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個“求”字,魏齊一愣,他與信陵君沒什么來往。
坦率地說,他還有點兒“瞧不起”信陵君。
當然,并非是身份,而是行為。
他出身于豪門貴族,自幼一呼百諾的優越地位培養出他冷僻、孤傲、目中無人的性格。
他厭惡公子那種“濫交匪類、不知自愛”的放蕩行為。
在他的意識中“貴、賤”等級有嚴格的區分,不能容忍有絲毫的混淆、摻雜。
貴族,是必然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
賤民的血管中,流動的只是放蕩無恥、貪婪叛類,所以他們卑微、低下……
貴族中也出現過這些“污點”,必然是從賤民中那兒傳染得來。
做為相國,他的職責就是保護貴族的純潔,嚴懲賤民的不法。
而這位“信陵公子”卻自甘墮落,與屠狗賣肉的市井小人為友。
甚至居然把守城門的老卒奉為“貴賓”,是可忍,孰不可忍!
“武卒事件”殺了魏良,“囚徒事件”后又結下了“劫法場”之怨!
所以信陵君雖交友遍天下,無論地位高低,惟獨與這位魏齊相國,卻是話不投機、水火不容。
朝中相遇,一揖而已,只保持著最起碼的禮貌,此外絕無任何交往。
今天信陵君突然至府“求見”,魏齊不覺一愣,但也只是一剎那間。
無論如何,這位終是大王的弟弟“二大王”!
自己不能失禮:
“快請!”
還沒等魏齊迎到堂外,信陵君已匆匆進入,他只得躬身施禮:
“大駕光臨,未曾遠迎,望乞恕罪?!?p> 信陵君也躬身還禮:
“相國公事繁忙,無忌卻來煩擾,甚為不安,該請原諒的是無忌?!?p> 兩位履行的是官場上的虛偽“客套”,越是“客氣”過分,也越表明二人關系的疏遠。
但魏齊畢竟還得尊重信陵君的身份,所以心中可以不滿、鄙視,面上仍帶微笑:
“公子肯駕臨,連相府都蓬蓽生輝,在下求之不得,快、快請上座;獻茶、獻好茶!”
挽著公子的手臂就要上堂。
信陵君卻在“罪人”身前停住腳步:
“相國,無忌有一事相問,可否賜教?”
魏齊斜睨他一眼:
“公子垂詢何事?”
信陵君一指柱上:
“此人犯了何罪?遭此毒打,令人慘不忍睹?!?p> 魏齊撇著嘴笑:
“怨誰呢?通齊叛國!”
信陵君一皺眉:
“何以見得?”
“果然為他找上門來!”
魏齊的臉上沒了笑容,冷冷地用下巴朝身邊的一個四十余歲矮胖子一指:
“請問須賈大夫。”
那小胖子急忙彎腰、縮脖,蹭到信陵君面前跪下:
“臣須賈,拜見公子。
這范雎日前隨臣出使齊國,齊王無故而饋厚禮,若非泄密,怎能得齊厚賞?”
綁在柱上的范雎,氣得吐了一口血沫:
“須賈胡說!
自為使臣,當齊王責備當年魏助燕伐齊時你只紅臉磕頭,無言以對。
我怕有損國格,才越級出位駁倒齊王,終簽和約。
齊王確是對我有好感,豈止贈禮?
還許我高官厚祿,要我仕齊,我自念身是魏國人,不愿在他鄉求富貴,沒有答應;
贈金百鎰,分文未受;
只不忍拂齊王一片好意才留下酒肉,這也向你報告過。
東西也是大家分享,怎能說我‘私通’?”
須賈漲紅了臉辯道:
“當時我正在考慮怎么回答才是上策,誰要你在一邊多嘴?
再說,我是正使,你不過一個陪從的門客,齊王為何巴結你卻把我晾到一邊?
其中必定有鬼!”
范雎睜開被打腫的眼睛還想爭辯,信陵君一擺手:
“不必說了!”
轉臉望著魏齊:
“相國,須賈大夫可能是誤會了,我同這位范先生曾有一面之識。
因愛他口齒敏捷、思路清晰預留在自己門下。
然而他卻恥于見異思遷,不肯棄舊交而攀新貴,使無忌十分欽佩。
請相國三思:
范雎連須賈都不愿背棄,又怎能叛國通齊?”
不想,被打得半死都不吭一聲的范雎,突然放聲大哭:
“良禽擇木而棲,是我昏了雙眼把豬狗不如的人當朋友!
我、我悔??!”
須賈還懂得害臊,悄悄地躲到陰影中。
信陵君直視魏齊:
“相國,確是誤會,我擔保,放人吧!”
魏齊怎肯承認自己錯了?
搖搖頭:
“還得調查!”
信陵君看著血肉模糊的范雎,真急了,竟然哀求:
“給我個面子?!?p> 魏齊冷冷一笑:
“公子,您的面子的確不小,可您這棵樹大不過齊王。
范雎可以不因您而背須賈,卻可能為齊王而叛國。
我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小人,不能屈從您的私意而誤國家!”
信陵君火了:
“我只是不忍看范先生蒙冤受屈,你竟疑我為私?”
魏齊轉過身去:
“為公為私,你自己清楚,公子雖是王弟,我相府公事繁忙。
恕不奉陪!送客!”
干脆往外攆。
信陵君氣得幾乎哭出來:
“魏相國!魏齊!
你這么固執,總有一天會后悔的!”
但固執的魏齊,出于政治目的,卻堅持須賈的讒言和自己的判斷,定要范雎承認叛國:
“做賊的骨頭都硬,不打碎他不肯招!
打!給我狠狠地打!不招供就打死他!
非讓無忌這小子看看誰對誰錯不可!”
范雎是死定了,因為他絕不會招認。
于是鞭子換成板子、木棒,真的打碎了他身上的骨頭,發出“啊”的一聲慘叫……
魏齊在鐘樂歌舞的助興中,向眾官員頻頻舉杯,開懷暢飲。
打手來報:
“范雎已身死氣絕?!?p> “可有招供?”
“無招?!?p> 魏齊大怒,把酒杯朝案上狠狠一墩:
“那就把他扔到廁所里,用屎尿泡著,讓他死了也不好受!”
須賈馬上叫好:
“我去撒第一泡?!?p> 可憐的范雎,并沒被屎尿送上西天。
反倒因傷口受到強烈刺激而疼得甦醒過來,又回到可怕的人間,在夜深人靜中呻吟。
這可讓看守的老兵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幸虧他年紀大了,不知從死人堆里幾進幾出地爬過多少次。
現在又是整天醉醺醺的,早已分不清生與死的界限,也就把“鬼”看得同人差不多。
忘記了什么叫“害怕”。
但這種呻吟聲有氣無力,又尖細、又嘶啞,似哭似唱,讓人聽著心里難受。
他實在聽不下去了,就從睡覺的小窩鋪里鉆出來,走到廁所,踢了橫臥在地的范雎一腳:
“你要是覺著自個兒死的屈,就到西山大神那兒喊冤去。
別在這兒攪得人心神不安,睡不好覺!”
這一腳,倒把范雎踢得更清醒,微弱地哼哼道:
“大哥,我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