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一月,闔宮上下皆為除夕而忙碌奔波,生怕出了什么錯處。只是著輕悅甚少出殿門,便是有事也是下面知會一聲,再有什么決策出來,也只是讓望檸去知會下面的小主。
這天羨晚扶腰倚在明窗下,腰下墊了軟軟的絨團,才不至腰腹酸泛無力。望安在一旁旺著火爐,讓這殿里暖烘烘的,愜意得羨晚又幾乎要睡過去。
“嘖。”意清在一旁啜了口熱茶,見羨晚又要睡過去,立時開口:“我還在這兒呢,怎的又睡過去了?”
羨晚搖搖欲墜的眼皮掀起幾分,懶洋洋道:“這殿里暖烘烘的,好不愜意,如今孩子月份漸大,夜里睡不安穩,總要白日里我在著暖陽底下,方能睡得舒服。”
“可是段太醫說了,你得多走動,生產時才容易。”意清又勸。
見羨晚還是無動于衷,意清輕輕搖了搖頭,吩咐一邊的望安:“還旺什么爐子,去小廚房給你家主子燉些湯來,這火爐愜意過了,又該睡著了。”
望安得意的笑笑,也不理羨晚愿不愿意,朝著意清屈膝行禮,便頭也不回的一步步輕快著往外頭走。
意清這廝也動了動身子,起身走到羨晚對面的軟塌上坐著,盤著腿,還喝著方才的那壺熱茶。
“你說……”意清轉轉眼珠子,想起了什么:“輕悅姐姐最近是怎么了?好歹都不愿出殿門。”
羨晚聞言,這才悠悠的抬起眼皮來,心中亦有不解:“我問過,她不愿說,我總不好再追問。”
“聽敬事房回稟,皇上自上月初一去過常寧殿一回后,便再也未踏足過了。便連這月的初一十五,都再沒去過。”
意清像是話家常般說著,可羨晚卻動了動身子,坐直了一些。聽著意清的話,想起近日傅云洲陪在自己身邊時,但凡偶爾說起輕悅,皇帝皆會不自覺的蹙眉,似有不悅。
許是自己過于大意,這才沒發現蹊蹺。羨晚擰著秀眉,眉目間有些懊惱,卻也想不明白其中緣由。
恰逢外頭通報進來,段太醫來給羨晚請平安脈,打斷了羨晚的思緒,她稍端坐起身子,瞧著段太醫自外頭進來。
“今日來德倒比往日晚一些。”羨晚打趣道,“可是天冷了,段太醫也懶起來了?”
段謹畢卻不似往日般笑談,面上繃得有幾分僵硬,羨晚與他自小一同長大,又怎會瞧不出異色?
段謹畢這廝才要伸手給羨晚擱上手巾探脈,羨晚卻躲開手,靜靜的睨著段謹畢。
良久才問:“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段謹畢垂頭下去,安靜了稍許,里殿寂然幾瞬,連一旁喝茶的意清都不禁擰眉望向段謹畢,總有些不安。
“快說呀。”羨晚有些著急。
段謹畢沉吟片刻,才抬起頭來,沉聲道:“方才給悅妃娘娘身子不適,微臣去探脈,悅妃娘娘已有近兩月的身孕。”
此話一出,羨晚和意清皆是僵直在原地,忘了動彈。
“你……你說什么?”羨晚半呢喃著邊問。
段謹畢卻沒有再重復,意清手里的熱茶幾近顫得落在地上。一室的沉靜,羨晚恍然想起許久前去常寧殿瞧輕悅時,她眼中的神色。
無奈……內疚……
“這怎么會?”意清不自覺的呢喃出口。
“意清!”羨晚扭頭望向意清,正色止住意清的話。
羨晚愣了許久,垂首望著糾纏的雙手,良久才抬頭道:“你們都先回去吧。”
“羨晚……”意清伸手握住羨晚的,溫熱間有些泛涼。
“我沒事。”羨晚道:“闔宮上下,總不該只有我一人能有孕。眾人為皇上開枝散葉,皇室方能枝繁葉茂。”
意清蹙眉怪嗔:“你又何須同我說客套話。換作旁人,你自然不介懷,可偏偏是輕悅姐姐,你心中難免不自在。”
羨晚沒再言語,曲桃站在一旁,殿中雖然寂靜,卻也稍顯繁雜。
曲桃起身走到眾人面前,溫順道:“還請太醫領望安去拿這幾日的安胎藥。意嬪娘娘,主子也到該午憩時候,還請您晚些再來。”
曲桃下了驅趕令,羨晚沒阻攔,段謹畢和意清自也不好再留,相視一瞬,便都應聲,一步三回頭的往外走去。
“小主……”曲桃這廝蹲下身子,柔柔的瞧著羨晚,神色竟是比羨晚還要委屈幾分。“您若心中不順,便哭出來罵出來。”
羨晚面色僵硬,心中道不出是什么情緒,哭笑不得:“我該喜的。”
只是心中難免有介懷。
“再晚一些。”羨晚說:“你陪我走一趟常寧殿罷,帶些姐姐喜愛的吃食。”
“是。”曲桃應如蚊聲。
悅妃有孕的消息,不過午后,便已傳遍了闔宮上下,原本該流水般送進常寧殿的賞賜,卻因皇帝遲遲沒有動靜,以至闔宮上下也不敢先有動作。
“皇上那里,可還是沒有賞賜?”羨晚午憩起來,望安正伺候著梳妝,便聽見羨晚問道。
“沒有。”望安輕聲回答。
羨晚眉心一擰,動手戴上一旁的護甲,腦中浮現起傅云洲前些日子的反常。輕悅對羨晚從來都是照顧得十分細致,常常送些吃食和孩子的衣物給羨晚,傅云洲到羨晚這來,也總會聽羨晚提起。
從前傅云洲聽著羨晚提起輕悅,多是笑笑,眉目間有贊賞之色,可近些日子,在他面前提起輕悅時,面上總有幾分不易察覺卻又瞞不過羨晚的厭棄。
想到這里,羨晚心中不禁一顫,難道其中還有其它緣由?
“望安,你去備給常寧殿的賀禮,要比往常的份例多上幾分。”羨晚吩咐道:“一會兒你同我親自送去。”
“娘娘……”望安呢喃道:“您真的要親自去嗎?”
望安問得好生奇怪,羨晚不禁眉頭一擰,側臉瞧著望安,問道:“你這是什么話?”
望安讓羨晚瞧得有些怕,瑟縮幾分,卻也還是壯著膽子道:“小主難道沒有介懷嗎?”
“……”
羨晚默然。
沒有介懷嗎?
羨晚緩緩望向銅鏡中的自己,細細的瞧著。回首過去的這兩年,若不是輕悅的庇護和輔助,自己又如何能安穩至此,這兩年的時光,樁樁件件,羨晚早已將輕悅當作自己的親生姐妹。
也正是因為如此,羨晚才會介懷。輕悅對自己的關懷體貼與照顧,甚至差些讓羨晚忘了,輕悅也是皇帝的后妃,也該為皇帝開枝散葉,也要有孩子當成支柱,才能在這深宮立足。
“什么都重不過我和輕悅的情誼。”羨晚道。
軟轎在常寧殿殿門前停下時,外頭正飄著雪花,羨晚戴了風帽,身上披著氅衣,手上握著望安備好的湯婆子,正準備下轎時,望檸便從里面撐了傘迎出來。
“儷嬪娘娘,我家娘娘見天日寒涼,身子實在不自在,不見來客,還請您先回去。”
羨晚動作一頓,隨后堅持下轎,在望檸身前站定,朝著里面瞧了眼,才道:“你去回稟你家主子,她是個畏熱不畏寒的我知道,她若不見我,我便在外頭等著。”
羨晚說完,還想就地跪下,左右自己位份在輕悅之下,要求見,也是跪得的。
今日非得逼得輕悅見自己不可。
“儷嬪娘娘可千萬跪不得,您有著身子。”望檸嚇得胸口突突,連忙作勢扶起羨晚,又道:“我這便再去回稟。”
望檸把傘遞給望安,匆匆又跑著回殿里去稟報。里殿的輕悅聽見回話,揪緊了手中的帕子,咬牙道:“放肆!這是什么天氣,竟敢要跪在殿門前威脅我?”
望檸不敢說話,殿中靜了幾秒,輕悅朝外瞧了眼,終是紅了眸子:“罷了,是我欠她的,總歸是要見的。”
“奴婢這便去通報。”
輕悅瞧著望檸又往外走去請,輕輕坐在軟塌之上,一手撫上尚平的小腹,面上有些苦笑。
羨晚進殿時,瞧見的便是輕悅的這副神色,卻也沒有戳穿,只像平日里的沒心沒肺,怪嗔道:“姐姐好大的脾氣,差些要我在三尺雪地里跪下才愿見我了。”
輕悅下意識要抬起頭來責怨羨晚幾句,卻在甫一張嘴時,便又軟了聲:“我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你。這冰天雪地的,你不該來。”
“我不來?意清你也不愿見,還有誰來?那些個花枝招展的新人,你怕也是不愿應付的。”
羨晚避重就輕,杏眸瞧著輕悅的小腹,眸中有柔色。
輕悅自然也是看到羨晚眸中柔意,可瞧著羨晚這樣,自己的愧疚便愈發多一分,垂著的頭愈發重。
“你抬起頭來。”羨晚說。
輕悅一頓,卻沒動作。
殿中靜了一瞬,羨晚招招手,將殿中伺候的人都支了出去,才祥說些什么,便聽見輕悅輕聲的一句哽咽。
“我對不起你……”她又重復了一次:“是我……對不起你。”
“姐姐……”羨晚盯著輕悅,眸中霎時落下淚來。
輕悅低到的泥地里,紅著眼趕忙說:“你放心,無論這個孩子是男是女,我都絕不會讓這個孩子遮住昭鸞的鋒芒。我會將他帶在身邊,安安靜靜的過一生。”
“悅妃娘娘!”羨晚氣急,扶著肚子豁得起身,擰眉紅眸盯著輕悅,眸眶的眼淚隨著動作掉落下來,開口之中已有責怪:“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輕悅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羨晚,面上淌著和她一樣的淚。
“你說出這樣的話,對孩子不公平。”羨晚指著輕悅的肚子,“這樣的話傳出去讓旁的人嚼舌根,你讓孩子往后如何自處,又如何在宮中立足?”
“是我的錯。”輕悅泊泊流著淚,“是我太自私。”
羨晚上前兩步,坐在輕悅身邊,握住她在暖殿之中冰涼的手:“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輕悅緩緩抬起眸,眸中滿含無奈和愁怨。
“我自當你是我親妹妹。”輕悅說:“我只對你說。”
輕悅忍得太苦了。
“我自小有個心悅的竹馬,至今仍不能忘懷,可我是宋家嫡女,進宮為妃是我的宿命,身為嫡長女我不可選擇,只能為家族而犧牲。”
“我本以為,只要我進了宮,安然過一生,皇上總會看在我安分守己的份上,穩固宋氏一族的地位,皇上也確實如此。可我父親生性擅于弄權,妄想于朝堂之上再進一步。”
“他利用送我庶妹進宮為由威脅我,要我為皇上生下皇嗣……”輕悅一頓,看著羨晚:“要我正位中宮,我是絕不肯答應的,我生來傲氣,與二房有不共戴天之仇,絕不肯與庶妹共事一夫。”
“我也總能說服皇上不讓庶妹進宮,可我不曾想,父親竟會用我心中之人來威脅我。我實在是沒法子,才不能不出此齷齪手段。”
“那日我在皇上湯中下了藥,我……翌日起來,皇上什么也沒說,更了衣便默不作聲的走了,后腳便有小廝進來,送來了避子湯,我……”
“你沒喝。”羨晚補充道。
輕悅闔上眸子,沉沉的點頭,終是道出了自己不愿面對的齟齬。
羨晚垂眸,靜了許久以消化輕悅話中的內容。可是是什么樣的竹馬,能讓輕悅忌憚?若是貴族皇子又或是平民百姓,皇上理應不會干涉,畢竟是未出閣時的相悅罷了。
“竹馬?”羨晚抓住重點,抬眸問:“竹馬是誰?”
輕悅淡淡抬眸,未作隱瞞:“驍擎將軍,顧碾之。”
羨晚倒吸了一口氣,眸中顯有訝然,卻是明白了輕悅會因這個竹馬而付出如此代價的理由。顧碾之是皇帝身邊的人,是生死之交的摯友,哪怕輕悅與顧將軍之間清白,也難免會有隔閡。
“那……顧將軍……對你?”
輕悅搖搖頭:“他對我無意,只是我一廂情愿,我同他清清白白,絕無齟齬。”
“我知道我知道。”羨晚沉思片刻:“可如此這般,又怎么值得你這般付出代價?皇上不是昏庸之人。”
輕悅通透過人,又怎會不知自己的選擇,會招來皇帝的厭棄,甚至是羨晚的怨恨,可她還是執意這般,可見顧將軍在她心中分量。
“我當然知道皇上是君子。我作的這一切,我自己受著,他也不會知道。”輕悅說:“但我就是不愿意讓他有任何一絲的為難,更不能因這些莫須有的過去,讓皇上失去自己的左膀右臂,讓顧將軍失去一生的至交和前途。”
羨晚再沒了言語,只是輕輕擁著失力的輕悅,撫慰著。再出常寧殿殿門時,已是黃昏時候,天色逐漸烏黑,方才的小雪歇下了,晚風拂過,羨晚抱了抱臂,擁著一腹的心事上了轎,回了永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