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晚上來喝酒啊。”瓦策朝李林揮手,跪坐在象背上,朝李林含情脈脈,依依不舍。
“就在磅石臺,一問便知。”眉苗朝賈行云抬手到半空,又放下,瞄了一眼瓦策,加重語氣道:“一定要來啊。”
告別兄妹兩人,賈行云正式以礦主的身份巡視屬于自己的礦場。
窩棚內三三兩兩走出表情麻木的礦工,一眼望去,神情呆滯,雙眼無神,常年下礦,臉色蠟黃泛黑,身上肌膚偶有現出不健康的蒼白色。
有人裸著上身,腰間胡亂纏著麻繩,用個詞來形容,就是骨瘦如柴。
“你們好。”賈行云點了點頭,揮了揮手,沒人搭理。
“以后這礦就是我的了。”賈行云熱臉貼到冷屁股上,覺得沒什么,陌生的老板,熟悉的套路,換作是自己,也提不起激情。
“礦主好。”“老板好。”
三三兩兩有氣無力的回應,有些發音不標準。
華人很少做底層礦工,礦工幾乎都是緬民,耳濡目染,自然會些簡單的華語。
“就這么幾個人?”賈行云不免有些喪氣,數來數去,六個人。
三人四十來歲,兩人二十出頭,還有一個半大的黑瘦小子,有經驗有體力的三十來歲的礦工一個沒有。
“里面。”黑瘦小子扯了扯臉皮,笑得略顯尷尬,指了指茅草頂的“房子”,“班頭在里面。”
“王炸,給錢給錢。”
“沒錢也行,這花生米是我的了。”
“班頭,手氣不錯,贏了這么多,晚上去瀉火,你請唄。”
“就是,聽朱禿子說,磅石臺那邊剛上一批新茶,帶兄弟們爽爽唄。”
“滾,老子不在外面吃匹薩,攢錢回國享受不爽嗎。”
賈行云在房間外站了半天,隔著老遠就聽到里面吵吵嚷嚷,污言穢語。
他皺了皺眉,輕輕推開嘎吱響的門板。
劈頭蓋臉一股嗆人的煙酒味,熏得他扇著手,又退了出去。
屋內兩條對稱的大通鋪,中間一破爛的方桌,八條長凳,四個人。
煙熏霧繞,看不清對方面目。
“你誰啊。”粗狂的聲音不耐煩響起,緊接著就是長凳破風飛來的聲音,帶著一聲低沉的“滾出去”。
長凳飛來,賈行云眼睛被熏得辣刺刺的,根本來不及看清狀況。
砰地一聲巨響。
李林擋在賈行云身前,側身就是一擊腿鞭,將長凳原封不動踢了回去。
“握草。”
“啊哦喲,我的腿。”
“麻皮,酒瓶碎了。”
“喔唷~!”
屋內四人反應不已,方桌嘩啦聲響,被長凳砸得散架,桌上的酒瓶、花生米、撲克牌撒得滿地都是。
“媽的,兄弟們,抄家伙,有人來挑事。”粗狂的聲音怒吼一聲,沒說有人來搶礦,而是說有人來挑事,就說明各有地方規矩,搶礦的都帶著槍,礦區一窩端,挑事的就是礦場之間彼此有矛盾,干架是常有的事。
“老子是三角礦場的礦主。”賈行云也來氣了,剛被飛濺的酒瓶砸了下腳,此時還酥麻酥麻的。
礦工老弱病殘幼也就算了,還有一群烏煙瘴氣的人,像什么話,土匪嗎。
其實賈行云理解得不錯,礦區這種地,除了麻木得機械般生活的底層礦工,就是一個狼吃肉狗吃屎的地方。
“啊!礦主?”
咣咣當當家伙什落地的聲音,四人爭先恐后跑了出來。
等看清賈行云和李林的樣子,疑惑的冷抽響起,興奮的四人瞬間垮下臉來,是那種外面六個人臉上那種麻木的神情。
當前一人,也就是大家口中說的班頭。
腰圓膀粗,身高一米八,三十來歲,濃眉大眼,黑麻麻的臉,配上哭喪的神情,活脫脫一黑李逵。
這身材難怪做了不下礦的班頭,這哪里是班頭,是打手頭子吧。
另外三人,各有千秋,無一不是精瘦,比外面的礦工強那么一丁點。
唯一不同的就是臉上的風霜,多了一些社會打磨的痕跡。
“彪子,虎子,春子。”班頭冷寒著臉,剛起的心思被賈行云的年紀和俊朗的外貌澆滅大半,有氣無力地指著三人介紹,“我叫方愛國。”
本來賈行云還想學著國內礦場巡視一般,噓寒問暖。
比如,大家過得習不習慣,吃得怎樣,工作時間滿不滿意,下礦辛苦不,家里人都安排妥當了沒……
他張了張嘴,卻是化作一聲嘆息,“我不管前幾任礦主是怎么管理的,我只想說一句,工資加倍,餐餐有肉,傷病我報,過段時間,采購一批現代機械。”
十來個要死不活的人聽到工資加倍,餐餐有肉,瞬間像是快病死的人聽到醫生說“你的病我們診斷錯了,不是癌癥,是痔瘡”。
枯木逢春,賈行云的感覺是這十來個麻木的人臉上立馬有了笑容,雖然是那種長久不笑,扯著臉皮尷尬的笑。
賈行云內心微酸,這些底層的礦工,所求的好簡單,簡單到工資翻倍,餐餐有肉,工資翻倍又能有多少,還抵不到國內電子廠流水線員工一周的工資。
“有肉吃咯。”黑瘦小子的普通話并不標準,但是不妨礙他用緬語給其他聽不懂的人做翻譯。
方愛國眼前一亮,憨厚一笑,眼神炯炯,舔了舔嘴唇,“有挖掘機嗎?鉆孔機有沒有?沒有也行,手鉆也可以。”
“華夏人?”賈行云見方愛國點了點頭,疑惑道:“礦區不少華夏礦主,你怎么不去他們的礦。”
方愛國眼色一暗,指了指礦洞的方向,道:“這場子上上一任礦主是我老表,死得不明不白,尸骨無存,我守在這,多少要搞清楚怎么回事,要不然,我回去怎么向他家里人交代。”
“我們礦場就這么點礦工?”賈行云環視一周,連挖掘的工具都所剩無幾,別說下礦,就是篩礦都沒幾件趁手的。
“要吃飯的啊,再說這個礦場不干凈,有門路的誰會窩在這。”方愛國跟另外三人交換眼色,猶豫片刻,道:
“朱禿子挖走了好幾撥年富力強的礦工,我這三個兄弟,都是經驗豐富的熟手,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早走了。”
又是朱禿子,在礦區見過一次后,前前后后聽到兩三回,這人似乎跟三角礦場扯不清了。
“這樣。”賈行云掏出一疊有點濕潤的現鈔,遞給方愛國,“每人先給一百,剩下的,去采購,挑質量好的買,別家有的,我們一樣不能缺,別家沒有的,我們一樣要有。”
“另外。”賈行云從現鈔里抽出五張,“緊著這五百,可勁的買些吃的喝的,今晚礦上吃大餐。”
“一張就夠了,這里生活物資雖然比外面貴很多,但是跟國內比超便宜。”
方愛國的行為讓賈行云頓生好感,采購物資沒有中飽私囊,還能守著大義為老表尋死亡真相,放在古代,就是忠義的好漢子。
方愛國揮了揮手,挨個給剩下的九個礦工發了一百,點著彪子、虎子、春子,意氣風發道:“走,跟老子豪橫一回。”
方愛國剛抬腳,忽又轉身,拍著腦門,朝賈行云道:“看我們這些大老粗,礦主怎么稱呼?”
“我姓賈。”
“賈老板大氣,謝老板。”方愛國起頭,麻木的礦工心里有了盼頭,搓著手里的紅票子,喊話的聲音都充滿朝氣。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賈行云循例這么一說,并未有噓寒問暖的意思。
簡單的一句客氣話,卻是讓方愛國心頭一暖,他誒的應了一聲,轉身長長舒了口氣。
“少爺。”李林走到賈行云背后,掩住嘴,壓低聲音,“四人手上的老繭不在掌,在指,是常年打槍的手。”
“我知道。”賈行云冷哼一聲,望著四人遠去的背影,沉思片刻。
“你。”賈行云朝黑瘦小子招了招手,“你過來。”
“老板好!”黑瘦小子攥著紅票子,一路小跑,點頭哈腰,“老板有什么吩咐。”
“站直了,小小年紀,那來這么社會。”賈行云拉了黑瘦小子一把,拍了拍他頭上許久未曾洗過的油頭。
他臉上黑黝黝一片,臟兮兮的,穿得破破爛爛,如果不是在礦場遇到,隨便一個地,都會覺得他像個小乞丐。
“多大了,家里人呢。”賈行云的話讓黑瘦小子神色一暗,攥著紅票子蹭著露出腳趾的鞋不吭聲。
“十五的小子,家里人因為礦山坍陷,死光了,是個苦命人。”旁邊有礦工插話道:“沒名沒姓的,我們都叫他黑娃。”
黑娃默不作聲,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流。
“你會華語?”賈行云柔聲地拍在黑娃肩頭上,“你以后別下礦了,做礦場的翻譯,我找個人帶帶你。”
賈行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俊溫。
賈家人甚至是華龍文化的人不可能常駐緬甸,長久打算,這邊需要個本地代理人,十五歲剛剛好,家底清白,還是個孤兒,忠誠度以賈家的實力,相信沒有任何問題。
“我看你蠻機靈,也別黑娃黑娃的叫了,要不,我給你起個名?”
“不了,黑娃挺好。”黑娃擦了擦眼淚,倔強抬頭,因淚水滑過的臉龐有了肉紅的白皙,他頓了頓,神色黯淡,復又神情堅毅,“以前家里人也叫我黑娃,我就叫這個名字,謝謝老板。”
賈行云呼拉一把黑娃的頭,笑道:“去,洗干凈再來,給你錢就是讓你花的,去買幾身好看的衣服。”
黑娃破涕為笑,咧著一口白牙,不好意思撓撓頭,“礦區哪有衣服賣,要到德乃才有。”
“雜貨鋪總有吧,香皂買不到?”賈行云作勢欲打,笑道:“把你這一身豬油皮給老子用滾水燙燙,不洗干凈,別給老子回來。”
“好咧。”黑娃猛地親了一口紅票子,蹦蹦跳跳喔呼著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