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老五的七步百首思鄉神作回到小屋,迫不及待地打開,仔細欣賞……以我的詩文水平,頂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再三挑選,終于覺得,其中有三首還行。便扯下那三首,放在袖筒里隨身攜帶。剩下那些完全是狗屁!我打算明天收馬桶發草紙的時候贈給各位獄友,豐富一下大家的蹲廁生活。
剛過了一天,李大廚便派人來催。那李大師傅的窩心腳真不是蓋的,踢得我一整天茶飯不思,這人絕對不能惹。真怕過不了關,又被打一頓。我哆哆嗦嗦地把三首詩拿給來者。他接過看了一眼,皺著眉撕掉兩張,揣著殘紙揚長而去。不說句謝謝也罷,出門還吐了一口痰。
不管怎的,我松了口氣,順利交差。當然,我絕對不能告訴老五說,你的神作被廚房殺雞的學徒鄙視了。不然的話,他又得瘋!
至于李大廚師會不會滿意……我在衣服里墊了塊木板,保護一下前胸肚皮。畏畏縮縮兩三日,并無仇家來打,我才撤去護身符。
天有不測風云,就要到中秋節了,論武堂下某個舵口的兄弟在自己地盤活動的時候,被敵軍偷襲,死傷十幾號人。敵方報了名號,說是浪蕩山的。小明說,兩座山頭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這次浪蕩山先派奸細,后派人馬,兩次挑事,黃寨主聽后大怒,立馬發飆,要全軍出動,攻打浪蕩山。眾人趕忙勸住,趙軍師說:“目前我軍實力略有不敵,浪蕩山又地勢險峻,大舉進攻實非易事,不如招兵買馬、隱忍待發……”小明這蠢娃娃雖不識字,記性卻好:“趙軍師說,寨主,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迷茫山乃仁義之師,天道所趨,古人說得好,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歷經艱難方能基業永存……好好好,總結一句話就是,寨主威名與天同齊!”黃寨主聽罷,怒氣方消,同意過了中秋再報仇。
于是,賽詩會如期舉辦了。刑堂允許我站在遠處看看,但不許亂走,更不得接近黃寨主,以免影響他老人家賞月。可惜了,我的小算盤又落了空。本來打算趁機找寨主求得網開一面,饒了我奪勺砍人之罪,容我回廚房繼續干活,這樣就不用吃那些自欺欺人的飯菜,可現在看來,這事兒恐怕黃了。文老五那首百里挑一的好詩,沒人會知道,其實是我文有智所作。
中秋夜,天晴朗,涼風習習送秋爽。一輪明月下,練兵場里人山人海,我站在最后,遠遠看見臺子上戲班子唱戲,唱啥聽不清,只聽到土匪們不停喝倒彩。戲班子下去以后,趙軍師上去說了幾句,接著有幾個人站在臺上,披紅掛綠,拿著紙扇,依次上前,搖頭晃腦。乍一看像詩人,細看像拉皮條的。
底下眾土匪心不在焉,對賽詩會毫不關心。我前頭幾個雜役,指著天上的月亮在說粗段子,真不知道白白胖胖、形如饅頭的月亮,怎么讓他們想起那些事的。
……
(思鄉之夜,我沒什么家人可想,想完我娘,便想起了茜茜,不知道她會不會看著月亮也想起我。當時以為會,但現在落筆的這一刻,我知道她不會。)
……
開會的時候,我覺得沒意思,想趁著眾人都在練兵場,偷偷去牢里看看文老五,好歹也算家人團聚。正想溜,突然聽見前面哄笑起來,嗡嗡聲大作,不知在說什么。有人大聲叫喚,聲音從前往后傳了過來,居然是在叫我的名字:“文有智!文有智!文有智!”
我還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脖子突然被一只粗糙大手猛力捏住,感覺自己像一只雞。腦袋也被擰了過去,我趁勢一看,捏我的是大絡腮胡。心里不禁叫了聲苦:“完了!加節目了,要砍老子的頭祭月亮了!”絡腮胡笑道:“喲!大詩人怎么能坐在這么靠后的地方?快快有請,上臺上臺!”他嘴上客氣,手上卻沒點禮貌,樹苗在他手里都比老子的脖子金貴。
一眨眼我被牽到臺上,不知所措地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也不知道該干嘛,只好傻站著。趙軍師喜眉笑眼,站在一旁:“小兄弟!寨主很喜歡你的詩,特地要你即興吟詠,你看,他老人家多賞識你?還不快謝過寨主?”
我往臺下一看,黃寨主一家排排坐——寨主喝著小酒;夫人慈眉善目;黃大公子衣冠楚楚人白凈,不像白癡;黃三公子肥肥嘟嘟嘴不停,喜慶如豬。排過去,正在給黃三寶剝葡萄的,乃是仇人黃小雨!就是山下那個張口就要殺老子的女匪。她換了一身女裝,正戲謔地看著我,眼睛里閃爍著的,仿佛是山賊見了路人的目光。媽的,這個野蠻女人,跟我的小茜茜完全不能比!雖然長得也挺漂亮,但是在我心里,她的形象已經漸漸變成了一坨屎,沒錯,不是立刻是漸漸,我就是這么賤。
為了寨主女婿之位,不在乎黃小雨是不個糞桶,賤人文老六推著小車,志在必得!
我呆愣了一會,正在腹誹黃小雨并思謀怎生勾搭她時,卻聽趙軍師在旁咳了一聲,提醒道:“別愣著了!趕緊作詩!”臺下土匪們也起哄:“作詩!我們要聽!”
“你們急個屁!”我心里樂開了花,真乃天賜良機,寨主竟然喜歡!我得好好抓住機會。在那令人想忘都難的一百首詩里,我精選了幾首,整整衣襟,抬頭看看月亮,低頭蹙眉思量,邁了七步,聲情并茂地吟詠起來。心說,這幫土匪的品鑒水平真不是一般的差,這么惡心的玩意居然吵著要聽,還不如廚房殺雞的……我呸!
想到此,我一轉念,干脆挑了幾首寧可挑糞也不愿再次觸碰的混蛋詩句,故作猥瑣地大聲吟誦,心想,原來黃寨主的品鑒水品這么重口,我得好好表現,或許待會兒,他老人家一個高興,大發慈悲,不讓我挑糞,還會把女兒許配給我!
我越吟誦,底下的哄笑聲就越響,寨主和夫人也哈哈大笑,傻帽大公子呵呵呵,肥豬三公子呼呼呼。黃小雨拍桌,捂肚,擦眼,捂嘴,沒捂住,點心噴了一地,仿佛聽了很棒的笑話。她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傻子。
“黃小雨,傻子在你身邊,笑你那兩個兄弟去吧!一群吃屎的大黃狗!”我心里把她全家一通臭罵。他們的狂笑,終于讓我明白過來:“媽的,被這群土匪耍了!文老五的詩果然是大便!老子還聲情并茂、對月吟誦,去他娘的!我竟然想借此翻身,這他媽是個什么世界?!”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臺的,不知道自己怎么穿過人群離開的。在幾乎要沖爆耳朵的哄笑聲中,我低著的腦袋,被手推來按去;我夾著的屁股,被腳踢東踹西。我的臉面和屁股,都在中秋節丟盡了。
唯一反擊,是下臺路過黃明柱一家時,狠狠地瞪了毒婦黃小雨一眼。她被我瞪,也不生氣,朝我豎起大拇指,哈哈大笑。這仇老子記下了!寨主和夫人也朝我豎大拇指,我卻不敢瞪,苦著臉賠笑。匪徒黃家,只有大寶和三寶沒有嘲笑我,但也跟著傻樂呵。
離開會場,我不由得想起了原作者文老五,本來還想去牢房跟他團聚,強賦鄉愁,現在卻只想掐死他!罷了,先回我的狗窩吧。
唉,這是有生以來,第二傷心的中秋節!
……
我離開土匪,沮喪地走回小屋,關門埋頭寫游記。寫到一半怒氣填胸,扔下毛筆哇哇大叫:“我恨詩詞!我恨文藝!我恨土匪!我恨黃小雨!我恨文老五!我恨月餅!我恨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