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落地窗前有一套仿古的桌椅,桌面上是一套整齊的茶具,茶籯、茶碗、茶匙、茶壺、茶鼎等一應俱全,還有數(shù)只唐白釉花口的小盞。
本該茶香繚繞的桌面此時正放著一只現(xiàn)代的金屬手提箱,顯得與茶室的氛圍格格不入。
手提箱敞開,里面是一副拳套,冼宇一身家居服,端坐在手提箱后,只靜靜看著那只手提箱。
目光瞥到門口佇立的人,他不舍地合上箱子置于一旁,挽起袖子開始泡茶,烹茶的一系列動作都十分嫻熟,銀色的小茶爐咕嚕咕嚕冒著熱氣。
話是對柯晨說的,“早餐準備好了嗎?”
“慕白去沈小姐喜歡的那家小籠包店買了。”
冼宇滿意頷首,柯晨順勢替他們拉上門,然后離開。
賀千羽坐在他對面,單手支棱著下頜,和昨天那個宿醉沉淪的她判若兩人,清醒理智的賀千羽在學術(shù)領(lǐng)域頗有造詣又帶著一份嚴謹真摯。
“星寧要是知道你這么用心肯定會感動的一塌糊涂。”她接過一杯茶,挨近鼻下聞了聞茶香,“可惜她失眠,這會兒肯定起不來。”
冼宇抿了一口茶,淺色的家居服將他整個人彌散的戾氣柔化許多,膚色偏白,一張臉輪廓分明,劍眉星目,不會過于硬朗,倘若他愿意展露和善的表情,看起來會溫良謙和。
“還有心情開玩笑的話,身體應該已經(jīng)恢復。”
對坐的友人稍顯歉意,“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
他放下茶盞,輕描淡寫,“畢竟我的實驗室還要拜托你。”
賀千羽把文件袋推到他面前,“荒廢了這么久,終于能幫你干正事了。和星寧相處的這些天,基于我對她的判斷,這份是詳細報告。”
冼宇拿起報告看,她繼續(xù)道,“她的幽閉恐懼癥似乎不是天生的,肯能是生活環(huán)境的突然轉(zhuǎn)變或者受到了某種刺激,才使她畏懼黑暗,從她的生活習慣和對光明的渴求狀態(tài)來看,我推測她失明過的肯能性很大。也是因為某段時間的失明,她極度缺乏安全感,內(nèi)心敏感又擅長掩飾,不愿意將情感外放。”
“其實許多出生孤兒院的孩子都會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渴望融入群體又害怕受到關(guān)注,矛盾且脆弱,容易演變成為群體中的透明人,那是一種自然產(chǎn)生的自我保護機制。”
“顯而易見,星寧不屬于這一類人,她本能抗拒與人交流,抗拒成為群體中的一員,她把自己關(guān)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允許自己出去,也不容別人進入。這種情況很糟糕,在抗拒的情緒下,我沒辦法對她進行心理干預。”
冼宇捏著報告,報告里的內(nèi)容比她描述的還要糟糕,他長指輕點桌面,口中反復念著兩個字,“失明——失明——”
呼吸不由一窒,心臟的某個角落被撞得支離破碎,他的阿寧,竟然受過那么多苦難,她才21歲早已歷經(jīng)世事,所以才有那么一雙與年紀不符的眼睛,冷傲孤煙,寂寥滄桑。
冼宇一夜未眠,點漆的瞳仁一片渾濁,眼白處是一圈圈的紅血絲,面色蒼白,手指筋攣似的稍稍一收,紙頁邊緣皺巴巴的。
賀千羽嘗試出口安慰,不過以她的專業(yè)判斷,星寧的情況只會更糟,“沒有得到證實前,失明也只是猜測,或許沒有失明這么嚴重。”
她斟酌用詞,“目前看來以朋友的身份和她交流更容易讓她接受。”
冼宇不答話,手指緊緊攥著茶盞,悶頭喝茶。
院子里的霧散了些,
賀千羽靜默,良久,一時間屋子里唯有茶爐咕嘟咕嘟翻滾著,水汽上涌,銀質(zhì)的蓋子被水汽頂開一道小口子,時而和爐身輕碰發(fā)出脆響。
時近中午,餐桌上擺的早餐已經(jīng)涼透,沈星寧還沒起,冼宇有心要調(diào)整她的作息,明知道她有起床氣,還是上樓叫醒她,從前對她太縱容,不想她睡覺越來越?jīng)]規(guī)律。
沈星寧睡覺習慣側(cè)臥,雙腿并攏身體蜷曲,本來就是一小只,在床角縮成一團,即使睡著也不肯摘帽子,帽子把耳朵眉毛遮得嚴嚴實實,被子蓋住嘴巴,只露出鼻子呼吸。
她睡覺不算老實,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從枕頭上滑落,幾縷茶色的卷發(fā)鋪在枕頭上。
冼宇目光流轉(zhuǎn),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房間里拉著窗簾不進日光,自成安靜一隅,仿佛與熱鬧的外界格格不入。
不自覺地纏起一縷發(fā)絲把玩,冼宇的手指很好看,細長瑩白,指甲修剪平整,茶色的發(fā)絲繞在指尖,細細聞仿佛還帶著洗發(fā)水的淡香。
察覺到動靜,賴床不起的沈星寧抱著被子往遠離冼宇的方向挪,頭發(fā)也從冼宇手指上松落。
他不依不撓,往里坐了一分,非纏上發(fā)絲玩。
真弄煩了她,她伸出兩根指頭撓了撓后頸,半夢半醒間沙沙軟軟的語調(diào),“別鬧。”
冼宇不依,仍舊玩著她一頭羊毛卷,如今頭發(fā)比初見她時長了許多,她不是個愛規(guī)整自己的人,頭發(fā)卻養(yǎng)的好,光澤順滑。
軟糯糯的腔調(diào)里淬了點惱怒,“小司!”
頭皮被撤得有些疼,她一下子坐起來,大有風雨欲來的架勢,手臂一揮,正巧落到冼宇壓低的肩膀處。
看清眼前的人,她依舊是皺著一張臉,絲毫沒有愧疚之意,態(tài)度惡劣,“出去。”
冼宇平白無故挨了她一掌,卻被氣笑了,戳了戳被子里的一團,“這是我家,你還要我出去?”
她坐直,睡衣領(lǐng)口的扣子開了兩顆,白皙修長的頸和鎖骨展露無遺,脖子里還藏著跟銀色的鏈子,脾氣暴躁,“行,我走。”
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語氣,說著就要掀被子下床,冼宇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好,“是我的錯,我道歉,不該吵你睡覺。”
她打了個哈欠,隨口問,“現(xiàn)在幾點?”
“你起來剛好能趕上吃午飯。”冼宇想到什么似的,打量著左右兩邊的床頭柜,沒看到白帽子,“小司呢?”
原本懨懨的神色登時有些心虛,“啊,昨晚它一直鬧我,我把它,關(guān)在抽屜里了。”說到后面越來越小聲,連帶著起床氣一起消隱。
冼宇無奈地搖搖頭,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果然放著一只白帽子,小司露出半張臉,仰面躺在帽沿開口處呼呼大睡。
沈星寧也探過腦袋來看,手肘撐著床沿,半爬著的姿勢,衣領(lǐng)略大,微微低敞,露出一大片瓷白的肩頸肌膚,“你看,小司都沒起。”
冼宇輕咳一聲,絲絲緋紅爬上耳朵,瞟了一眼便移開目光,扯過被子把她牢牢包裹住,僅僅一眼他還是看見了她位于胸前的項鏈,一枚箭羽形狀的吊墜。
不知不覺音色放軟,“小司跟你學壞了。”
“才不是,它本來就是貪睡鬼。”
“好,貪睡鬼起床吧。”冼宇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她從被子里掙脫出來,左肩的衣領(lǐng)滑落,那里有一道淡粉色的不規(guī)則的疤,“下午有課,我去學校。”
這個轉(zhuǎn)變的契機讓冼宇格外驚喜,從想退學到重新回到學校,那代表著她愿意嘗試改變,向著好的開端發(fā)展。
不過之后的一眼,冼宇感到耳朵熱得厲害……
這姑娘大約是派來折磨冼宇的,冼宇捏住鼻梁骨,垂著眼睛不敢正視她,說了讓她洗漱完下樓吃飯就急匆匆退出房間,再待下去怕是脖子臉頰都要紅了。
易明洋這些天被冼宇勒令每天24小時呆在療養(yǎng)院照顧那個正在試用新藥的病人,每天記錄病況,易明洋終于在畢業(yè)后體驗了一把每天都得準時交作業(yè)且老師是個一眼就能從報告中挑出錯誤的天才博士。
偷一點點懶都會輕而易舉地被揭穿。
是以這些天易明洋都被折磨的脫發(fā)了,心底都開始佩服起慕白和柯晨,能經(jīng)得住冼宇的摧殘。
簡直就是辣手摧花嘛!
好不容易得了個機會回家透口氣,易明洋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嘴里還念念有詞。
冼宇收拾好自己下樓時倒是看到一幅有趣的畫面,易明洋跪在沙發(fā)上,手肘撐著沙發(fā)靠背,撅著屁股,雙手捧臉,旁邊跪坐著沈星寧,上半身也是同樣的姿勢,再旁邊是舔毛的小司。
順著他們的目光,應該是在看院子里種的花,易明洋指著其中一朵,“小寧寧你看,開在白風鈴旁邊那朵白玫瑰是昨天剛開的花,水靈靈的呢,正適合摘下來給你做個花環(huán)。”
想攛掇小狐貍受罰可沒這么容易。
易明洋沒看到,小狐貍的尾巴正翹得老高,搖啊搖,自己送上門的玩具,不玩白不玩,忽地生出幾分戲弄的心思,“下午要上學,易少,不如就現(xiàn)在,沒人,我們出去摘了它?”
易明洋居然學聰明了,環(huán)顧四周瞧了瞧確實沒人。
反正院子里這么多花,少了一朵根本看不出來啊,他雖然知道那些花品種名貴,不過再貴也有價,大不了賠一朵花的錢,易明洋還是有的。
小狐貍看他猶豫,激將法用得不著痕跡,“易少,你不是怕了吧,一朵花而已。”
說著拉易明洋到院子里,易明洋見情況不對,趕忙著就要落跑,哪知小狐貍眼疾手快,隨手折了一只靠近柵欄的白山茶。
一眨眼的功夫,易明洋的腦子登時炸了,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一陣亂響,震得他頭昏腦脹,突然有種被人拖下水的感覺,“小,小,小寧寧,姑奶奶,您怎么真的摘了。”好歹趁我不在的時候摘啊!
沈星寧揚了揚手里的開得正盛的白山茶,“不是你讓我摘的嘛。”
“我我我,我就開個玩笑……”易明洋一把奪走她手里的花,一把藏進袖子里,“小寧寧,記住,我們沒出來過,也沒在院子里摘過花。”
他要趕緊回屋銷毀證據(jù),剛轉(zhuǎn)身就被沈星寧扯住,堆砌出一臉茫然無辜,“易少,怎么了?”
“嘿嘿,沒怎么,走吧,院子里冷。”
說著又要走,小狐貍怎么能讓他逃離犯罪現(xiàn)場,睜著眼睛說瞎話,“今天不冷呀,天氣也好。”
易明洋快哭了,奈何衣角捏在她手里,“小寧寧……”
她算準時間,冼宇應該要下樓了,果然大門推開,冼宇站在玄關(guān)處,距離隔的有些遠,他皺著眉看他們倆,“你們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