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相好的”仨字,文老五陡然間恢復了神采,可隨即又滅了。苦笑點頭又搖頭,撿起毛筆寫道:“六弟,我連累了弟妹,尚未恕罪,哪敢讓你操心婚娶之事?”
屁話!我關心你的婚娶干屁?我想的是,我要把斷云掌法教給他,一來讓他學會自保,免得再拖累別人;二來等黃三寶長大后,由文老五傳過去,也算我沒有對黃大寶食言。惠及家兄,又能了卻事務,兩全其美。只是練習這門奇功,需要采陰補陽,我希望他定一個健康的姘頭,把功力消化掉,省得他借機濫交、死于花柳。
文老五剛聽我說出“武功”倆字,就連連搖頭,表示自己壓根不是學武的料,恐怕會耽誤我遠去蓬勃,并發誓再也不作妖當什么吟游詩人,寧可縮在家老老實實吃喝等死。
他手足并用,把自己描述為武學方面的一坨屎。我安撫道:“五哥,誰也不是學武奇才,眼下又不用你聞雞起舞,你只要聽我安排就行。咱文家兄弟,要么習武,要么從政,你沒權沒勢,啥也不會,再不學點武功,怎么保護將來的嫂子?萬一連自己老婆也拖累死,你該多痛苦?問你有沒有相好的,我就是這意思,我要傳你一門武功,得講究一些條件,你學會之后,必須找想好的,如此這般……”
文老五低頭聽著,滿臉惶恐,激動緊張,手里的毛筆都快攥斷了。待我說完,武學奇才文有禮完全明白了,立刻扔掉紙筆,張嘴啊嗚,滿臉急迫,也不知道是為“采陰補陽”四字而興奮,還是為承上啟下而激動。左看右看,好像在找床;解衣脫褲,真的在找床!
“媽的,把褲子穿上!現在傳功用不著!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呸!”
……
(我猜,此時文老五一定比我更快樂。
傳完功、講完法,時辰已經不早了,他想在我家呆到天亮再去找相好的,但我逼他趕快去,哪怕被當成采花賊,也必須連夜把事兒辦了。以我傳送的兩成功力,加上包豐老爺子的絕世房術,他小子就算不說話,也能蜚聲妓寨。日后,加以運功,必有所成。再者,等他把包家的武功傳給皇親國戚黃三寶,還能少了他的功名?鬧不好還能成為國家棟梁哩。今后,詩霸文老五有了新的名頭——頂梁柱文有禮。不過文老五絕非棄文從武、馳騁沙場的好材料,我會托給黃大寶一個口信,讓國舅爺將來保薦文有禮掌管教坊司。文老五這種人,還是適合跟文人墨客、婊子妓女在一起,有了這門武功,寫詩再爛也沒人敢罵,嫖宿再多也不會英年早逝。我兄弟二人這輩子的情義,也算有個美好的結局。
可我自己卻并不快樂。文老五走后,還沒入睡的凝玉來找我。剛好我運了一通武功,恰需克化調理。可凝玉并非來幫我練功,未卸裝扮的她淺淺地坐在椅子邊,十分正式,猶豫半下,果斷地說:“有智,這幾天,我前思后想,糾結萬分,你……要去蓬勃的話,我還是不走的好。”我呆了,忙問原因。凝玉說,她家里人不愿她漂泊海外,她自己也覺得,這么不明不白一走了之,再不回來,實在有些慌張,又有些荒唐。
我太無語了。)
……
我和凝玉昨夜說了不少話,挽留的,追憶的;糾結的,決絕的;溫情的,冷漠的;傷感的,愉悅的。說到最后,倆人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很可能,我倆只是對方生命中的過客,其實誰也不愛誰,其實并無那多緣分!話說到這份上,她哭了,也不知是懊悔,還是彷徨。話說到這份上,我連抱著安慰她都覺生分,懊惱之下,更沒法實現最后的“籮蔓一棵”。(籮蔓一棵,威爾遜的詞,大概是男男女女曖曖昧昧的意思。)
“好吧凝玉,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自己好好的吧,再見!”
凝玉走后,后半夜我獨自躺著,不停回想送她出去時說的這句話。心里真后悔,后悔當初遇見她,后悔沒有多陪她,后悔沒有籮蔓一棵,后悔沒把休書寫好看些,后悔賭氣讓她回娘家。
心里戀戀不舍,由不得幾次起身,走到她房門外,徘徊來徘徊去,最終還是打了退堂鼓。
天亮時分,一聲雞叫把我驚醒。坐起身,我半邊腦子想著枝枝葉葉,半邊腦子想著小喬凝玉。嘆道,枝枝葉葉棄我而去,凝玉也要走了,小喬還不知能否與我長久相伴下去。我文有智,命中就不該有那么多老婆。撲到窗口凝神細聽,她已經起來了,正在收拾東西。不一會兒,她吩咐一個門廊小廝去鐵府送信。小廝飛跑著去了。
寧城今天有雨,樹木花草藤蘿,陰郁潮濕冷漠。我抓著那支可恨的、寫過休書的毛筆,坐在桌前寫游記,才寫了幾個字就覺得自己真是荒唐,老婆把我休了,我還要寫下來?寫屁啊寫!像文盟主這樣武功高強的英雄,應該一把將她抱起,轉個幾圈晃暈,一嘴蓋住兩唇,通宵籮蔓一棵才對。我他媽卻任由伊人離去,真是慫。
但……話說回來,強扭的瓜不甜,緣分有深有淺,何必那么霸道?干嘛那么無腦?我要遠走,她要逗留,今后各自度過涼暖春秋,各自感知喜怒哀愁。
分手得如此押韻,這樣不是挺好的!
聽著凝玉的動靜,我漫不經心地畫她的像,一只耳朵卻掛在窗口。我聽到蓮花起床了,她到了凝玉的房間,倆人在說話。蓮花勸著勸著生氣了,凝玉卻總也不改主意。后來纖纖也去了,說了幾句難聽的話。仨人后來不說話了,不一會兒,有兩人走到我房門外。凝玉房間又傳來收拾東西的聲音。
我發出沉重的呼吸,夾雜著吧唧嘴、吞口水的酣睡聲。蓮花在門外嘆了口氣,說:“纖纖,夫君還在睡,我們還是再勸勸凝玉,你不許再那樣說話。”纖纖急了:“夫君沒睡!他醒著呢!我要進去。”說著,一把推斷門閂,沖了進來。
以我的武功,大可以在一瞬間閃身到被窩里,但我沒有動,依舊拿著毛筆瞎劃拉。
“夫君,你不去拉住凝玉姐姐,卻在這里畫妖怪,你,你是怎么啦?”纖纖對站在門口的蓮花說,“蓮花姐姐,我就說他在裝睡!你快來勸勸呀!我剛失去兩個姐妹,我……”說著,突然哽咽,流下淚來。我起身把她摟在肩頭,拍背安撫,對蓮花說:“我勸了很久,她去意已決,你們如果也不想隨我出海漂泊,也可以……”
“好了好了!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別說了!我們又沒娘家可回,”蓮花走進來,一只手給纖纖擦著淚,一只手拿起我畫的凝玉像,“畫得很……有情感,有智,若凝玉妹妹打定主意不跟咱們走,我一會兒就給你倆作兩張畫,你們各自留個念想吧。”
纖纖嗚咽而泣。我點頭,從心底對蓮花溢出感激和信賴之情,心想,凝玉走就走吧,我還有蓮花。
半上午,凝玉收拾齊、裝扮好了,派小婢來傳話,請我過去。當我走出房門,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隔著雨簾,我看到凝玉正在她房門口,撐著一柄花傘,抬頭看天,她雪白的脖子,讓身上的白色衣裙顯得微黃;她嬌媚的臉頰,令手中的淺粉花傘黯然失色。唉……凝玉真是個美人,或許,她真的錯愛了我,我真的耽誤了她。
我癡癡看著,蓮花在身后撐起傘,催我:“看來勸也沒用,你也不打算再勸,有智,我還要給你們作畫,你還得去接小喬,送經書給皇后,時辰不早了。”我如夢方醒,攜著她的手,摟著沉默的纖纖,走了過去。
剛走了幾步,凝玉便看到了我。我深深地看著她,我想從她眼睛里找到眷戀,又不想她裝作眷戀。直到近前,她的眼睛都沒眨一下。我沒有找到眷戀,也沒有看到偽裝或決絕,只看到了親情。唉,一夜之間,夫妻變成親戚了。
進了屋,上了茶,幾人無話,都低頭坐著。過了會兒,蓮花問:“妹妹,都收拾好了?”凝玉點頭:“回姐姐話,都收拾好了,早上,家書也送去了,大約雨停車就到了。”
應邀,我坐著,凝玉站在身側,蓮花給我們作畫。纖纖在蓮花身后,一會兒看看畫,一會兒看看我們,浮現出驚嘆的神色。我心想,這是我跟凝玉最后能貼近的時光了,若小喬也在,若枝枝葉葉沒去,真愿此刻凝固下來,永遠就這樣不分開。
可好像寥寥幾筆,畫便好了。當蓮花說畫好了的時候,我心里一空,迫不及待地扭頭看向凝玉,凝玉卻迫不及待地走過去看畫,滿臉驚嘆。我坐著沒動,她們笑了:“已經畫完啦,還坐著!來看啊。”
那張畫非常美,很傳神。蓮花說要再畫一張,凝玉卻笑著說:“我想要夫……我想要夫君剛才給我畫的那張,以前蓮花姐姐畫過公子的像,我一直珍藏著,若有夫君給我畫的像作伴,那就十分好了。”纖纖突然哈哈笑道:“姐姐!我跟你說,夫君畫了不止一張!那些畫兒都好丑的!一點兒也不像凝玉姐姐,倒像……像東岳城的馬二姐!”
我們都笑了。
當小婢拿來那一摞“馬二姐”,凝玉剛挑出一張皺眉笑看時,聽得小廝在門外稟道:“老爺,太太,馬車到了。”凝玉神色一黯,朝我看來,這一回,她眼中滿是眷戀不舍,不是親情!見我正在不舍地看她,那種眷戀,剎那間又消失了。我相信,她一定是在裝作不眷戀。
我又開心,又痛心,想拉扯,又知注定要斷舍。明明只有幾步,卻似乎相隔萬里。
纖纖扁著嘴,抱著凝玉不放。蓮花拉了凝玉的手,滿目傷感,回頭朝我示意,我才走了過去。凝玉迎向我,伸出雙臂環抱著我的脖子,再也藏不住的眷戀終于從水汪汪的眼中如潮水般涌來。
可能自相識至此,我倆才真正相愛了。
唉,文有智真是個傻子。
凝玉松開我,找了張油紙,仔細包起那些畫像,便向我們請安道別。小婢撐傘,小廝抬箱,隨在后面。
大門口,女眷們又不舍一陣,但終于,凝玉登上了車。她掀簾看著我,馬車動了,還在看著,馬車遠了,還在看著。
……
雨停,天陰,車不見了。我生命中的凝玉姑娘,明明是愛妻,卻成了過客,她棄了文有智,回到武將父兄家。
大概,自此便是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