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蘭的丈夫匡福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往上數三代都是農民。爺爺輩是個佃戶，連自己的土地都沒有。到父親的時候，分田到戶，才有了幾畝土地。

　　開始的時候張蘭跟丈夫主要是種水稻，水稻要犁田，要插秧，要打藥，天熱的時候還要放水，等到稻子成熟了還要請人收割，收割好的稻子還要拉到人家那里用碾米機去打成米。

　　一年下來根本賺不到幾個錢，人還累得腰酸背痛的。

　　后來，兩人又種玉米，玉米比起水稻來，打理上要少一點，產量也多一點。但是要上化肥，玉米才肯長。幾畝地化肥就要不少錢，玉米成熟了還要請人掰，還是賺不了多少。

　　之后又種過胡蘿卜，種棉花，種煙葉。那時候還要交農業稅，折騰來，折騰去，到年底也沒賺幾個錢。

　　總之，農民什么時候都是干最累的活，賺最少的錢。

　　家里本來就有兩個老人，后來張蘭生了兒子匡報國，匡福家的開銷大了，夫妻兩個人就出去打工了。

　　兩個人既沒有技術，也沒有文化，包工頭來招工，就跟村里的人一樣，一起到工地上干活。

　　丈夫在工地上搬磚，張蘭扎鋼筋。大夏天的，溫度能有三四十度，全身曬得大汗直淋，上衣和褲子沒有一處是干的。

　　匡福是男的，身體還是強點，張蘭在工地干長了，身體吃不消，干了半個月就到醫院打點滴去了。

　　后來張蘭給人家當保姆，才算是找了個落腳的地方。

　　這些年張蘭一直沒有跟琴姨聯系，雖然張菊跟張蘭說了，這些年母親其實蠻不容易的。張蘭嘴上說是，但是心里卻沒那么想，總認為自己之所以小時候總被人說閑話，說是沒有娘的野種，就是拜琴姨所賜。

　　另一方面，這些年張蘭也沒賺什么錢，人心里總憋著一股子氣，沒錢見人，總覺得低人一等，像是求人憐憫一樣。

　　前些日子，張蘭在一戶人家當保姆，主要是給人帶孩子。這孩子晚上要醒兩三次，只要孩子一醒，張蘭就起床給孩子換尿不濕，喂牛奶。

　　張蘭晚上睡不好覺，整天沒精神，抵抗力也不行，這不白天的時候干活暈了過去，住院了。

　　說來也巧，張蘭住院的幾天，琴姨晚上焦躁的睡不著。所謂的“母女連心”，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張乞丐自從離了吳東縣以后，就一直往西北走。

　　張笑天小時候喜歡拿著個國家地圖來看，看到地圖上西北部一片黃沙隔壁，心里就想去看看。

　　轉眼十多年，如今，張笑天什么也都不在乎，什么都已經放下，便隨性地想去西北部轉轉。

　　這一路并不是很順利，要轉好多的車，要走好多的路。

　　有時候張笑天一個人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野外，在草叢中裹著一張大的塑料薄膜就睡著了。

　　張笑天從來也不怕，因為對于死亡既然已經不再忌憚，還有什么怕的理由。

　　如此兩三個月的行程，到了藍平省的青坡市。這里大多都是面食，早上的時候，一晚拉面，加上幾個餃子。

　　市區經常會有沙塵暴，沙塵暴一來，鋪天蓋地，天空都黑了。哪個不知趣的要是在還在大街上走，少不得要吃一嘴的沙土。

　　離市區十公里有一個大的咸水湖，名字叫“平天湖”。相傳當年女媧補天之時，五彩石墜落，砸在地上，千百年后就形成了如今的平天湖。

　　張笑天走到平天湖旁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的時候了。秋風裹著塵土打在臉上，要是打在一般異鄉獨行者的臉上，獨行者心里可能會七零八落，思鄉的愁苦，遠行的勞累，人生的不幸……

　　可是對于張笑天而言，這樣的風讓人清爽，舉目望去，目光所到之處都是深藍色的湖水。湖水中有隆起的小島，成群的鳥兒在島的四周飛翔。

　　不遠處，有幾對情侶正在相互依偎的耳語，時不時的傳出笑聲來。

　　“湖上微風入檻涼，翻翻菱荇滿回塘。野船著岸偎春草，水鳥帶波飛夕陽。蘆葉有聲疑霧雨，浪花無際似瀟湘。飄然篷艇東歸客，盡日相看憶楚鄉?！?p>　　張笑天覺得自己有種飄飄然的感覺，他突然覺得在浩瀚的宇宙之中，人類是如此的渺小。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家庭，想到自己的幾十年來的生活歷程，所有的一切無非是逃離與被逃離，真與假，生與死。

　　張笑天又笑了，聲音很大，跟以前不一樣的是，張笑天不明白這次自己為什么會笑。這次的笑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無法解釋的笑。不是自嘲，更不是嘲諷，倒像是一種解脫。

　　原來生死之外，還有許多的東西，這些東西不是人世間的糾紛、瑣屑和欺瞞，是大江大河，大風大雨，大喜大悲之后的超然物外。

　　第二天的時候，人們在平天湖旁發現了一具乞丐的尸體。

　　“晚上這么冷，肯定是凍死的?！?p>　　“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嗐，真是可惜了?！?p>　　那具尸體究竟是不是張笑天的，這并不重要，因為對于張笑天而言，軀體本身實在太沉重，人生的一次解脫，大概算不上死亡。

　　下雨天的時候，謝石躺在藤椅上，謝婷坐在一旁的小椅子上，聽二爺爺跟她講過去的一些故事。

　　“婷婷呀，你知道這山里面可是有鬼的?！?p>　　“什么鬼呀？”

　　“當年生產隊的時候，跟我一般大的幾個年輕小伙子，在山里搭棚子，看莊稼。結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們中間一個小伙子就死了。當時發現的時候，是在棚子外面的茅草堆里面，整個人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們都說是鬼上身，幸虧你二爺爺命大，不然我可就見不到可愛的婷婷了?！?p>　　“真的么？”

　　“二爺爺怎么會騙婷婷。婷婷呀，你看過老虎么？”

　　“沒看過?！?p>　　“二爺爺我看是看過老虎的，全身都是黃色的毛，眼睛有銅錢大小，叫聲震得地動山搖的?！?p>　　“二爺爺，我怕。”

　　“好好，爺爺不說啦，婷婷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