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混得好，什么都要搞。”奇怪，回到中土，座右銘就格外頻繁地往出冒，雖說質(zhì)量還是那球樣，但貴在應(yīng)景，不禁變成了人生真諦。我將來可以出本書，例如人生格言三百條什么的——純座右銘的話，三文錢一本，買一送二；后面附廣告和便民須知的，六文錢一本，不講價。

　　方才去了趟李大廚那間妖怪住著都會嚇哭的破屋子，跟那貨見了一面，對他多了好幾層了解。精瘦如猴的李大廚，是個多面手，殺牛做飯會武功，識文斷字懂醫(yī)藥，能編草鞋會算卦，會磨剪子鏹菜刀，給把茶壺能當龜公，賜個官印敢斷冤案。我回客棧邊寫游記邊慨嘆，跟他相比，沒一技之長都不好意思混江湖，但又嘆，再好的本事也架不住娶錯媳婦。）

　　……

　　彼時，我打聽到他家所在，孤身前往。路上漆黑一片，氣氛陰森。尋到他家，壓住怒火，翻墻進去，到亮燈之處偷瞄，只見李大廚正在炕頭盤著腿，于燈下翹著蘭花指拈針納鞋底。我看到他的鳥樣，不由得火冒三丈，起腳踹門入屋。李大廚聞聲見人，不禁一愣。二人相見，不說廢話，沒有問候，沒有對罵，眼都沒瞪，唾沫也沒吐，直接打了起來。李大廚撂下針線活，冷著臉一挺身，上腳就蹬，使得正是當初在迷茫山向我求中秋佳節(jié)詩之時，用過的陰險之“窩心腳”。我沒躲，也沒使出絕學(xué)，憑內(nèi)力扛住，用他的招式，拿捏好分寸蹬回去。李大廚挨了一模一樣的窩心腳，倒退幾步，面露異色，撲上來又蹬，好像除了這招不會別的。我也如出一轍，再踢回去。倆人挨一腳還一腳，如此三番，李大廚終于捂著肚子擺手叫停，皺眉蹙嗓：“文老六，你他媽有病啊？！”我冷笑，喧賓奪主地請他落座細聊。

　　二人歇了互踹，脫鞋上炕。沉默一陣，李大廚臉色回轉(zhuǎn)，喪氣地說：“你這是打哪兒騙來的武功？”我笑說什么叫做騙？我文有智不能自學(xué)成才？李大廚嗤道：“就憑你？！”我再次惱怒，唾了他一臉。

　　二人穿鞋下炕，又互踹幾回合。李大廚蹲在地上，腦門滲汗：“媽的，你厲害，我認輸！你到底找我干啥？”我這才撂話，問他是怎么知道溫?zé)o情底細的？李大廚驚道：“你怎么知道我知道文老二的底細？”我說我都聽見了，李大廚吃驚更甚：“我悄默聲地自言自語，你竟能聽見？”

　　我露出能洞察一切的神情，坐上炕沿，脫鞋道：“說說看吧，李大哥，咱倆沒什么仇，以前的小糾葛，方才也扯平了，現(xiàn)在只說我二哥的事兒，都是出來混口飯吃，你不給我兄弟添堵，我就不找你麻煩，你今天也看見了，關(guān)二雞、趙半山，當初跟我是拔過刀子的，現(xiàn)在都把酒言歡，咱哥倆也該拉瓜到一塊兒，所謂多個朋友多條路，總好過多個仇家，是吧？”這道理他自然懂，但向來不鳥誰誰。

　　李大廚勉強點頭，嘆氣燒水沏茶，挪臀脫鞋上炕，細細道來。原來這李大廚身份很怪異，乃是被朝廷坑了之后安插在迷茫山的奸細。他年少時有心報國，便竭力走仕途，誰料折騰來折騰去，就是謀不到一官半職，后來混跡于三教九流，啥都會點，最后拜了個會武術(shù)的廚子學(xué)刀法、學(xué)廚藝，干起了伙夫的營生。迷茫山腳下大路旁的茶鋪，也就是我跟喬舒雅初次見面的地方，原先是李大廚的小飯店，因為跟迷茫山包碧云的什么表弟、讓黃明柱在地道里殺死的包碧蓮的倒霉蛋表弟包孝仁關(guān)系挺好，受山寨照護，日子過得還算湊合。某天，三十出頭李大廚正在想女人（原話），突就來了個俏麗的逃難女子，二十四五歲，那女子聲稱老家鬧饑荒，家人死絕，孤身一個，無依無靠，沿路乞討而來。李大廚給她吃喝，那女子說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愿以身相許。李大廚何等精明，有便宜不占枉為買賣人，登時便應(yīng)了，掛起門板，將女子拉進內(nèi)屋結(jié)為夫妻。

　　“好色害死人！”李大廚擦針嘆息，“誰能料到那女人是個害人精？”我此時對那女人的身份已經(jīng)猜出了大概，問道：“大嫂是不是后來干起了茶鋪？”李大廚道：“你也認識那婊子？她是招了多少漢子？連掏糞的都不放過？”我啐道：“說歸說，能不能別提掏糞這茬？！”李大廚皺眉：“媽的，你倆真有一腿？！姥姥的！”

　　說到此處，二人本該穿鞋下炕再互踹一番，不過聊得正興起，免了那一遭，互瞪兩眼，溫茶剪燭，繼續(xù)扯淡。李大廚跟那女人住在一起，那女人剛開始還挺賢惠，伺候得李大廚美滋滋，后來卻越發(fā)顯出水性楊花的一面，招惹的都是迷茫山、浪蕩山還有其他大小山頭的匪類，李大廚一身本領(lǐng)，自然是怒發(fā)沖冠。某日中午，迷茫山一個絡(luò)腮胡的匪首帶著群賊人搶劫歸來，路過小館子要了桌好飯，灌了些好酒，絡(luò)腮胡見老板娘姿色不賴，便上下手腳。李大廚本與這絡(luò)腮胡也相識，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這絡(luò)腮胡欺人太甚，李大廚怒極，喝罵開來，賊眾立刻圍上，李大廚拔刀便揮，傷了兩個，可惜雙拳難敵四手，不幾下子就讓圍毆了。老板娘卻并不緊張，摟著匪首撒嬌，絡(luò)腮胡喝止眾人，得意之極。撿了條狗命的李大廚，恨得牙槽都腫了。他傷了土匪，被綁去山頭，土匪們不肯輕易放人，讓老板娘花錢贖回，老板娘卻道，那廝做得一手好飯，不讓他伺候黃寨主豈不浪費？于是把李大廚陷在山頭，成了個賊伙夫。某夜李大廚買通守衛(wèi)，懷揣尖刀，下山要攮死那賤人報仇，哪料到那來歷不明的女人武功好得出奇，三兩下把李大廚制住了。

　　“那婊子還會武功？！”我驚道。

　　“是啊，你嫂子根本不是逃難的，我折騰多年沒吃過皇糧，可人家生下來就是吃皇糧的哩，”李大廚苦笑，“功夫不賴，演戲的本領(lǐng)更強，乍一見楚楚可憐，發(fā)起狠森森嚇人，不愧是黃倉出身。”

　　我頭一回聽說這詞兒，忙問什么是黃倉。一問才知，乃是大米朝皇家暗地里訓(xùn)練的一幫能人，有男有女，武藝精絕。把剛會走路的窮人家小娃買走，養(yǎng)大練成后散布民間，專司喬裝、窺探、刺殺等勾當，效忠于皇帝，組織名曰“黃倉”，也就是大米朝皇家的糧倉。這幫人的身份跟蓬勃島的鬼影有幾分相似，但相比之下更隱秘，鬼影那裝扮一看就認得，這幫專司捕鼠的“黃倉之貓”卻不定型，可能是任何一個人。我聞所未聞，原來那笑里藏刀的老板娘這么有來頭，起先還以為她不過是被城主府收買，當個便宜耳目而已。于是嘆道：“沒想到，嫂子這么厲害！”

　　“是啊，那婊子深藏不露，玩的我團團轉(zhuǎn)，把我好端端的飯店改了茶棚！姥姥的！”李大廚喝了一盞茶，“我能咋辦，人家背景那么厲害，我只好言聽計從，你當我原來在迷茫山，為啥不讓別人看我做飯、殺牛？還不是為了跟那婊子互通消息？畢竟明面上我跟她已經(jīng)恩斷義絕，如果還來往，豈不惹人懷疑？”

　　我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那婊子消息靈通！有李大哥通風(fēng)報信，當然是千里眼順風(fēng)耳啦！”

　　“嗯，我跟你嫂子明面上不能來往，只能暗地里通消息，迷茫山毀了之后，我悄悄逃到浪蕩山，本想著能逃出朝廷控制，誰知道，她消息太靈，居然知道我的行蹤，有天夜里她來探望，說了些貼心話，還曾向沈東誠求來一道免死令，專門拿給我，讓我體諒她，說其實她心里有我這人兒，”李大廚無奈地說，“我半是無奈半是感激，便繼續(xù)跟她來往，不然也不至于非要住這么個鬼地方。”

　　我嘆道：“沒想到李大哥和嫂子還有這么一段孽緣。”

　　“什么叫孽緣？大兄弟說話可真難聽！”屋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輕笑，“你倆一會兒婊子，一會兒嫂子的，到底把不把我當人？！”

　　李大廚忙穿鞋，笑臉浮上，熱情迎迓：“呀，素珍回來了？快進來，外頭冷。”

　　我一驚，以我的本事，竟然沒有聽到她什么時候回來的。正吃驚間，門簾掀開了，一襲粉衣的茶鋪笑面虎老板娘，笑吟吟地走進來，氣息藏隱，邁步無聲，端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