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九月,天日也緩緩轉涼,不似前些日子般炎熱得要人不愿出殿門,各宮亦常行至御花園里瞧瞧九月里艷開的花兒,走在路徑間,偶有秋風拂過,讓人婉嘆秋意。
中間走過的中秋,因著皇帝不在宮中,前頭戰事吃緊,各宮得了太后吩咐,也只是在后宮里頭給太后請了安,并無大半。
不覺羨晚腹中孩子幾近三月,日里太后瞧得緊,生怕孩子和羨晚不好,常常叫了軟轎來把羨晚接到云安殿去,親自看著進了補藥才肯罷休。
永寧殿里頭的海棠花開得愈發燦盛,樹上的嗶蟬漸漸安靜了去,數多時候羨晚不愿出殿門時,便常盤坐在軟榻上,伴著明窗秋風,海棠秋意,于矮幾上抄寫心經。
“主子,您歇一會兒,也抄了許久了。”望安拎著毯子進來,站在軟塌邊給羨晚披上。
羨晚也放下手中筆,抬眸望向明窗外,日頭不大,似有陰云籠罩著,像是要有一場大雨。
外頭海棠樹上的花瓣飄零落了一地繽紛,有風吹過時便隨之翻滾幾許,甚是好看。
“望安,你去讓殿外伺候的宮女不必清這海棠花瓣,眼看著要有一場大雨,都讓去檐下作事。”
望安領命出去,正巧曲桃從常寧殿帶了酥酪回來,端正置在矮幾前。
羨晚倒不似從前般貪嘴,拿了便要往嘴里進,今日只瞧了眼矮幾上的酥酪,并不動手。
“可向李淙打聽到前頭戰事如何?”
曲桃給羨晚端了茶水,才道:“我向李公公打聽過,說是精兵圍困李岐多日,大多軍兵皆已歸順,可李岐卻忽的不知所蹤。”
羨晚纖細的指尖捏著茶樽,指骨間有些泛白,眉眼上掛有擔憂,拂之不去。
前些日子宮中傳來捷報,道是已將李岐控在手中,不多日便可收回兵權,順騰躍之勢平叛沅僵,羨晚還歡喜了好幾日,想必傅云洲也該班師回朝了。
可近幾日來,宮中并無通報傳至羨晚這處來,去云安殿里陪太后用膳時,總少不得試探幾句,可太后亦是只字不提,只當聽不明白羨晚的試探。
來來去去半月間,原說要凱旋回朝之事,又變了悄無聲息。
羨晚憂心忡忡發著愣,曲桃勸羨晚定心:“您可不見得小瞧了皇上,如何亦是武將出身,又是聰穎深沉的,如何敵不過李岐那小人,況且,堂堂驍擎大將軍,亦不是空有虛名的。”
“罷了,只望他平安,我再憂心亦是無用。”羨晚嘴上這般說道,可手中力道卻無松懈半分,想起什么,又轉臉吩咐曲桃:“今日早些請謹畢來瞧脈罷。”
“是了,得讓段太醫好生診脈,今日娘娘總睡不安穩,進食也愈發少了。”
羨晚垂下眸子,一手輕輕置在小腹上,秀眉輕蹙,櫻唇微啟道:“孩子,你定要平安出世。”
這廝云安殿里頭太后方從寢殿里休憩出來,往日里樸素卻不失雍容的頭飾竟是一個也不見簪在頭上,只將發髻端莊的盤著。
望安在一旁攙扶著,見太后近日總是心神不寧,面色亦是差了許多。
“太后切莫過于憂思,傷了身子。”
太后輕嘆一口氣,柳眉處掛上拂之不去的愁云,抬眸望一眼外頭烏云密布,又道:“我傷了身子才是不打緊的,若是皇帝有個萬一,羨晚要怎么活?”
望安聞得這話幾乎要一口涼氣沁入肺腑之中,連忙緊了太后的手心:“太后可不敢這般說道,皇帝天佑,自能平安歸來,您貴為太后,更是天福無限,說不得這樣的話。”
“可你說,好好的,本就要凱旋了,得知李岐逃脫后皇帝和顧將軍便再無音訊,李岐乃毒辣陰險之人,我這心,總安不下來。”
望安給太后端上一樽最喜的蜜棗茶,太后只看了眼,又撇開頭去,不愿喝。
“李岐是陰險之人,但皇帝亦不是純良無計之人吶,”望安行至側后,輕輕替太后揉著穴位:“您這般憂愁掛在面上,叫羨晚丫頭瞧見了,她怎能安心?”
太后聞言,才似被言動,吞了口氣,又抬手端起那樽蜜棗茶啜了一口:“近日便少些讓羨晚丫頭來,好生在永寧殿養著便是,我亦是不愿見她的,總怕叫她瞧出些什么。”
皇宮里太后和羨晚牽掛之人遠在沅僵一處偏僻安逸的小院里,兩人皆是一身赤衣,正斂眉專注著身前的棋盤,無言之中,唯能聞得呼吸落子之聲。
不遠處林子中有鳥兒清脆叫著,隱隱傳來些不知何處的溪流潺潺之音,日頭朗朗曬在院子外頭,清風拂過外頭桂花的香氣送進窗臺之中。
只見顧碾之落下一子,輕笑道:“你便當真忍心不將消息傳回宮中去,白白叫懷著身孕那位憂心?”
傅云洲抬眸凜然望著顧碾之,并未言語。
“也是,不將你了無音訊的音訊傳回宮中去,又怎能叫那亂臣賊子自亂路數?”
“但這李岐下落不明卻是實話,不找到他便不能永絕后患。”
顧碾之點頭稱是,兩指間捏著一枚黑子,方要落于棋盤之上,便聞得外院傳來一聲痛呼,接著便是不斷的嘶喊哭叫聲。
兩人迅速對望一瞬,眸中盡是警惕和肅然,立時便起身往外越去。越至院門處,觸目便是李岐面目猙獰的神色,院子的老人家早已中箭倒在門檻處,一女子則被李岐狠狠用力制捁在胸前,長劍抵在其喉頸之上。
傅云洲眸有厲色,眉眼寒涼著怒意望向前頭的李岐,似有利箭支支直射向他。
“你們怎么也想不到,我能找到這兒來吧?”李岐滿目赤紅,像是失心瘋了一般,猙獰而破碎,扭曲著面孔笑道:“我找你們找得可苦了,你要我死,我便死也要人墊尸!”
“李岐!”顧碾之凜眉叫他:“你本有叛亂之罪,念及你先祖累世光榮,心血付諸朝廷,死罪可免,不過是流放邊疆,你如今不知悔改,殘殺百姓,自己往死路上走?”
李岐聞言大動身子,愈發抵緊了手中的長劍,眼見著長劍在女子喉頸上落下一條血痕,女子渾身顫抖著不敢哭喊,只靠酸軟的雙腿支撐著身子。
“你不必說的如此大義,我既走了這一步,便不曾想回頭!”李岐邊言語邊挾持著那女子往顧碾之逼近。
“你想要什么?”傅云洲擰眉上前一步,恰恰擋在老人家身前,薄唇吐出幾字怒意赫然。
“放歆婳出宮,免去我兄弟一族死罪!”
傅云洲心中譏諷,不由得嘴角掀起幾分笑意,難以察覺,側臉同顧碾之對視,里頭是旁人看不清的神色。
重新回頭時,傅云洲稍稍上前一步,引開李岐的視線:“讓李氏出宮可以,免你兄弟一族死罪不可。”
語氣之定然,毫無可商榷之余地,只一句,連同傅云洲面上毫無懼意的神色,輕而易舉便使得李岐越發惱怒。
傅云洲看準了李岐的一舉一動,制捁著那女子的右臂只挪動分毫,不過瞬息之間,已有銳石穿過堂風,劃破空氣,人眼不及之瞬重重撞進李岐的一只眼睛。
李岐根本來不及看傅云洲的動作,只覺有物什躍然于空中,瞧不仔細模樣,便已覺有眼傳來撞擊,稍稍幾許,才有撕裂般的劇痛傳來,蔓延心骨,不得不松了右臂,連連后退幾步。
那女子亦算是機敏,顧不及驚恐,趁著李岐松開幾分力道,立時便用了力道掙開,全力往傅云洲這處奔來。
恰顧碾之拿來一把弓箭,傅云洲順勢接過架在臂膀之上,動作如行云流水,利落而有力。
李岐回過神來下了死心,手中長劍朝著那女子身后欲用力一揮,卻不及顧碾之之快速,幾步躍至女子身前,牽住玉腕,稍稍用力,便將女子騰空躍起帶至身旁。
不過是同一瞬息,傅云洲手上的利箭早已劃破長空,獨留一道風響,箭心便已正中李岐心口,那廝面上仍是雙目呲裂著望向這頭,手中的劍滯停在半空,終于直直的倒下……
顧碾之虛擁住懷中的女子,那女子并不敢望向李岐中箭的模樣,蒼白著面孔微側時,那張俊毅無比的側臉鍍上一層金光,投在瞳仁之中。
只是射出弓箭的舉手投足之間,并無半分猶豫,手臂間牽扯的每一分動作,皆是利落而沉著,游刃有余,英挺的眉眼半瞇著,神色堅毅著用力,而后射出利箭,行云流水間,不失矜持貴氣。
女子只是這般望著,眼中已是愣神,那是慌亂恐懼之中的分分安定。
“鏡、鏡落……”是屋內傳來奄奄一息,輕的幾乎聞不見的叫喚聲。
鏡落這才回過神來,稍稍推開顧碾之往里奔去,里屋的老人半倚在墻邊,嘴里吐出大口鮮血,身子不斷顫抖著。
是顧碾之悄然進來拿弓箭時,把老人帶進里屋,又鎖了穴位,這才讓老人能撐至現下,來得及同姑娘再說幾句話。
鏡落慌忙替爹爹拭去流出的鮮血,眼珠隨著動作大滴落下,鐵青的小臉上皆是驚慌無措,嘴里呢喃著叫他:“爹爹,您別睡,鏡落去請郎中。”
說完才要跌撞著起身去請,可還未來得及起身,一手便已被老人牽住,鏡落頓了一瞬,止不住抽噎,緩緩轉頭來看著爹爹,說不出話來。
“爹爹時辰以至,”老人艱難莞出幾分笑意:“該去了……”
鏡落重重搖著頭,試圖靠在爹爹懷里,可那里都是血,鏡落怕弄疼了爹爹。
老人抬起手來,一寸一寸動得艱辛,撫著鏡落的頭,輕柔而寵溺:“爹爹怕你過得不好……扔下你一個……”
鏡落只是不斷搖頭落淚,說不出半句話來應承,老人又緩緩放下手,竟欲撐起身子來朝著傅云洲行禮,傅云洲眼快,立時屈膝半蹲于老人身前,免他大動。
“臣民萬死請皇上一個恩準。”不過是幾個字的一句話,老人卻要歇了好幾口氣。
傅云洲扶著老人的一只手臂,斂眉道:“您說。”
老人看淚眼婆娑的鏡落一眼,心中鉆心之痛有萬分,忍著喉中愈盛的腥味,最后道出一句話來。
“民夫獨留一女,憂其不能安年余歲,還請、請皇上安置一處瓦房,給、給民女安身之處……”
此話道出,老人已是漲紫了滄桑的面容,死死撐著一口氣,不過是要他一句允諾。
傅云洲仍是皺眉,深邃的眉眼之中,有幾分愧意,轉而點點頭,緊了緊老人布滿硬繭的手:“朕答應。”
老人終是松了些唇角,安心的閉上了眸子,安然去了……
傅云洲重新立起身子來,同顧碾之一同立在鏡落身后,只靜靜望著,任由鏡落崩潰哭喊著。
夕陽幾許,火紅一片打落在樹林之中,稀碎而零落的投在滿是竹葉的地上,一閃一閃悄然凄清卻動人,往日林子里總蟬叫得厲害的忽而變得靜然,唯得風過耳畔的聲息。
鏡落紅腫著雙眼,眸中甚是無甚,顧不及看著火紅一片的夕陽,只生硬著回過頭來,再看了一眼那處生長了許久的草屋。
她沈鏡落……沒家了……
顧碾之牽著鏡落的馬走在前頭,不禁回頭看她一眼,有竹影映在鏡落臉上,細細一瞧,甚至連掛在眼睫之處的晶瑩仍能窺得幾分,愈發顯得凄美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