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人!皇上是為了江山黎民!”太監是見過世面的人,看出我不是詐尸,立刻把生死置之度外,把社稷抬了出來,“眼下西邊吃緊,西域人弄妖,我大米朝正是需要能人異士的時候,然而天外有天,普通江湖人士已經沒用了,否則無苦大師那樣的造詣,豈會遭了毒手?因此朝廷急需人才,文大人,若非皇上貴為九五,他恨不得親自喝藥變個魔影去殺敵!皇上可都是為了江山黎民啊!你得體諒圣上!”
這就是放屁,他沈劍明明是在忙著睡女人,他還喝藥變身?騙誰呢?我冷笑。
太監還說,皇上看了邪影的尸體,聽毛遂自薦的郭明稟明馴服之道,珍重思慮后,才下旨征召勇士,獻為邪影,宮里宮外,層層選拔,重重考察,定下人員。我問太監,都是些什么人,愿為大米朝慷慨赴死?太監莊嚴地掏出一個卷軸。我打開,在一大片人名中,看到幾個熟悉的名字——張家明、唐不低、陳梟、撥浪鼓、陸錄、梁建華、張灰,等等。
“啥?!連梁建華都選上了?!他連廚子都當不好,以他的功底,哪怕跨過鬼門關變成了邪影,也沒什么用啊!他只有一個本事,就是?硬。”我暗嘲著往下看,看著看著,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文有智”,仨字扎得我一陣難受。我想起西游記里孫悟空到閻羅殿翻看“生死簿”,劃掉自己名字的故事,于是找來毛筆,把自己涂掉,將卷軸扔回。明知沒什么用,但心里好受些。
太監小心收起,說了梁建華的事,冊子里本來沒有梁大人,但一來,梁大人自報家門,二來,好多人都說他那一派的武功“頗有古意”,于是,在毛遂自薦于合力推薦之下,皇上準了。我心說,善哉,梁大俠的刨地拳,在他死之前可算揚眉吐氣了。臨時起意,承諾給太監多塞點錢,讓他幫忙把粱大俠的后事辦風光點,在我看來,梁大人是成功不了的,他死定了。但太監沒接茬,搖頭笑,不言語。
老光棍和威爾遜早已各自爬起,神色尷尬地站在旁邊。我向他倆點頭稱謝,說要盤膝調理,請他們出去。仨人說了幾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屁話,便先后溜出。
我調息一通,吃喝完畢,覺得神清氣爽,如同新生。胳膊腿兒回歸,實在是好!此番痛苦,比在蓬勃島太陽暴曬之后的那段苦楚更加難熬。相較之下,刀口能感覺到疼痛,令我無比心安,甚至欣慰。
上一次感覺疼痛,還是在動刀開腹之前。我身上的軟金甲因為遭遇大火,鑲嵌在肉里脫不下來,壓根沒法開刀,愁壞了威爾遜。后來商量,有了辦法,我給威爾遜講了“自相矛盾”一詞的由來,威爾遜茅塞頓開,決定找把削鐵如泥的寶劍試試。論起寶劍,黃家那把“寒號蟲”,算得上中土首屈一指。于是我親筆修書,請馬老兒親自跑一趟。三天后,他喜滋滋地扛回一個大箱子,打開一看,里面全是寶劍。馬老兒說,皇上關愛,把宮里能找到的絕世寶劍都拿出來了,獨獨寒號蟲卻不在里面。我說管用即可。后來一把一把拿來嘗試,費了老大的勁兒,寶劍一大半都劈卷刃了,軟金甲卻安然無恙。最好的一把劍雖沒卷刃,可也只能在軟金甲上砍出個印兒。再后來,無計可施之下,威爾遜想出個主意,做了一個大土爐子,把火燒旺,讓我在火旁烤著。等我燒雞撲棱時,拽到陰涼處,讓當時還在山頭修養、沒去安城丟人現眼的林木忍拿捏分寸,發功冰凍,待軟金甲變脆,再用寶劍砍。幾次三番下來,竟有奇效,最后,軟金甲脆生生地裂開了。這古怪法子解決了難題,卻也把我折騰得半死。林木君為此遭了大罪,天氣本就熱,他的傷還未痊愈,發功多次,喝掉十幾桶水,等弄開軟金甲時,林木君的臉都水腫了……可能,正是因為這次過度消耗,待他攻打安城時,半點兒威力也發不出,以至于成為笑柄。我這個軟金殼的大王八,為了救自己,不僅埋沒了一代奇俠,還葬送了老家安城。罪過。
忍痛剝落,灌藥麻倒,開刀換心。過程挺順利,結果卻不如意。可能忽熱忽冷之下我虛耗過度,也可能換心之術非同尋常,明明已經換好縫住還有了脈,可我就是醒不過來!挺尸十幾天,最后關頭,才嚇醒了。
穿好衣裳走出門,我不理會在門口等候的威爾遜三人,獨自邁步離開。急著想看看蓮花和小喬。蓮花見到我,嚇了一大跳,久久不敢相信,還以為我死了,前來道別,待印證為人,夫妻才相擁而泣,悲喜萬分。過了一陣,燈火通明,人人得了消息,紛紛趕來。凝玉哭哭啼啼,三姐妹垂淚不語,黃蓋等人抹淚擤涕。我點頭撇開眾人,拉著蓮花的手,去沉睡的小喬身邊呆了一晚。
今天早上,小喬醒來看到我,驚喜極了,抱著不肯放手。早餐時,凝玉和三姐妹低頭不說話,氣氛很尷尬。因為我說,我躺在砧板上一動不動的日子里,其實什么都能聽見。蓮花打圓場,說姐妹們都盡心盡力,凝玉日夜誦經,三姐妹輪流照顧小喬,等等等等。我端酒起身,感謝了諸位娘子。自然并沒能完全打消她們的顧慮,尤其凝玉。她最后一次獨自去看我時說過的話,我跟她心知肚明。在此,我就不寫出來了,多少有些剜心。
我其實真不怪她們,我跟凝玉、三姐妹,沒有經歷太多。不像我和蓮花、小喬,曾經的小雨甚至后來的芳子。我躺在砧板上時,芳子有一回獨自去看我,回顧我倆在蓬勃島的過往,想借此喚醒我。說到后來她哭了,可能有些自慚,清清喉嚨止住話頭,沉默一會兒,起身要走,臨走可能還“啵”地親了我一口,我感覺不到,聽聲音猜的,總不能是趴我耳邊吧唧了一下嘴,那該多無聊?
相比之下,凝玉其實沒有真正為我哭過,三姐妹也沒有。可這又如何?亂世女子,跟著夫君,不就只是為了好好活著嗎?我要一直是躺尸的死樣子,讓她們怎么辦?我豈能要求她們當貞潔烈女?若能說話,我恨不得催著她們快快改嫁才是。那幾位沒有著急改嫁,已是仁義。
于是我再次燦爛地笑:“各位娘子受累,我這不都好了嗎?別難過啦,都開心吃飯,吃飯!”席間,我挨個附耳調笑,努力把一桌子人逗樂。蓮花欣慰地笑,小喬天真地笑,凝玉掩嘴而笑,三姐妹咯吱地笑。氛圍逐漸活潑,三姐妹跟我玩猜人的把戲。她們長得一樣,身形一樣,衣服還總穿一樣。飯間,姐妹兩個去端菜,回來時故意坐錯位子。結果我一個笑話給同一個人講了兩次,眾人大笑,把氣氛烘托得很熱烈。掃光了尷尬,就當作恢復了情意。
飯后,我告訴蓮花,我想盡快去趟安城和西關鎮,去看看兩家咋樣了,尋尋杏花大嫂,找找文家老七。蓮花不舍,卻也同意,孝道為先,她畢竟是個有教養的女子,不能反對。她除了關心我身體外,一再叮囑,如果遇到大哥,輕易不要動手。她知道我口上不說,心里卻憋著火。我答應她,不會主動去找文老大的麻煩。蓮花還是不放心,讓枝枝葉葉隨我一塊去。凝玉得知我要走,怯怯地懇求我看望她父兄,仿佛還有些說不出口似的。她一定還在為自己說過的話過意不去,我抱著她耳語:“凝玉,你從小吃苦,看盡冷暖,不管你說過什么,一定有你的道理,我不怪你,我自己不是個圣人,豈能要求別人?你呀,唉,其實,我還是那個捂著被子,不肯讓你沾染一滴臟血的文少俠。”凝玉眼眶發紅,微微點頭。
一些日子不見,小喬好像比原來聰慧些了,話也多了。她挽著我:“我也要去!”我斜睨著遠處備馬準備去寧城的太監和威爾遜,悄悄對小喬說:“小喬在家,我去打壞人。”小喬指著威爾遜:“壞人!”我笑了:“那不是壞人,欺負你的壞人已經被打死啦!我要去打的,是其他壞人。”小喬哦了一聲,不問了,在我袖子上側著腦袋蹭,蹭著蹭著,又看見遠處黃蓋和白家大嫂在曬被褥,便跑去鉆著玩。我看著她的身影,真心不舍。
馬老兒想去東岳城跟他閨女馬二姐團聚,特來告別,我沒二話。躺著的那些天,聽蓮花說,劉瑩和劉大姐夫生死重逢,幫鄧老板照料客棧。我得知他們都好,很是欣慰。家人團圓,天經地義,我不會強留馬老兒在浪蕩山當護院。威爾遜要跟太監進宮面圣。老光棍不能去,因為小喬離不了他的照料,那個精明貨,知道皇上接下來一定會器重自己,便跟當紅的太監走得近乎,對我這個死里逃生不再能變身邪影的廢材則沒了興趣,明明知道我也要出門,老光棍卻只給太監送行。我也是個精明貨,哪兒會計較這個?我還指望這些紅人照顧,就也貼上去。
太監見我走近,停下話頭,跟我寒暄。我知道沈劍那貨,他造魔影邪影,除了嘴上說的江山黎民外,心里一定還打算干別的。但那些不人不鬼的玩意絕非善類,我對太監說:“公公,請給皇上提個醒,魔影邪影這些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萬勿引火燒身。你跟皇上說……小喬姑娘是臣文有智未過門的媳婦,苦命得很,當初還跟我一塊兒救治過皇上,請皇上念在……”太監明白我的意思,打斷話頭笑道:“哈哈!文大人放心,維爾順先生已經想出法子啦,以后啊,咱家小喬姑娘,不用受罪啦!”我和老光棍都驚奇地看向威爾遜,他點頭,說從古橋大師身上抽血,從冰凍的邪影腦袋里取漿,已經成功調配了新藥,這次便要去寧城試試效果,不出意外的話,會比小喬的血更有效。
“我是小喬的老師,我也不愿意小喬受痛苦。”威爾遜說,“若順利的話,我會回來專門為小喬配制藥物,讓她活得更久,或許壽命能像常人一樣。”
啊,若真是如此,那便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