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漢舉火把棍地圈了上來,眼看就要搜到墓碑。氣喘男人躲在火光的陰影里,神色不明,沒等群漢發現他,他自己先繃不住了,大嚷了句:“不用找了!我在這里!”說罷,舉起手走了出去。光線一照,我大驚失色,那氣喘如牛的男人竟然是文老五,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老五專走狗屎運,竟然在此遇到了他!那老哥看來也是受了我的牽連,被人追攆,但小弟恰就在墳后撐腰,真他媽命好。
“哈哈哈,人生何處不相逢?!”文老五左手扶著墓碑,右手撩動衣擺,“久等各位了,此處荒郊野嶺,大家大可以把我剁了,但這么一來,文某人絕對不服氣,死了化作冤鬼也要挨個兒找大家把道理說清楚!”
“別聽他放屁!”屠夫怒吼,“給叛賊寫詩拍馬屁、歌頌太平的混蛋,能有什么好道理可講?!鄉親們,打死他!”群漢聞言,舉棒上前。我靜觀其變,隨時準備出手,總不能讓文老五就這么被打死。
“且慢!!!”文老五史無前例地大吼一聲,“你們這些忘恩負義之輩,不感謝我也罷了,竟然恩將仇報!我救了你們的性命,你們卻要打死我!要遭報應的,轉眼間全家死光!”文老五史無前例地咒人全家。這句咒語足夠惡毒,值動亂頻發、人命如紙的時候,群漢竟真的被罵的停了下來,不管屠夫在后怎么催促,就是沒有一人往前。屠夫只得讓文老五說話。
文老五道:“各位鄉親,這幾日,到處鬧亂子,大伙都知道……”
“還不是你那狗屁兄弟文有智鬧的?!要不是他搞出亂子來,朝廷能讓反賊太子黨占了?我爹我娘,我妻小,又豈能讓匪類害了性命?!”屠夫滿口地道的中土話,憤慨之下,頓足捶胸,甩了自己好幾個耳光,嚎啕大哭,“爹娘啊!老婆啊!娃啊!”
群漢也唏噓起來,有跟著垂淚的,有舉棒大罵的,火光閃動,人影繽紛,在荒野無名墳塋前,悲意疊生。文老五恰到好處地垂下淚來:“我對不住鄉親們吶!早知文老六是個禍害,當年真該在襁褓里就掐死他!”媽的,你年長一歲而已,有那心也得有那本事吧?!我念在他受我牽連、孤身遇險的份上,咬牙原諒了他。文老五嘆道:“文某眼見生靈涂炭,為了讓鄉親們早點過上安寧日子,文某忍辱負重,給太子叛黨效勞,放棄名節,歌功頌德,每逢太子高興,就為鄉親們請命,太子終于準奏,讓官兵、武士四處巡邏,平定禍亂!文某這幾日,夜不能寐、日不思食,鞠躬盡瘁,要憑一己,力挽狂瀾……”咬文嚼字的,也不怕村民聽不懂,這個蠢蛋。
“放屁!你剛才不是從賭坊出來的?我們不是在賭坊附近遇見你的?”
“就是就是!我在賭坊里,還看見你搖骰子來的!你贏了不少哩!”
“%……¥#%……”
“大騙子!你兄弟倆都該死!你們為什么來蓬勃島!快滾回中土!!!”
“滾回去!!!”
文老五收淚擺手:“各位!我身在曹營心在漢,去賭坊也不過是應酬!鄉親們,你們難道沒有發現今天流寇強人已經少了很多?!若不是我陪著那些太子黨的官員們,難道要你們去陪著嗎?難道要你們的老婆女兒去陪著嗎?!我文某人就算今日橫死于此,也無愧天地良心!”
完全不提自己的賭癮,竟把這事兒說的流芳千古,文老五真是一代奇才,當個詩人真是屈才了,又毀文學又毀前途,他該從政才對。屠夫大手擦臉頓淚,清清喉嚨:“好了!就算你文大詩人做了件好事,你的帳就算了!咱們接下來算一算你弟弟的債!”
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到底如何應付,便已聽到文老五憤怒地一拍墓碑:“我去他娘的!別說他是我弟弟!文有禮在此發誓,若讓我見了那個禍根,絕對大義滅親,一刀砍成兩段!為鄉親們報仇!”娘的,你急中生智隨意賭咒我沒意見,能不能別殃及我娘?
“當真?!”
“如背此誓,讓我文有禮死在蓬勃,尸身被狼吞狗啃,各位鄉親尿我臉上!”
“好!!!”群漢用各種語言,為這句又毒辣又接地氣的誓言大聲叫好。屠夫首肯地獻上殺豬刀,文老五雄壯地接了,不倫不類地拎在手里,費力地舉過頭頂,張口大罵文有智。
我的心哇涼哇涼的,委屈極了。又不是我搞出來的禍亂,怎么能算在我頭上?東山太子早就蓄意謀反了,極有可能是他親自指示魔影手下殺了老陳師徒,又讓鈴木干代把大公主殺了,然后謀朝篡位囚禁了周島主,難道這都是我文有智害的嗎?你們這群無知的愚民!我當時本來還為一路沒有行俠仗義而自責,心生憤恨之下竟然不自責了。后來平復下來,想起那一聲聲凄慘的哀嚎,才重新覺得自己是個王八蛋。
我躲在墳塋后,忍著怒氣聽文老五編著花樣帶領眾愚民大罵王八蛋文有智。眾人罵的正酣暢,卻聽得一匹快馬嘚嘚嘚,不一會兒到了跟前。我偷瞄,來的是個官兵,舉火把扶刀柄,厲聲問眾人在干嘛,聲稱大半夜聚集荒野,朝廷不許,再不散去,便是流寇,格殺勿論!
文老五上前低語幾句。官兵認出了大紅人文老五,下馬躬身道:“哦!原來是文大學士!大詩人怎么在這里?宵禁的命令,大人比我懂。”文老五毫無怯意,像躺在自家炕上一般愜意地笑道:“我最近覺得,好詩都應該貼近百姓,所以正在跟鄉親們探討。”這簡直是墳前撒謊——你哄鬼呢?!
“最近挺亂的,大學士膽量真大!”官兵的意思是你丫大半夜跑出來吟詩是活膩了,言外之意是,竟然對文老五的說辭一點兒也不懷疑。墳里的死人估計要捶棺材板了!文老五一句話頂了回去:“哪里?我蓬勃島在太子……啊不,在仲謀島主的平定之下,已經家家夜不閉戶了,小兄弟你難道不知道么?!”
群漢在鄙夷中露出了敬佩的神色,紛紛豎起大拇指。官兵的笑聲干澀無奈:“是,當然是,大學士說得對,咦?既如此……大學士怎么拎著一把刀?”
“剛才說了,文某深深覺得詩要從民間發掘,這把刀……正是靈感來源!”文老五道。
媽的,文有禮你自己信嗎?要是我,我就讓你當場吟出來,吟不出來打死你!
果然,官兵道:“小的早就聽聞文大學士七步成詩,真想當面聆聽!”
官兵滿臉的期待竟然有種真誠,但火光下閃爍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試探之意,暴露了他的本心。我忽然又為眾人擔憂了,官兵這招雖然夠狠,但簡直是作死!文老五的詩,乃是七步百首絕命詩,光天化日聽起來都寒意在背,豈是夜半墳頭能聽的?再加上其惡心的境界,我暗嘆,小官兵你知不知道屎字怎么寫?!
群漢有些騷動,有幾個家伙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許是領教過的。文老五撫刀頷首,緩緩走出七步。我心說,媽的夠了夠了,走兩步得了,越走越惡心,你別太沒人性!文老五頓住,在如同墳里古人都在側耳聆聽的肅穆氣氛中,氣定神閑地吟道:“掄起這把殺豬刀,一刀扎破豬尿脬,君若問此為何故?迎頭揮灑千般騷!”
群漢臉色呆滯,像是著了魔,鴉雀無聲,屠夫無聲地流下了兩行淚。我仿佛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豬尿味,摻和著淅瀝瀝的血,如同我手里那一坨盒裝老屎一般詭異,彌漫著妖氣,獰笑著劈頭蓋臉而來!頓時有一陣惡寒,從頭到腳再回到頭,虛脫之意充盈肺腑,極其想吐。
“好詩好詩!難怪島主尊閣下為大學士,果然不同凡響!”官兵撫掌贊嘆,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一下子如便秘一般通紅,一下子又像拉稀一般慘白,但是竟然沒吐,真是個高手。這么個小人物,竟也不是個盲流,張嘴就有文化,實在也是個從政的好苗子。連個無名氏都深藏絕技,我忍住作嘔之意,兩行淚刷刷地流,心想這個能人輩出的蓬勃島,真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
官兵遣著群漢牽著馬,一干人往京都方向浩蕩而去。文老五坐在馬上,儼然是個大將軍般仰著首。屠夫捧著殺豬刀,恭恭敬敬地隨在馬屁股后面,猶如給關公扛刀的周倉。火光漸遠,我瞠目結舌地仰望天空,簡直無法相信文老五就這么化險為夷了,壓根不需要我這個武功蓋世的弟弟出馬。我驚詫地問墳里的陌生人:“這他媽都行?!”
暗夜如墨,天上一束流星劃過,我本該許愿的,可一抬頭,立刻浮現出屠夫懸吊一豬,手起刀落,尿脬破裂,黃液狂飆,血漿四濺的情景,急忙低頭躲避,差點摔倒在墳頭。
寧靜的冬夜,美麗的流星,我扶著墓碑,拼了老命也甩不脫那一股臆想出來的惡臭。
終于忍不住,哇哇大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