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廂,王大麻子哭腔婉轉,個頭雖小聲音卻大,成為主唱,余眾有的嗚呼,有的哎呀。沙仁石拿著鼓槌哭天搶地,不留聲碰了一下鼓面,“咚”一聲之后,手里有樂器的,紛紛加入,頓時,修羅場中樂聲大起,恓惶中充滿節奏感。吹嗩吶的鷹鉤鼻,不知姓甚名誰,擦淚閉眼,頓了一頓,醞釀好情緒,吸氣晃頭,鼓腮而吹,嗩吶聲咿爾咿呀……實在催人淚下。
那邊廂,裝啞多年的撥浪鼓,在鑼鼓樂器的助威之下,口齒漸開,齜牙大罵,以一敵二,竟有反敗為勝的趨勢。劉瑩讓罵得抓頭發;馬二姐被咒得急紅眼。倆巾幗擼袖叉腰,沖他吐唾沫。撥浪鼓騰挪躲閃,繼續鼓噪,卻沒吐唾沫沒發暗器,顯然對自己罵陣本事充滿信心。樂聲大起之后停止哭泣的包碧云,見女眷落敗,看不下去,加入罵戰,似乎比起失散多年的兒子以及箭在弦上的危機,配樂罵街更重要。
鼓樂哭唱加上罵街口水,把這場生死之戰搞得氣氛怪怪的。我見轎子里的黃小雨一言不發,并無跟從城主大人回府的意思,心下十分安慰,頓時起了雄心,要垂死掙扎出一個結果。
我沖沈東誠喊:“城主!我有話說!”
沈東誠心不在焉:“快說吧,再說幾句,趕快去死!哎呀老黃,怎么弟妹又跑過去了?撥浪鼓!你咋還在跟婆娘對罵?都快撤回來,我要射死他們了!”
“沈城主!你兒子的傷,還沒完全治好!”
“胡說八道,怕疼就磕頭,我讓他們給你個痛快的!”沈東誠笑了,“我兒子是龐上仙親自治好的!都能倒背論語了,你說他好了沒?我知道,你自己受了絕心掌的傷,也是吃壯陽藥好的!你都好徹底了,我兒子更沒問題!”
“此言差矣!絕心掌境界有高有低,傷者身骨各有千秋,我是被黑井誤傷的,而且我是童子身,吃壯陽藥自能沖破陰寒。可少主遭受奸人破身的前提下,又被撥浪鼓老前輩誤傷。撥浪鼓的武功豈是黑井能比的?”說罷,我沖撥浪鼓喊道,“撥浪鼓!被你的絕心掌打傷,吃春藥管用嗎?”
撥浪鼓老家伙罵陣優勢十足,把三個婆娘氣得要死,封閉了多年的嘴巴信馬由韁,不聽腦子的,聽到有人夸他絕心掌厲害,百忙中甩出一句自夸:“被我絕心掌打到,誰也救不了!憑幾顆春藥想救人?哼,神仙來了都別想救!……呀?你這個婆娘胖得像頭豬,上輩子下輩子都是豬!喲!還有你個婆娘,腰粗得像棵樹,眉毛長得像個蟲,你還抹胭脂,我呸!還不如個豬!”罵完劉馬,又重點攻訐包碧云,將我那武功蓋世的丈母娘罵得幾次都想跳腳打人,但每次都被一句“罵不過就動手?要臉不要?”給擋了回去。
我抓住話柄不放手:“城主大人你聽見了!少主被他打傷,我全力相救,你收納打你兒子的,殺掉救你兒子的,這就是朝廷律例嗎?我說打傷少主的是撥浪鼓,城主卻不相信!不如請少主前來對質!”
“文有智,你不要廢話了。說了是蓬勃島鬼影武士!劍兒親口告訴我,他去迷茫山赴約見小雨,卻看到一群人在樹林里碰頭,正在說前朝藏寶的事,這個局是他自己設的,忍不住靠近竊聽,結果被發現了,遭到一群黑衣人追殺。劍兒九死一生,后背中了一掌。”
此時,喬舒雅突然說道:“中秋節前,我曾派手下武士去迷茫山打聽我弟弟和藏寶圖的下落,他們卻找到了撥浪鼓,約在樹林見面時,被迷茫山探子跟蹤了。撥浪鼓下令追殺,武士們一向使用袖箭,但那探子跑得很快,又似乎內有保護,暗器射不傷,最后沒路了,探子縱身往山澗里跳,撥浪鼓追上去拍了一掌,當時以為他必死無疑。后來手下向我稟報了此事,但遇到探子很平常,我也沒在意,難道……我們以為的那個迷茫山探子,竟然是沈少主嗎?”
沈東誠聽到此處,臉色在朝陽下陰晴不定地變幻著:“劍兒確實掉進了山澗……撥浪鼓,到底是不是你?怎么不回答?不敢接話就是你!他媽的,老子先捶了你再說!”說完,城主從馬背上慢慢地爬下來,踏踏實實地站穩,把頭盔扶正,大踏步走到還沒回過味來的撥浪鼓面前,揮拳就打。那拳平平庸庸,簡直是入門招式,但半路突然力道變強,所含氣勢,雄渾無比。
撥浪鼓在那拳出來之前,罵得風生水起、目空一切,覺得自己文武雙全、天下第一,并不畏懼,嘴上不饒娘們,手頭不懼城主。直到沈東誠的拳頭快捶到臉上,他才意識到來的是高手。急忙撤出罵戰,專心與之對招。撥浪鼓也算有把刷子,以古怪的身法避開,反手一招絕心掌,朝沈東誠胸口按去。
換了我,知其利害,一定不敢硬接,而沈東誠卻暴怒迎上,彎肘下壓,近身格住,反手擒拿。撥浪鼓抽掌脫開,繞身纏斗。二人誰也拿不下誰,沈東誠的貼身手下沖上去幫忙。
見狀,我也急忙湊去:“城主危險!在下愿助城主一臂之力,擒下傷害少主的賊人!”
“都給我滾!文有智,閉上鳥嘴,乖乖等死!”沈東誠不領情。我自我安慰地分析,城主大人不是個黑白不分的人,嘴上兇狠,心里則不見得非殺我不可,不然早就下令放箭了。但也不能托大,萬一他懷恨在心、殺得熱血,想親手宰了我呢?唉,八成是要把朝廷放在首位。
我暗罵孽畜沈東誠好面子不講理,悻悻退下。走到轎子前,心想今日若真的命喪于此,以后就沒機會了,總該給拜過堂的新娘挑起紅蓋頭。若這是生命中最后的時刻,我得跟小雨在一起。
“小雨,”我感慨萬千地掀開轎簾,鄭重地說,“文有智還是沒能把你救出來,還把命搭上了,但我不后悔!咱倆已經結為夫妻,生死不渝!”說完,我輕輕挑起紅蓋頭,含情而視。
蓋頭揭開,黃小雨面無表情,眼神陌生,不說話,只是死盯著我。
我心里一陣難受,她又在怪我?她最恨別人騙她,我又騙她了。
在鼓樂齊鳴、哭天搶地、唾罵捶打的嘈雜聲中,我突然聽見阿英阿紅喊叫:“公子!快出來!”我正要回頭詢問,胸口忽然中了一刀!我不解地看向黃小雨,肚子又中了一腳。我倒飛撞入百鬼嶺鼓樂隊,砸得懦夫們抖高腔,鼓樂頓停。
痛楚雖深,卻及不上疑惑。媽的,難道上次沒刺透我,這次補上了?我斜靠在一個兄弟身上,看到自己胸口有一截短短的刀柄,立時,痛徹心扉。我后悔自己太嘚瑟,出門的時候,仗著自己神功蓋世,嫌不好看,沒帶玄鐵牌。
我認得胸前的刀,明白過來,轎子里的不是黃小雨,而是陳梟。
朝陽已經升起,晴朗的天上飄著幾縷淡淡的云。百鬼嶺懦夫們停下哭唱,前來照護受傷的盟主。山羊胡齊頭領也擠了進來,關切地看看我,恨得跺腳,瞪向陳梟,一言不發地護著,防范陳梟再次攻擊。這人雖是個娘娘腔,此刻卻頗有俠氣,令我刮目相看。
王大麻子飛快地在我胸口點了幾下,檢視傷口:“盟主千萬別動,我幫你封住穴位,不再出血,說明沒什么大礙。”
別逗了,飛刀都插進心口了,老子都快疼死了,怎么會沒有大礙?我忍痛笑道;“遲早是個死!”我閉目運功,憂中有喜地發覺傷口雖深,卻未傷及心脈,確實不會致命,都這時候了,還走狗屎運。我得多活一會兒,我還沒見到真正的黃小雨。
但既然都被插了,干嘛不趁機歇會兒?于是我“啊”地裝死,演技浮夸草率。百鬼嶺的戲精們噗嗤地笑,砸我場子。我也覺得可笑,憋著不動,瞇著眼縫,隨機應變。喬舒雅撲來,推開眾人看著我,以為我死了,帶著哭腔不停喊我名字。我不答應,由著她哭,見她淚如雨下,不由得心生憐惜。她看看王大麻子,又看看齊頭領,那倆歹人遺憾地搖頭。小喬看到我胸口的刀柄,面色憤怒,擦干眼淚沖著轎子說了幾句番邦話,說完,邊喊我名字,邊用力搖晃。
哎呀疼啊!我趕忙睜眼:“啊!我活過來了!”喬舒雅聞聲,欣喜不已,輕輕扶起我,讓我靠在她身上。
轎子里面無表情的“黃小雨”走了出來,伸手在臉上抹幾下,挺干凈的臉蛋立馬變成沒擦凈的屁股,插我的,確實是陳梟老鴰。他那張惡心變形的臉,在陽光下層次分明。
“你偽造一封信,就想要我的命?太可笑了,”陳老鴰嘎嘎地笑,“相公!咱倆拜過堂,今后就是一家人啦!”然后,對喬舒雅嘰嘰哇哇了幾句,冷笑著不說話了。我聽他叫我相公,想起拜堂時的溫情脈脈,想起剛才的柔情表白,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頭皮發麻,胸口發悶,特別想吐。
……
(不行,我要到甲板上轉轉,想起陳梟就暈船……剛才喬舒雅問我胸口還疼不疼。我說這不是廢話,就算扎根刺也得疼幾天,何況是刀?她笑了,誰讓你不帶玄鐵牌。我苦笑,難道帶著玄鐵牌,咱們就能贏?她沉默半下,微笑著勸我好好保重。我想起她為我掉的眼淚,心里仍然十分感動,便轉過臉看著她。倆人目光對視,突然有些尷尬,她看向別處,不說話了。)
……
沈東誠的羅漢拳看似招數簡單,實則霸道無比,強攻不休,將撥浪鼓打得逐漸沒了招架。包碧云罵架輸了,還生著氣,繼續咒罵,不肯罷休,頻頻擼袖子,大有圍毆撥浪鼓的意思,完全沒注意到她閨女變成了丑八怪陳梟,而她女婿被陳梟捅了一刀。
黃明柱發現了異常,驚訝地問沈東誠:“親家?我女兒怎么變了……啊呀!陳梟!”
“嘿嘿……”陳梟呼啦一下跳上轎頂,就如當初站在糞桶上一樣,對黃明柱陰鷙地笑,“黃明柱!你鎖我琵琶骨,這帳還沒算,我扎你一小刀,你不吃虧吧!放心,我有分寸!我連文有智都不殺,何況黃寨主?”說著,手里拋著飛刀,死盯著黃明柱。
老面首驚叫:“老婆救命!”
包碧云怒道:“忙呢!城主大人,打死嘴臟的老啞巴!”
“齊頭領救命!二寶救命!小雨救命!文有智!救命!”老面首狗急跳墻,能叫的都叫了一遍,連關二雞都提,邊叫邊縮躲。陳梟嘿嘿笑著,慢慢跟過去,扎入人群。山羊胡齊頭領見狀,跟黃二寶合力保護寨主,沖了進去。一眨眼,黃明柱沒了聲息。我還以為他被捅了,但不一會兒,在拳腳相加的噼里啪啦聲和眾官兵的喝彩聲中,黃明柱從人縫里爬了出來,掛著兩行鼻血跑到我面前:“賢婿!快讓你手下幫個忙!我兒子跟齊老弟拖不住陳梟,他遲早要捅我!”
“寨主威名與天同齊,寨主夫人武功蓋世……”
“快別提啦!”黃明柱郁悶壞了,“小雨要是知道你不救我,她可不嫁給你!”
我看向沈東誠的戰圈。沈東誠想搗死撥浪鼓,但包碧云屢次把殺招拆掉:“親家!別便宜了他!我還沒罵夠!”撥浪鼓狼狽不堪,時不時中一招,滿頭是汗,嘴鼻帶血。旁邊,劉瑩、馬二姐吶喊助戰,痛罵落水狗。撥浪鼓身心受創,噴著鼻血,嘶聲吶喊:“陳梟!快求求情!讓城主打死我吧!”但陳梟沒空理他。
我忍痛搖頭:“寨主!我都這樣了,你看這些鼓吹手誰能幫忙吧!”
黃明柱轉向王大麻子,王大麻子轉向張灰,張灰看著邊三斤,邊三斤看著唐不低。唐不低扭頭見沒別人了,低頭盯著手里的镲,突然“齊齊擦擦”地拍了起來。接著,那些手里有樂器的,都急忙加入演奏,巴道士、食品大全和尚等先前被俘的,輕敲鎖鏈,遙相應和……黃明柱見眾人無動于衷,再次懇求地看向王大麻子。王大麻子眼睛一轉,嗚哇一聲,哭唱去了。
黃明柱看向我背后的喬舒雅。我急忙制止:“老黃!你能張開這個嘴?!”小喬的弟弟是蓬勃奸細,死在了迷茫山。雖然按規矩來說,奸細被發現后任由敵方處置,但畢竟那是小喬的親人,明面上不為之尋仇,心里豈能隨意忘卻?
可小喬卻說:“我可以去幫忙!但不是為了黃寨主和你的兒子,是為了文公子和小雨姑娘。”她把我交給百鬼嶺好漢,準備走。我拽住她不讓去。她摸摸我的臉,湊近耳語:“公子放心,我熟悉陳梟的招式,不會有事……都怪我沒有提前告訴你,我們早知道轎子里不是小雨姑娘,卻沒料到轎子里的是陳梟。小雨姑娘想給你的驚喜……唉,不說了,已經這樣了,無所謂了。公子小心傷口,我去幫忙了。”
原來,小雨藏在隊伍里了,她想給我個驚喜。那我豈能再演柔弱?我努力站起,潛運內力將傷勢壓住,對黃明柱說:“寨主,小侄又連累你了,若不是我,你也不至于被陳梟追打。”
黃明柱眼神蒼老:“唉……我還說什么呢?這是命,怪只怪我自己沒本事……也不知我那可憐的女兒到哪去了,看樣子,文有智你今兒是走不成了,不然我真想把小雨許配給你!”這句話讓我想起當日在迷茫山北崖,黃明柱誠心托付,我卻心懷鬼胎,害人害己。
我嘴上哄著黃明柱:“錯蒙黃叔叔厚愛,小侄慚愧!我沒能跟小雨拜堂,這確實是命運吧。沈少主跟小雨姑娘鐘情中意,城主大人無論如何不會對你們一家動手,想必,小雨正在城主府跟少主說話呢。黃叔叔,你把小雨許配給少主吧。”我裝作失落,偷看黃明柱的反應。
黃明柱垂眉耷拉眼,大概讓陳梟一鬧,對城主府心灰意冷了。
這邊廂,沈包二人拳掌交替,劉馬二姐唾罵相接,折磨得撥浪鼓生不如死;那邊廂,陳梟四人拳來腳往,圍觀看客連聲叫好,打得樹林里塵土飛揚。
這邊廂,百鬼嶺唱將,起伏婉轉,道不盡江湖滄桑;那邊廂,城主府弓手,彎弓曲肘,忍不住胳膊發抖。
先前弓箭手得令拉弓,可久久未聞放箭。沈東誠打架去了,下命令的軍官關切城主安慰,忘了弓箭手們。大伙只好一直拉著,實在熬不住,才敢偷偷緩一下,但也不敢松太多太久。都不容易啊……我走到一個偏將面前:“大哥,能讓大伙歇歇嗎?看把人累的,萬一脫手誤傷了城主大人,豈不惹禍?”
偏將自己不用拉弓,輕松地捏著個旗子,瞪我一眼:“亂臣賊子,城主不發話,誰也不敢亂動!你也不許亂走,給我回去等死!喂!你們幾個,把弓拉滿!”
“大過年的,差不多得了!”我賊眉鼠眼地摸出一張銀票往他手里塞,“城主大人若要殺我,早就下令放箭了不是嗎?在下醫治有功,城主明辨是非,只不過我畢竟騙他了嘛,城主面子上過不去,待會兒啊,我磕頭求饒,結果肯定皆大歡喜!”
那賊偏將瞟見銀票面額,眼睛瞪得更大:“倒也有理……城主大人日理萬機,我輩自當為其分憂!”說完迅捷收下銀票,揮了揮旗子。眾弓箭手唉哼著放下弓箭,有的甩胳膊、有的揉肩膀,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
不多時,沈東誠的一聲大喝,包碧云的一句“你娘”,在吵雜聲中脫穎而出。我甩臉看去,只見撥浪鼓滿臉抓痕,一身唾沫,衣衫不整,口吐鮮血,雙眼翻白,被揍得倒飛,摔在平板車上。
“那倆肥婆娘,饒你們不死!給我接著唾罵,罵爛為止!”沈東誠對劉馬兩位名士下完軍令,扭頭突然看到我正在跟官兵拉家常,“嘿呀?文有智!你還沒死?陳梟沒捅死你?呀,還聊上啦!弓箭手!誰讓你們松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