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拜師
“滾出來!”那女人厲聲喝道,“不然下一掌就拍死你!”
我大叫:“別拍!小人文有智,是文有仁的親兄弟!”
大哥驚道:“老六?怎么是你?!你怎么會在這兒?”
“大哥,你讓前輩不要拍我!我這就出來啦!”說著我試探地起身。心想我撞破了這么隱秘的事,恐怕難以善罷。嘴上說著,人躲在大石頭后面,提氣準(zhǔn)備逃走。剛要邁步,那女的卻鬼魅一般,突然飄落在我面前。她身著白衣,飄飄若仙,細(xì)看之下,容貌脫俗。然而她并無仁慈可言,伸手就來拿,出手就要命。
生死就此一搏,你媽的!我狗急跳墻,飛腳便踢——無影腳法總篇、連環(huán)奪命十八腳、斷子絕孫三十二式、大絆馬八式、小絆馬十六式……把學(xué)會的武功潑洗腳水一般倒了出來,同時“啊呀呀”大叫著震懾敵人,閉著眼一遍又一遍,直到實在踢不動才停下。
我喘著粗氣,偷偷睜眼,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毫發(fā)無損,而那倆人面對面坐在一塊大石上,雙掌相對,早已在安靜地練功。我的命保住了。平了喘、收了汗,到大石頭后面撒了尿,然后蹲著等。過了很久,倆人還沒有完事的意思。我挺無趣的,想走又不敢,不走又難受。
心里陰狠地罵:“這女人真是個賊鳥,老子跟你拼命,你不打了告訴我一聲啊!這對兒狗男女,沒人的時候,還不知要做什么好事哩!”要不我走吧,別耽誤人家。我轉(zhuǎn)身下了土丘,走了一小陣兒,回頭看不見了,憋屈之下,大喊一句:“快脫衣服吧!周圍沒人啦!”
突然,一個聲音傳來,仿佛在耳邊訓(xùn)話一般:“嘴放干凈些!”
我驚得一跳,顫道:“誰?!”
“滾回來,有事問你!”聽聲音,說話的是那白衣女人。她大概是個妖精,離我那么遠(yuǎn),語聲那么近!我不敢不滾回去,急忙施展無影逃命腿,極其丟人地跑上土丘。那女的收功站起,朝我招手。我大哥盤膝獨自練習(xí),緊閉蠢眼,舉手瞎忙,伸掌似討飯,抱球像偷瓜,一點高手的氣質(zhì)都沒有,比剛才蹲著嚎叫的樣子好不到哪里去。
我低聲誹謗:“肯定已經(jīng)練完采陰補陽了。”聲音連自己都聽不清,那女的卻聽見了,凌空一個耳光甩在我臉上,比手打的還響。
“瞎子劉博中,收了這么個二流子徒弟!”
我護住頭臉,想起劉老伯慘死,大仇還未報,登時怒了:“不許罵我?guī)煾福∧懔R我?guī)煾赶?,我就罵你……”我沒敢說出“賤”字。
她卻猜出來了:“臭小子!把那個字說出來試試!敢說出來,我就割了你舌頭!我才不管你跟劉博中有什么關(guān)系!”
原來這女人不殺我是因為劉博中,而不是因為文有仁。既如此,我越愛護我?guī)煾?,她就越不會殺我,于是大聲表明我舍命維護先師名譽的決心:“是你先罵我?guī)煾傅?!你罵我?guī)煾?,我就罵你!罵你!”
文老大匆忙收功,朝我怒吼:“閉嘴老六!給前輩磕頭道歉!”
“門都沒有!我偏要罵……”我還沒表完決心,小腿突然一軟,啪地摔了個狗啃泥。那女人隔空偷襲,把我撂倒了。
“好了,看你忠心,也知道認(rèn)錯,我不罵你師父就是,”臭女人眼中似有笑意,“你也不許再罵我,否則摔你一百個跟頭!”
好漢不吃眼前虧。見老女人有了笑意,我該演下一出戲了,停止罵人,孝心爆發(fā),痛哭流涕,捶胸嚎啕——徒兒沒能力為師父報仇,沒能力給師父長臉,徒兒有辱師門,活得沒意思,等等等等。
“哈哈哈哈!都是文山的兒子,差別這么大!哈哈哈!”那女人突然爆笑起來,“有仁,這真是你弟弟嗎?是你爹親生的不是?哈哈哈!”
既然她不再針對我?guī)煾?,而是扯到我爹戴綠帽,便不適合再哭,立刻擦抹掉眼淚,看我大哥怎么回答。我大哥很覺得丟人,示意我起來說話。
“前輩,你會斷云掌,認(rèn)得劉博中,也認(rèn)識我爹?我能不能問問,前輩到底是誰哩?要是不能問,你就不用說?!蔽业共皇呛闷?,她跟包家有關(guān),又認(rèn)識劉博中,那么認(rèn)得我爹也正常。只是我若不接茬問一聲,會讓她以為,文有仁早已把實情偷偷告訴了我,還縱容我跟來觀摩,這樣難免會對大哥不利。我趴地不起,托著腮幫,用天真的大眼睛看著白衣女人。
女人對我大哥笑了:“你這個弟弟很有意思!哈哈,你跟他說罷?!?p> 我大哥得令,用悶葫蘆一般呆滯的短句給我講了一通。
原來,我大哥因為癡迷《斷云掌》,把部分招式記在心里,一知半解,心癢難耐。老秦不讓他練他卻忍不住偷學(xué),終于入了魔怔。一天晚上,他睡著睡著,突然瘋癲了,起身亂舞,踩傷乞丐,被趕出了破廟。文老大又在街頭發(fā)瘋,嚇哭百姓,被趕出了鎮(zhèn)子。他在荒郊野嶺四處亂走,不知怎地,來到這個土丘,聽見山中嗷嗚的狼嚎,便跟著嚎。天亮清醒一些,卻仍然執(zhí)迷不悟,非要練習(xí)。眾人勸不住,只好由著他。文老大夜里發(fā)瘋,每次都會跑到該土丘,后來便自覺趕來,坐等發(fā)瘋。
那女的獨自住在附近,天天有狼叫,吵得睡不好,忍不下去,出來殺狼,卻看見個癡癡呆呆的人,像條拉屎狗。當(dāng)場打暈,醒轉(zhuǎn)后問詢,得知是練功入了魔,練的竟是《斷云掌》。我大哥道出秘籍來歷,那女的見我大哥憨厚好學(xué),磕頭賣力,問清出身,乃是老友的后人,決定教我大哥掌法。三敲兩打,她把我大哥修好,點撥之后,讓他循序漸進,有問題就來土丘學(xué)狼嚎。但是只愿點撥,不肯收徒,大概嫌他蠢吧。
這女的跟丐幫秦老幫主有交往,跟我爹很多年前也認(rèn)識。她已經(jīng)退隱多年,不愿被打擾,她見有丐幫的人跟到附近窺探,便讓我大哥繼續(xù)裝瘋。這女人不允許我大哥把此事告訴任何人,也不說她自己姓甚名誰。
我大哥磨嘰到此,那女的打斷,對我說:“好了,該你了,你怎么成了劉博中的徒弟?他不是不問世事了嗎?怎么還收徒弟?”話語間頗為不滿。
我挑緊要的、能說的給她講。
她聽完,沉默很久,抬頭看著漆黑的天:“博中……死了?他有沒有提起過我?”
“不知前輩怎么稱呼?”
她頓了頓:“包碧蓮……年輕時候,也有人叫我嫦娥。”
嫦娥?這不是迷茫山黃明柱老婆最恨的人嗎?名字又跟那個包碧云的名字這么像,一定是姐妹吧!包碧云一聽嫦娥倆字就咬人,不知道這個老女人聽到包碧云的名字,會不會咬我?因此我不敢提。
她張口就問劉博中有沒有提起過她,一定挺稀罕劉老伯。我這個人總是能鉆到空子豪賭一把:“???!包前輩!是你?我可算找到你了?。?!師父他老人家臨終前念念不忘前輩……他告訴我,他在世上只掛念兩個人,一個是他女兒,一個就是前輩!還對我說,如能見到包前輩,要我轉(zhuǎn)告,他沒能臨終前跟你見一面,終生抱憾!”
“胡說!他要是念著我,怎么不離開那個賤人!”包碧蓮老辣的眼睛在昏暗的夜色里發(fā)著嫉妒的綠光,直勾勾地瞪著我,“小小年紀(jì),胡說八道,你大哥那么憨厚,你咋這么狡詐?”
我大哥也在旁批評我,不可欺瞞前輩。古人說長兄為父,我暗嘆道,好吧,我親爹不靠譜,把我趕出家門,這個多出來的“長兄爹”更不靠譜,胳膊肘向外拐。既然兩個爹都靠不著,我只能靠自己了。
“前輩明察!弟子以性命維護先師的名譽,絕不敢拿先師開玩笑!”我信誓旦旦,淚光恰到好處地映月而閃。果然,只要感情深,謊言也變真,包碧蓮相信了,有點小激動:“是真的?他……念著我?可惜……此生無緣再見一面,他已經(jīng)走了?!?p> 我謊言說趁了嘴,唇邊發(fā)熱舌頭踴躍,無暇仔細(xì)分析她們老一輩的花花關(guān)系,繼續(xù)編排:“前輩,我?guī)煾概R終前不住地囑咐我,如果有幸見到前輩,一定要向你拜師,學(xué)習(xí)斷云掌法,替他報仇雪恨!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說完我就不親自來地跪下磕頭,有些無恥。但買賣人嘛,有利就上。
包碧蓮吃驚:“他是被人害死的?誰?!”
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哭戲,淚水常年足量供應(yīng):“是的師父!我?guī)煾甘潜煌狄u而死!師父,請為我?guī)煾笀蟪?!不然我?guī)煾赣啦活堪煾?!”一連串師父喊出來,管她能不能弄明白誰是誰!(我大哥撓頭去了。)
她怒道:“什么人干的?告訴我!我饒不了他!”
“是沈東誠!他手下有個人叫陳梟。沈東誠貪圖奪取我?guī)煾傅牟貙殘D,派陳梟暗下殺手把師父害死了,這個卑鄙小人!師父,請傳授弟子斷云掌絕技,弟子好前去報仇!我誓死也要取下沈東誠項上人頭!弟子在我?guī)煾笁炃鞍l(fā)了誓,不親自報了這仇,終身不娶!”媽的,說完,后悔了。不知是不是我以前發(fā)誓太隨意,遭了天譴,因而蓮花姑娘和小雨姑娘接連與我擦肩而過。
包碧蓮皺眉:“原來是他!真后悔,當(dāng)年該給他點顏色看的!孩子,別哭了,快起來,師父收下你了?!?p> 我大哥在旁邊像個傻角,看我插隊拜師大獲成功,不禁呆住,像看到肉夾饃一樣,羨慕地流涎。見狀,我當(dāng)然也得替他說兩句:“師父,也請收下我大哥,師父武功天下第一,宰沈東誠猶如殺雞一樣簡單,可師父畢竟已經(jīng)歸隱。不能讓師父拋頭露面,只要我哥倆武藝學(xué)成,那仇人的頭,不過是暫時按在他肩膀上罷了!即便我?guī)熜值苁×?,師父青春永駐,熬也熬死他沈東誠了!”說罷,心里大聲夸自己——說得好!真可謂,要氣勢有氣勢,要決心有決心,要下驢之坡,有下驢之坡!既不缺乏英雄氣概,又不缺乏馬屁精髓!既不用擔(dān)心她親自出馬識破我的謊言,又能找個借口得到她的傾囊相授,實乃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
包碧蓮定是多年不走江湖,腦袋不靈便了,再兼之動了舊情,沉浸在傷感的小情調(diào)里,根本沒有拒絕的可能。
就這樣,我大哥那個武癡,和我這個無恥,成了同門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