經被炭火煨得焦黑,但掰開來之后熱氣騰騰的,白熾燈光照下來,蒸汽繚繞。自家番薯的味道總是黏糯香甜,我分了一塊給奶奶,奶奶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幾口,堅持把剩下來的給我吃,每次總是說一樣的話“不能浪費,要多吃些東西,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那時候的我不以為然,總覺得奶奶的煨番薯能吃一輩子。后來,等到我離家求學,我才發現,奶奶留給我的最熟悉的印象,莫過于番薯的甘甜可口和熱氣升騰時白熾燈下朦朧、布滿皺紋的臉。
父母歸家的訊息讓我興奮不已,在床上暗暗思忖他們回來的那一天,帶了年貨,帶了禮物,帶了糖果;最讓人歡呼雀躍的,莫不過于他們帶來歸家的好消息,勝過一切。輾轉反側,鬧騰不休,奶奶起夜特意過來叮囑:“星兒,明天還要早起上學,趕快睡覺!”于是我大被蒙過頭,強迫自己睡覺:“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五只羊……”
由于晚上睡得太遲,奶奶早上硬生生地把我從被窩里拽出來,逼著我去上學。我偶然看見了墻上的時鐘,意識到上學要遲到了,便瘋了一樣從床上穿好衣服,背上書包,順手拿了一個刀切饅頭往學校里飛奔而去。回頭還聽到奶奶的叫喊:“路上慢一點,小心一點,沒關系的——”
那天到學校明明比平常早了一刻鐘,放學回家我才知道,墻上的鐘,是奶奶讓爺爺故意撥快了,好讓我按時起床去上學。仔細想來,臨走前奶奶的那一句“路上慢一點”不僅透露出狡黠的意味,而奶奶的這點小聰明在我身上屢試不爽,頻頻中招。
課堂上,我會時不時想起父母回來的事情,然后在教室里時不時地發呆看窗外的天空,更會時不時地突然笑起來,每次同桌強子下課找我出去玩,我也笑著搖搖頭。可是,轉念一想,兩年來父親母親只偶爾在電話里聽到我的聲音,并沒有真正見到過,他們會不會回來的時候認不出我來了呢?我越想越擔心,越想心情越糟糕。
同桌上課鈴聲一響,馬上跑回自己的座位上,看著我一喜一悲的轉變如此之快,頓時不解。趁著老師講課講到興頭上的時候,他左手手肘蹭了蹭我寫字的右手,突然低聲發問:“你怎么了?剛才下課出去玩的時候還笑得那么甜,怎么一上課就這樣哭喪著臉。”
我默聲不作答,繼續寫我的筆記。
強子看我不理他,越發來勁,窮追不舍地追問下去。
我心里有點無奈,端坐著朝著黑板,輕輕地告訴他:“我爸媽要回來了。”
“什么,爸媽回來了?”
“是要回來過年了,現在還沒回來。”
“那你不是應該高興壞了,干嘛還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我——我——”
話說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我沒敢告訴他我的擔憂,生怕他那窗戶紙糊的嘴誰問都告訴他,最后搞得全班人都知道。村子上孩子的父母有的在外打工,回老家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父母那里并沒有固定的電話,每次打電話回來都是打給村里的公用電話的,母親說有好幾回打電話還占線中。我格外珍惜父母回家的訊息,對任何人都不敢輕易說出口。
班主任是語文老師,恰好那時候上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一文,課文《背影》開篇就談到:“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兩年”,當時讀課文時,這個時間給了我深深的情感沖擊,這與我和我父親的情況竟如出一轍。以致于那天課文剛一上完,我幾乎就可以把《背影》完全背下來,到現在都沒有忘記過那個課本里描寫的父親的背影。我拿著課本在班主任面前背完之后,她也很詫異我背書的速度如此之快,隨口問了一句:“以前,這篇課文是不是讀到過?”
我沉著臉,輕輕搖了搖頭,又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師便不再追問。
班里的同學與我不同,大多都是父母相伴在身邊,我有時候看著他們父母接送上學的時候,心中的羨慕之情只增不減,從來沒有停止過。那些被絕大多數學生認為父母的陪伴理所當然的“今天”,又何曾想過,那其實是很多像我這樣的人夢寐以求的“明天”呢?我有點傷感,細細讀著《背影》,逐漸明白,很多情感體驗,非親身經歷不能體會;很多抉擇謀生,都包裹著愛恨別離的無奈苦衷。

始知相憶申
兒女給父母打電話,他們會很高興;孩子也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