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三十年里，他一直覺得這間房子很小，自從她和他住進以后，就再也裝不下其他東西。

　　可現在，他感到一陣恍惚，這間房子如今大得幾乎可以囊括他所有的人生。

　　這是周日的上午，天氣不錯，和煦的陽光涌入洞開的窗戶，灑進客廳里。偶爾有微風拂過，碎花窗簾輕輕晃動，攪合著塵埃，在光柱里旋轉。

　　窗戶外的車道上，停著一輛黑色的中型面包車，車身上涂著一行“夕陽無限好，給孤寡老人的未來生活上色”的廣告字樣。兩個智能機器人正在忙碌著，它們抱著打包好的黃紙箱，搬進面包車的車廂里。

　　草坪上，這樣的紙箱還有很多。

　　偌大的客廳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張白色的布藝沙發。一個滿頭銀發的男人坐在上面，他凹陷的面頰此刻有點醺紅。

　　他駝著背，目光落在手里一張巴掌大小的相框上。

　　泛黃的照片上是一對甜蜜的戀人，正親昵地貼著彼此臉頰大笑。

　　一陣鈴聲唐突地響起，打破了寧靜，也驚醒了沉溺中的老人。

　　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是他的受托人的電話。

　　“王先生，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年輕且充滿活力的聲音，就和今天的陽光一樣。

　　“你好。”老人回道。

　　“預祝您喬遷順利，也祝您在老年社區享受到和今天一樣的美好時光。”

　　“謝謝。”

　　“您覺得蘿絲與杰克，它們怎么樣？您還滿意嗎？”

　　“誰？”

　　老人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微微晃了晃腦袋。他不記得自己認識這兩個人。這兩個名字更像是小時候在外國電影里常見的角色。

　　“您是不是又喝酒了？”電話那頭，語氣有點凝重。

　　“沒有。”

　　“撒謊是沒必要的，我從蘿絲的鏡頭里已經看到了。在它們幫您收拾臥室的時候，您在陽臺喝了兩杯沒摻水的威士忌。”

　　老人愣了愣，看了眼窗外，那兩個機器人仍然在心無旁騖地工作著。

　　“我理解您的心情。畢竟是離開住了很久的地方，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惆悵與不舍是難免的。但你患有高血壓等心腦血管疾病，你知道酒精意味著什么對吧，而您作為我的委托人，我要對你的健康負責。”

　　他默默地聽著，來自年輕人的訓導。他覺得有一種莫名的親切——過去，他總愛不吃早餐就去上班，那個女孩總會在他耳邊兇巴巴地絮叨，不吃早餐對胃的壞處，以及胃病折磨起人來是多么的難熬。

　　“以后你捂著肚子在床上打滾的時候，我連杯熱水都不會給你倒，我發誓我就能那么狠心，因為這完全是你自找的。”

　　但他不吃早餐儼然已成習慣，那個女孩也發現了，之后每天清晨，她總會去菜市場或者店鋪里買原料，回廚房里鼓搗出各種簡單，營養，好看，但不美味的早餐，就是為了讓他養成吃早餐的習慣。可認識她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她明明一直是個愛睡懶覺的女孩。

　　“好了，鑒于今天是您去社區的第一天，我也不過多地叨擾，以免壞您的好心情。等您到了社區，健康委員會為您定制專門的飲食方案，告訴你什么東西不能再碰了，也會安排蘿絲與杰克這樣的智能助手監督你。所以這次就下不為例了。”

　　“好的。”老人木訥地應和。

　　“所以，您覺得那兩個機器人怎么樣？”

　　電話那頭，年輕人的聲音從沉重地訓誡，恢復到輕松活潑的交流，語氣轉換得非常職業。

　　“很不錯。”老人說，“我第一眼看到他們的時候，還以為是真人。”

　　電話里發出笑聲。

　　“是的，這是我們公司研發的最新一款仿生智能助手。”

　　年輕人熱情地介紹著，“不僅它們的外表非常接近人類，而且他們的機械骨骼在改進以后，變得十分柔韌和協調，能完全模仿人的動作，而不會顯得僵硬和遲鈍，所以，它們甚至可以幫你剝雞蛋，不必擔心它們手滑……”

　　“它們會跳舞么？”老人問道。

　　“什么？”

　　“它們會跳舞嗎？”

　　“當然……”年輕的委托人似乎有點不理解老人的思維。

　　老人年輕時，是一名建筑工程師，工作地點在工地與辦公室之間流轉，終日和圖紙與砼方的計算量打交道。在老人的簡歷上，他從未發現過老人有跳舞的愛好，即使在年輕的時候，也沒有進入任何舞蹈培訓機構學習，甚至連酒吧蹦迪也沒去過。據說，自從妻子因白血病去世以后，他就深居簡出，還酗酒，很少與外人打交道，過上了徹底的鰥夫生活。

　　在養老公司里，為了方便管理，他們把老人進行分類，這種社交不多，內向靦腆的客戶被他們分類為“兔系老人”，與此相對的，還有“鷹系老人”和“羊系老人”等。

　　有的“兔系老人”性格內斂，但溫和好說話，做這些老人的思想工作非常簡單，常常幾次登門拜訪，聊天談心后，就能把他們送進養老社區。

　　但有的“兔系老人”，他們不僅內向，而且有的性格孤僻怪異，尋常講道理是聽不進去的。這個老頭就是屬于這種。

　　為了勸說這個老家伙搬進老年社區，他不知道打了多少電話，費了多少口舌和心思，他還說，在老年社區有許多與他年齡相仿的女人，但他得到最多的回復就是“去你媽的”和“滾”。

　　和別的老人不同，這個老家伙并不是擔心養老公司，會把他的房子作為搬進養老社區的抵押物。

　　但你想讓老人離開他的家，總得需要找出他渴望的東西。諸如親情，朋友，生活上的照顧關心，還有安全感之類的東西。

　　可這老家伙似乎什么都不要。

　　不過，自從聽說，有最新款的仿生人作為老年人的助手后，他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很快就答應了搬遷事宜。

　　可他為什么突然提到跳舞呢？但很快，他理解了。也許他看到機器人的說明書上寫著，它們可以當舞伴。他想和機器人跳跳舞。這太正常了，寂寞孤寡的老人都是這樣。

　　而且跳舞好處多多，既可以讓老人們在不劇烈的運動中，維持應有的活動量，又可以舒緩他們因年老而郁結的心情，畢竟跳舞是一件彰顯活力的事。

　　“請問，您說的是什么舞蹈類型，華爾茲，恰恰，探戈，還是廣場舞……”受托人問。

　　“都不是。”老人猶豫了一會兒，“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名字的舞蹈，也許它根本沒有名字。”

　　“沒關系。”受托人說，“這款智能機器人有很強的學習功能，你只需要把相關舞蹈的動作分解輸入它們的學習程序，他們立刻就能模仿。”

　　“真的嗎？”老人十分激動。

　　“是的。”

　　“能，能教我怎么做嗎，有沒有操作手冊之類的東西？”

　　老人語氣很忐忑，又像是激動引起的磕巴，“我很久沒有接觸機器人產品了，雖然我年輕時學過編程，但手藝閑置太久了，可能要花點工夫才能學會。”

　　“很簡單。”受托人笑道，“不需要操作手冊，也不需要編程，它們可以能聽懂語音指令。你只需要在它們面前示范一段舞蹈動作，或者給它們傳輸一段舞蹈視頻，它們會自動捕捉里面人物的動作，要不了多久就能學會。其實除了舞蹈，他們還會模仿人物的語言，動作，表情……”

　　“謝謝。”

　　簡短的道謝后，老人迅速掛斷了電話，快得像是不小心碰到了掛斷鍵。

　　門被輕輕敲響，老人循聲望向玄關。

　　杰克與蘿絲，筆直地站在門口。

　　“東西已經搬完了。”杰克溫和地提醒道。

　　“您可以上車了，我們將送您前往老年社區，如果一切按照計劃執行，剛好可以在午飯之前抵達。”

　　蘿絲有一頭金發，非常漂亮，像一個放大的芭比娃娃。

　　“非常感謝，辛苦你們了。”老人潛意識一直都把它們當作真人。

　　“不用謝，這是我們應該做的。”蘿絲與杰克異口同聲。

　　“不過，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老人看上去有點害羞，也許是威士忌帶來的微醺還沒褪去。

　　“是什么？”杰克問，“需要我們幫忙嗎？”

　　“那再好不過了。”

　　老人從沙發里起身，來到院子里，又把剛才裝上車的紙箱搬了下來。他在里面翻來翻去，找到了一個用油性筆標記為“記憶”的紙箱。紙箱很大，看起來也很沉，杰克伸出手，想要去幫老人搬時，老人沉默地拒絕了。

　　老人顫顫巍巍把紙箱搬回了空空的客廳里，重新打開。紙箱里雜物很多，有一沓鼓鼓囊囊的信封，一口有印著卡通人物的玻璃杯，一束干枯的玫瑰花，一團粉紅色的圍巾，有一枚銀戒指，合影的相冊，便攜式攝像機……老人看著它們，突然發起了呆，像是陷入了回憶的漩渦。

　　過了片刻，蘿絲提醒道：“先生，也許我們應該抓緊時間。”

　　老人回過神來，從里面取出一個小匣子，打開來是一張簡易的黑膠唱片機。

　　他看著它，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仿佛在他耳邊，已經回響起了只有他能聽到的甜美音樂。

　　杰克掃視了一下，大概是過于陳舊，它竟然無法從網絡查出這張唱片機的商品信息。

　　老人從一張模糊的唱片袋里，取出一張10英寸的黑膠唱片，輕輕吹了一口氣，放在圓盤上，搭上唱針，一個女人清亮的歌聲，伴隨著雜音從喇叭里傳出：

　　“月亮出來了，月亮睜開美麗的眼，輕輕對著我瞧

　　好象對我說，月光是它無情的話語，無聲無息地說……”

　　空曠的客廳里，美妙的歌聲，把這里裝飾成了一家唱片店。

　　杰克和蘿絲靜靜地佇立在一旁，看著老人，他專心致志的樣子，像是一個正在搭積木的孩子。但它們不理解老人的行為。

　　“你們為什么不跳舞呢？”老人對它們說。

　　它們更不理解老人的話語。

　　“你們應該擁抱對方，然后跳舞。”老人說。

　　杰克與蘿絲茫然地看著彼此。

　　老人從一個半透明的小盒子里，翻出一張DV存儲卡，渾濁的眼睛看著杰克與蘿絲。

　　看到那張存儲卡，經過掃描，發現可以識別，杰克轉過身，腦后出現一個插口。

　　“我需要你復制一份。”老人把存儲卡放進去。

　　“復制成功。”很快，杰克把存儲卡吐了出來。

　　老人又把存儲卡插進蘿絲的腦后，他雙手顫抖，“親愛的，希望不會傷害到你。”

　　“復制成功。”安妮也說道。

　　老人不再取出存儲卡，只是扭動唱片機的旋鈕，讓音樂從新開始，讓一切從零開始。

　　老人回到沙發上，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他的眼睛里閃動著淚花，“你們為什么不學著，你們腦海里的那對男女，在這歌聲里一起跳跳舞呢？”

　　一個“學”字，令杰克與蘿絲，似乎聽懂了老人的指令。

　　他們在極短的時間里，迅速調整了肢體動作和表情，把機器人身上原有的木訥和拘謹脫去，像是被別的靈魂附體了一樣。

　　杰克變成了一張苦瓜臉，眼里沉淀著濃郁幽黑的憂傷，而蘿絲一臉大大咧咧，仿佛天塌下來，也不影響她此刻的開心。

　　杰克：巧巧，你在干嘛？

　　蘿絲：錄像唄，我要把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記錄下來。親愛的小王同學，請對著鏡頭笑一個。

　　杰克咧開嘴，勉強笑了笑。

　　蘿絲：你笑起來真難看，但我愿意原諒你。可要是你以后都那么悲傷，我就會非常生氣，懂嗎？

　　杰克點點頭。

　　蘿絲：唱片機準備好了嗎？希望它還能轉動，還能發出點兒聲音來。

　　杰克：我昨天拿去修了修，沒問題。修理鋪的店員們，都說它是難得的老古董。

　　蘿絲：它的年紀估計比我們都大，還記得我們買它時，花了多少錢嗎？

　　杰克：200塊。

　　蘿絲：天吶，真是一筆巨款，對于當時的我們而言，簡直算是揮金如土了。真不知道當初我為什么要買它？

　　杰克：因為我們剛剛搬進這個新家，沒電視，沒沙發，除了四面墻壁，沒有任何家具，你嫌棄太冷清了，剛好鄰居搬家，有些東西他放在院子里擺賣，你就去買了。

　　蘿絲：我想起了，我買了他的書桌，床，電視，因為它們是必需品。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買這個唱片機？

　　杰克：因為你喜歡。

　　蘿絲：當我第一天搬進這棟房子時，我以為我一輩子都會生活在這里，雖然它不是很大，但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家了，所以我總想把所有用品都備好。

　　杰克：我將來會給你買個大房子。

　　蘿絲：我希望大房子里會有你和我。

　　杰克：我希望能寵你一輩子。

　　蘿絲：咦，好肉麻，還是來跳舞吧。我好久沒有跳舞了，希望待會別踩到你的腳，雖然我體重減輕了許多。

　　杰克：我從來沒有跳過舞。

　　蘿絲：那我把鞋子脫了吧。

　　蘿絲把右腳踩住左腳的后跟，做出脫鞋的動作。

　　蘿絲左手引著杰克的右手，把右手搭在杰克的肩膀，昂首，用鼻尖去觸碰杰克的耳垂：你是真沒跳過舞啊，笨蛋，請把我摟緊一點。

　　杰克把左手放在蘿絲腰上，把她攬進懷里。

　　杰克和蘿絲，伴隨優美的歌聲，兩個人空蕩蕩的客廳里旁若無人地相擁，翩翩地挪移腳步。

　　唱針在唱片上旋轉至盡頭，歌聲終了。但兩個人仍然相擁在一起，沒有分開。

　　蘿絲：你跳得很棒啊，該不會是背著我偷偷學習了吧。

　　杰克搖搖頭：是你帶得好。

　　蘿絲笑了：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跳舞。你說，兩個都不會跳舞的人，舞姿會不會很滑稽？答應我，這個視頻千萬別拿出來給其他人看。

　　杰克：我會把它留下來，只有我能看。看一千遍，一萬遍。

　　蘿絲：別說這種蠢話。看一遍就夠了，等我死了，你應該有新的生活，找另一個漂亮的姑娘和你一起跳舞，她跳得肯定比我更好。我拍這個，是為了讓你走出悲傷，記住我們曾經快樂過，而不是沉溺在悲傷

　　杰克抱著蘿絲，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蘿絲：我們要不要再跳一遍？

　　杰克點點頭。

　　蘿絲：可惜，我們再也無法復制剛才的舞步了。

　　杰克：可以的，我們肯定可以。

　　蘿絲撫摸著杰克的頭發：這個視頻里不應該有哭聲的，我要把錄像關了。但你要記住，我們還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繼續跳舞。

　　說完，杰克和蘿絲停頓了一下，片刻后，它們重新恢復成智能機器人原有的神態。似乎腦海中放映的視頻結束了。

　　但，那段哭聲并沒有中斷。只是從一個年輕人的喉嚨轉移到了一個老年人喉嚨里，仿佛幾十年來，他都浸潤在悲傷里。

　　兩個智能機器人，聽到哭聲從沙發上傳來，它們望了過去。在它們的程序里，數字信息和傳感數據在飛速地分析，準備給老人以安慰。

　　而老人把臉埋進手掌，消瘦的背脊在劇烈地顫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