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71年,亞洲中原,江蘇鎮江。
天色已經黑了許久,那輪月亮早就露出臉來了,天上并不存些什么別的東西,歸鳥早已歸盡,連繞梁的余音也不曾留下幾許。黑乎乎的江面什么都看不到了,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了靜音鍵,讓人感覺不到一點活氣。
“實在過分。”寺中,禪院東廂的客房中,幽幽地傳來這么一句嘆息。房間里的布置很是樸素,但窗明幾凈的樣子使人一看便知這是備給貴客用的。嘆息之人明顯并不滿足于住處的舒適,而且他也的確看似意不在此。這間房是此時整個天地間唯一一間亮著一豆燈火的地方,但是這樣的氛圍卻讓住宿者更加孤獨了。
“實在過分。”他又嘆了一聲,這次的語氣好像更重了一些。
這個人是因為什么嘆氣呢?沒人知道,但好像每個人都能猜出來那么一點,因為這人身上有太多話題了。
他出身于官宦家庭,書香門第,從小便耳濡目染,對父親的文學才識有著相當的汲取。少年得意,他二十歲便中了進士,開始了自己在政治上的抱負。但是,自從他進入官場后,好像一切都變了樣子。
原先在他想象中高風亮節的政局與官員存在著無可描述的黑暗一面,而且總有一些人的想法與他的理念是相悖的。
嗯,后者并不是不好,但那只是從今天我們的角度來看,在他眼里,這已經是影響到他世界觀的大問題了。
任何人都有一段這樣的時期,心里有著一個遠大的抱負,但是世界與社會并不總是如同我們想象中的那樣,并不會完全按照我們的期望來運行。在經歷過這樣的反差后,不同的人會對為人處世的方法有著不同的踐行與理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并不局限于哪一個時代,即使是遙遠的古時候,這都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這位深夜中的嘆息者就正處于這樣的時期,他已經步入官場十多年了,本以為對于官場上的大風大浪已經司空見慣,但是這一次的變化,卻是再一次讓他擰緊了眉頭。
起因是一位名叫王安石的新宰相。這位新任宰相剛剛走馬上任,雖然已經是朝廷中的老資歷,但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三把火可不是簡單的火,新宰相在一個月前,就在早朝時,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提出要改革科舉制度,廢除詩賦詞章取士的舊制,恢復以《春秋》,三傳明經取士。
一石激起千層浪。雖然這位宰相在之前就已經陸陸續續提出多項改革措施了,什么水利,什么稅收,什么置將,全都是完全沒有聽說過的新法子。之前他就已經因為提出了均輸、青苗、市易而震驚了地方官員;提出了置將、保甲、保馬而把武官們晾在了一旁,這一次提出的變法更是變本加厲,要把科舉制度徹底傾覆掉,這可是讓大家都難以接受了。
“我的好些師友,堯夫、伯純。。。都已經以身抗命,被迫離京了,就連我的恩公歐陽大人也【注】。。。大家都這樣,在下還有何顏面獨自茍留于皇城?”這是他前些日子上書請求外調時的想法,但是一個本來前途一片大好的青年從政者,要從對自己有無限好處的權力核心離開,卻又是充滿了悔意和不甘。
“哎。。。唯有春風最相惜,一年一度一歸來。【注】”他又嘆息了一聲,看著已經完全黑下去的江面,口中吟出了一段莫名的句藻。“好個‘一年一度’,可是,我還有機會歸來嗎?”
他這次調任的目的地是杭州,途中經過了鎮江這個聽說風景獨特的地方,本來能夠沿江而行,但當地船工都交口稱贊本地的金山夜景是世間一大絕景,在江邊山上的金山寺里能夠清楚地將江上漁火輝映的樣子盡收眼底,如此這般的論調讓他動心了。
“反正距期限還有半月,就不要一心趕路了吧。”他這樣想。
但是接連幾日的期盼,都是落得一場空。每天晚上水面都是空空蕩蕩,偶爾有零星的漁燈游過,卻總是擺不上臺面的,與船夫描述的“似天宿一般”有著天差地別。寺中僧人解釋,這是早冬時節,魚兒都已經被捕的差不多了,如果過量捕撈,會影響到下一年的收成,因此船家也不便捕魚,故此也就沒有了漁火一說。解釋合情合理,怨不得別人,他這才只好在窗前自怨自艾,聊以化憂罷了。
此時已經過了二更,此地偏僻,打更人這種職業自是不會有,但是今夜里的月亮落得極快,才剛露頭沒多久,便已重新入山了,沒有月光的世界更是一片昏黑,天地間只有自己這一點孤燈,孤寂中卻是更添悲切。
他翻身朝向桌上,看了看自己的油燈,想了半晌,還是搖了搖頭,輕呼一口氣,將燈焰熄了。
“既然黑,就黑得再徹底一點吧!”他懷揣著讓自己也融入黑暗的想法,仿佛這樣就不會再孤獨了。這樣想著,他重新看回了江面。
但此時的江面,好像有了一點不同。
說是不同,只不過是感覺這片黑暗與剛才沒熄燈時相比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江心的水面上,好像浮現了幾絲波光。
“!”他剛浮現出這樣的想法,就立刻搖頭否定了自己,有光才可能被江面反映,自己又不是毫無生活常識,月亮明明剛落下,天上昏昏沉沉,一片混沌,怎么可能有光?“是我剛才盯著油燈看久了嗎?眼睛出現幻覺了吧。。。”
他用力閉上了眼睛,用雙手壓住了自己的眼瞼,輕輕揉了揉,然后又睜開了,呈現在他眼前的,應該是確然的黑暗。
然而——
他剛剛沒有看錯,江心的的確確出現了一陣波光,仿佛被剜成無限多塊的夜明珠一般,在昏黑的夜色里閃動。他急急地向四周掃視著,卻沒有發現任何發光的物品,在他的眼里,現在的世界如同只剩下黑與白了一般,無盡的黑暗里,只有那一小塊江面在閃閃發光,這樣的反差是絕不可能是幻覺的——
“那是。。。何物。。。”他嘴里喃喃道,現在的他完全沒有任何應對這種超然情況的心理準備,因此只能愣愣地用力扒著窗框,任憑江風吹在自己臉上,把胡子吹得一團糟。
那團光亮仿佛在不斷加強,江面上的明亮區域已經越來越大了,僅憑一句“錯覺”已經完全沒法解釋這種異常的現象了。光團明顯是出現在水下的,因為那并非反射什么東西發出的光,而是實實在在的發光體。光線逐漸變得白亮,讓現在這片天地里的唯一的目擊者漸漸地有些眩目了。而且,江面上不知何時已經升騰起了一陣濃密的霧氣,仿佛整片江面都變成了一鍋滾熱的開水,讓天地間的一切都變得影影幢幢,恍若仙境。
“竟會有如此。。。”他現在已經完全沒辦法思考了,他好像從出生以來沒有見過能發出如此強烈光線的物體,太陽除外。
“是太陽嗎?”他這么想。“難道是古時候被弈射下的哪個太陽竟歇息在此嗎?”
光團沒有管旁人是怎么想的,只是自顧自地加強著自己的光亮程度,夜空已經有些沉不住臉了,色彩仿佛融化在熾熱鐵板上的油彩一般,從中心向外變化著,而且還在一圈一圈地擴大。外圍還是深沉的黑色,但靠里一點就變成了神秘的紫色,紫色逐漸變淡,到了中心,也就是光團的正上方,竟已經是澈亮的藍色。旁邊山里的宿鳥好像非常疑惑于這一個晚上的短暫,都撲著翅膀起飛,在林木上空盤旋,鳴叫。
如果現在有誰能夠盯著強光看一眼那個光團的話,會發現水面下的光團逐漸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形狀,那樣子就像是農婦們做女紅時手中的梭子,但沒有那么有棱角,感覺并不舒服。而且水面的形狀變得很奇怪,波紋并不是江面平時的波狀,而是一種一環套一環的圓形,江波到這里就被劈成了兩部分,圓形與多邊形嵌套在一起,怪異又富有美感。
光亮還在增強,他已經睜不開眼睛了,但他同樣沒有想到轉過身去的辦法,只是緊緊地閉著眼睛,盯著眼瞼內部的亮紅色。
突然間,就像是他剛才吹滅油燈一樣,黑暗又再次降臨了。世界重新被暗夜掌控在了手中,那光來的快,去的也快,他瞪大眼睛向剛才發光的方向瞅了幾乎一刻鐘,這才依依不舍地縮回腦袋。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上已經快要凍僵了,但他完全不能忘記剛才看的的奇景,他需要盡快地。。。
房間里的燈光又被捻亮了,燈下多了一個揮毫疾書的人影。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字跡由于手指被凍僵的原因而拙稚可笑,他現在只想記錄,記錄下來,讓大家看看,即使自己不能表達出所見之萬一。。。
紙上是這么寫的: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
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
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
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
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
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書畢,他放下墨筆,不顧滴下的濃墨沾染了桌面,揣著手笑了笑,想了想,又重新拿起筆,在紙張的最右側寫下了幾個大字。
“和仲蘇軾”
【注】1、堯夫,指北宋時期政治家、宰相范純仁,是參知政事范仲淹次子;伯淳,指北宋理學家、教育家程顥,是理學的奠基者,“洛學”代表人物;歐陽先生,指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這些人都與蘇軾有過交集。
2、“唯有春風最。。。”這句詩是王安石的《梅花》的末尾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