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瘋了。”張謙被氣得渾身發抖，但是他也想不出什么話進行反駁。
“我瘋了？瘋的究竟是誰呢？我只是忠于自己的欲望罷了，有了能力，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雖然不想承認，但是確實，即使我已經超越了人類的范疇，但只看本質的話，我依舊是個人類。”導師的黑影裂開了嘴，仿佛張開了一條比黑暗更黑的縫隙。
“不過！”導師的語調突然換了一下。“你不一樣，張謙。”
張謙眨了眨眼睛。
“你是個讓我驚訝的人——當然我并不了解你，甚至你來到‘宇宙邊疆’之后的這半年我才認識你，但你依然使我驚奇——因為從認識你以來，你就一直在為別人而努力。”身影悠閑地把雙手交叉著按在了下巴上，微微挺了挺后背。
“我所知道的人類，有一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在一分仁愛之下隱藏著九分自私’。嗯，我并不是在責備，畢竟自私是萬物之源，生物生來就是為了生存，為了讓自己活下去。就像你曾經告訴曲子的那樣，人類也屬于生物，因此這種為了自己著想的行為就變得不那么令人難以接受了。”
“這就是你脫穎而出的原因。”
張謙忍不住脫口而出：“什么脫穎。。。”
“是脫穎而出，我沒有說錯。”導師搖著一根手指頭。“從我注意到你開始，你就是這樣，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從來都是為了別人而工作，而休息，你這種行為方式讓我很好奇，也很不解。”
“你是個怎樣的人呢？我開始關注你，發現這是刻在你骨子里的東西。研究人工智能和算法是為了曲子，努力整改昭洋號是為了任宏野，講解計劃和核心技術是為了姓白的小少爺，我明白，就連決定來‘宇宙邊疆’工作，也八成是為了關瑩瑩給你畫好的，那張稱作‘拯救人類’的大餅。”
“你從來沒有為自己而活。”
“凈tm扯淡！”張謙實在忍不住了。
“我扯淡？請你再仔細想想，你當初選擇你那個一個人都沒有的專業，難道不是為了你那慫恿你的導師嗎？你那時奮不顧身，冒著生命危險鉆進能量失控的湖區，難道不是為了你的王劍雯嗎？你當初答應曲子要一起上路，難道不是因為你在顧及他口中的‘人類’嗎？你好好想想，你這樣活著，總是顧及別人的看法，總是為了別人的眼光活著，你快樂嗎？”
張謙默然，他沒辦法反駁對方的話，因為這些話句句屬實。
“好了好了，畢竟老夫也不是什么惡魔，我剛才說了，我很感謝你，因為有你的努力，我才能完成我這上億年的目標，看到這世間絕景，因此，我給你最后一次選擇的權利。”
“選。。。擇？”張謙喃喃地說。
“沒錯，這是你最后一次選擇的機會，好好想想，你要在這什么人都不存在的世界里，為了誰而做出這抉擇。”
身影一招手，他身后的那扇窗戶一下子變得更亮了，亮光晃得張謙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當他再睜開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上。
頭頂的天空是一片令人感動的藍色，是那種以前世界的秋天才有的清澈的碧藍。空氣不冷也不熱，濕潤溫暖，微風中夾雜著一股雨后泥土的香氣，遠處的天空中，太陽明朗清晰，讓人不由得懶洋洋的。
張謙茫然地環顧四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沒有一顆樹，沒有任何山丘或洼地，靜靜的世界沒有任何聲音，連一聲鳥鳴都聽不到，沒有一個人影，好像整個世界中只有張謙一個人。
正當他想著是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時，他突然聞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幽香，這陣香味從身后飄來，竟讓張謙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正在猶豫間，身后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緊接著，一雙白皙的皓腕從張謙的后面溫柔地環抱住了他，張謙身體一震，猛然間想起了自己曾在哪里嗅到過這迷人的香味。
“王。。。王。。。”張謙不敢回頭，但是這溫暖柔軟的觸感已經足夠讓他心神激蕩。
“你回來了。。。我很想你啊。”身后的人在他的耳邊輕聲呢喃，這一下，讓他忍不住轉過了身。
眼前確實是王劍雯，一樣的小巧輕盈，一樣的清麗脫俗，但不同的是，美麗的臉上現在卻帶著仿佛能使冰川融化的明媚笑顏。
看到這樣的王劍雯，張謙卻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了。他“撲”地一下跪倒在地上，雙手掩面，眼淚止不住地從雙目中涌出。
“雯。。。對不起啊。。。我對不起你啊。。。對不起。。。”張謙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泣不成聲，大聲嘶喊，仿佛想要將這幾十年來的憂郁和壓抑都宣泄出來一般，但在哭腔中，包含最多的還是他抑制不住的歉疚。
哭著哭著，一雙溫暖的小手便慢慢環住了張謙的頭，輕柔的耳語從頭頂傳來：“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呢？你有做錯什么了嗎？”
“是我。。。沒有考慮你們，連累你們都消失了。。。”張謙的聲音悶悶的。
“哪里的話？我不是就在這里嗎？大家都沒有消失，我也不會消失的啊。”王劍雯說。
“你說。。。什么。。。”張謙驚噫一聲，抬起頭來。
王劍雯放開了張謙，站起身來：“對啊，大家都在這里，我們一直在等你，有了你，我們就可以永遠一起快樂地生活在這了。”
“永遠。。。一起”張謙回頭望去，發現原先還什么都沒有的不遠處，不知什么時候立起了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很有科技感，沒有供人進出的門戶，雪白的墻壁上有一扇幾乎和墻壁一樣大的玻璃窗。
房子一旁的陰影里，張謙看到了董近乾，他正抱著雙臂，微笑著看著這邊；任宏野和關瑩瑩并肩站在房子旁，臉上都是笑瞇瞇的；保衛科的大家一絲不茍地站成一排，仿佛在等著王劍雯的指示；還有兩個有點陌生的中年人，一男一女，慈愛地看著這里，眉宇間竟令張謙有些眼熟。
“這是。。。”張謙被王劍雯拉著，一步步走近，隨著距離變近，大家的笑容就變得越溫和。
“怎么樣啊？在這里，我甚至可以根據你腦海深處的記憶，重現出你父母的樣子。”一個略有些尖利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張謙回頭看去，看到古德的導師雙手背在身后，靠在玻璃窗一側的墻壁上，面容模糊，難以辨識，好像被刻意隱去了一些細節。
“在這里，你想怎樣就可以怎樣，相當什么樣的人就可以當什么樣的人，想住在哪里都可以。你在這個世界里就可以為所欲為，這里是我為了感謝你而專門打造的世界，你所愛的人，都會在這里永遠陪著你。”
張謙沒有說話，默然良久，他靜靜地轉向了面前的人們，這里有友人，有恩師，有愛人，還有。。。親人。他們這時齊齊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帶著張謙見過的最溫暖的微笑，對張謙說：“留下吧。”
張謙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仔細地、安詳地挨個端詳著大家的面容，看到自己的父母時，他刻意地多看了一會。
“謙，留下來吧。”身旁的王劍雯輕輕地說。“為了你自己而選擇，不要總是為別人而活，現在是接受慰勞的時候了。”
“我知道。”張謙說話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我很軟弱，很膽小，令人不放心，這些時候真是麻煩你們了，讓你們為我擔心真是對不起。”
“但是，我從來不認為我的人生到現在之前都做錯了。”
張謙轉向一旁的導師，一步步地走了上去。
“我想說的是，你說的有關于我的事，其實完全正確。我從出生到現在，完全沒有為自己而活，我學習，基本上是為了老師，為了同學，為了他們的滿意，他們的敬重；上了大學，我以為自己找到了物理學，學習這門課程應該可以讓我快樂，可是我又想錯了，因為我只是覺得，物理是人類進步的必須物，為了這些而學習的我，說實在的，可能有意義，但絕對不快樂。”
“來到‘宇宙邊疆’，我自以為自己找到了自己喜愛的工作，但完全不是那樣，那只是我為了說服自己給自己下的迷魂藥，我實際上還被禁錮著，被那種叫做‘責任’的東西。”
“雖然以上種種，但我想說的是，我生來就是這樣的人。”
張謙說著，來到了導師身邊，但他并沒有看著對方而是看著那扇窗戶，窗戶里是黑漆漆的一團，不知有什么。
“你說我為別人而努力，確實，但如果你說那就是錯的，我依然要否定你。”
話音未落，他提起拳頭，一拳砸向了面前的玻璃窗！
“什。。。你在干什么？”導師嚇了一跳，原來背在身后的雙手一下子叉了開來。
“我而研究人工智能算法，是為了別人，但那是因為我喜歡曲子，我想要多了解這令人驚嘆的生命。”
“砰”一拳。
“我整改昭洋號是為了別人，但那是因為我尊敬任宏野，我愿意為了他而磨練自己精益求精的性格。”
“砰”又一拳。
“我盡可能詳細地準備關于核心計劃和技術的講解，是為了別人，但那是因為我重視我的工作，不想讓信任我的大家失望。”
“砰”，堅硬的玻璃竟開始出現了裂紋，但張謙的手關節卻發出了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張謙并不在意，接著說：“我選擇我的專業，是為了讓大家都能認同我，認識自己價值的人才有資格面對自己。”
一拳。
“我冒著生命危險救王劍雯，是為了今后也能挺直腰板面對我深愛的人，更能面對鏡子里的自己。”
一拳。
玻璃上的裂紋已經有如精密的蛛網一般，仿佛再碰一下就能碎裂；但是張謙的手指關節也變得血肉模糊，四根手指方向詭異地軟在掌心里，像一個破破爛爛的玩具。可是張謙并沒有在意這些這些，他只是盡力地，一圈一圈地朝著面前的玻璃出拳。
“我認同了曲子的提案，別誤會，并非我認為你當時說的有多么在理，只不過我非常懼怕孤獨罷了，大家都不在了，那陪伴我的就只剩孤獨了，我不要那樣。”他自嘲地笑了笑，回頭看了看依舊站在那里的家人們，說：“啊。。。太差勁了，居然是這樣的一個人，你們很失望吧？不過別擔心。”
他沒有理會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導師，再次握緊了拳頭。
“我果然還是喜歡你們的啊。。。”
“等等！！有我的能量才能讓時間永遠固定在這里，你現在回去的話，沒有物資的地方是撐不過一周的，你這是送死。。。”導師大叫。
“最喜歡了！”
一拳揮出，那扇看似堅不可摧的窗，在張謙夢境里縈繞了月余的窗，崩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