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的巨浪一浪高過一浪,挾帶著隆隆聲響,奔涌上岸,每一個浪頭都分毫不差的擊打在石碑之上。
洶涌的江水奮力的沖刷著石碑,好像是在沖洗石碑上的污垢,又好像是要將石碑撲倒。
可是無論江水如何前仆后繼,石碑依舊一動不動。
“負(fù)罪石?”
靈陽仔細(xì)打量石碑。
石碑本身極為普通,吸引靈陽目光的是石碑下的碑座。
碑座大多四方,講究一些的,還會雕刻各種花紋,也有雕刻赑屃馱碑的,那種稱為龜趺。
而此碑卻是與眾不同,它的碑座竟是一個人像。
人像呈跪伏狀,真人大小,雕工倒也精湛,栩栩如生。
人像的身子蜷縮一團(tuán),顯得極其卑微,頭部則是側(cè)揚(yáng)著,似是在望著石碑上的三個大字,眼神滿是悔恨。
白山似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指著人像的臉道:“誒,這人像與方才的怨魂有七八分相似。”
靈陽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早已發(fā)現(xiàn)。
怨魂的喊聲再次在他腦海中回響。
“我心無愧,因何負(fù)罪!”
因何負(fù)罪?
他是在怨恨這“負(fù)罪石”嗎?
他又犯了什么罪?
陳保正提起趙正時,怨魂曾以怨念招下邪雷,莫非此人就是趙正?
靈陽望著連綿不絕的江水,此事不能再耽擱了,浪頭越來越高,再有一兩日,恐怕泄洪溝與防洪堤都會難以承受。
到那時,江北……
“和尚,走。”
“去哪?”
“去找陳保正。”
離開之前,靈陽甩出一張靈符,貼在石碑之上,以此鎮(zhèn)壓江水,江浪的勢頭頓時減弱了幾分。
路上靈陽將自己所想告訴白山,白山深以為然。
不多時,僧道再次來至陳保正家。
見到陳保正后,靈陽開門見山:“陳保正,江邊負(fù)罪石下的石人可是趙正?”
“真人看到負(fù)罪石了?”
陳保正不知靈陽為何有此一問,不過見此時的靈陽已不似初時那般散漫,神色威嚴(yán),自有一種攝人氣魄,他雖不愿提及趙正,卻又不敢回避,只好如實(shí)答道:“石碑下壓著的確實(shí)是趙正。”
“趙正犯有何罪,為何要立此石碑?”靈陽繼續(xù)問道。
“真人有所不知,這趙正貪墨治江錢糧,致使江堤失修,水患連連。
“去年大雨時,江水沖壞堤岸,趙正怕此事傳出引起朝廷怪罪,又要借此博個好名聲,親自招募青壯,前往江塘修補(bǔ)堤壩,做做樣子。
“結(jié)果老天有眼,趙正腳下的堤岸突然塌陷,他腳下一滑跌入江中而死,至今尸首無存。
“百姓恨其惡行,這才立了石碑,用來鎮(zhèn)壓江水。”
陳保正講罷,小心問道:“真人問起趙正,莫非這連日大雨與趙正有關(guān)?”
“也許。”靈陽若有所思。
陳保正低聲罵道:“這廝,活著不為民造福,死后還要興風(fēng)作浪。真人,你可一定要替我們除掉這個禍害啊。”
白沙皺眉道:“陳保正,那趙正設(shè)泄洪溝、防洪堤,并非沒有作為,那也是造福一方的善舉。他貪墨之事,可否屬實(shí),莫不是有什么冤情?”
靈陽也在思索此事,若說那趙正是個貪利小人,在水患泛濫之時,他完全沒有必要以身犯險。
貪財之人最是惜命,命都沒了,要財何用?
即便是為了沽名釣譽(yù),也無需用命去博。
以他的身份,親臨現(xiàn)場,躲安全之處指揮搶修,已可賺得不少聲譽(yù),又何必身先士卒,不顧自身安危?
由此可見趙正必是心懷百姓,大公無私之人。至于貪墨之事,恐怕多半是子虛烏有。
這時卻聽陳保正道:“有沒有冤情老朽可不敢亂說,那貪墨的罪名是官府定下的,這一點(diǎn)倒是千真萬確。”
靈陽輕哼一聲,“官府就沒有冤假錯案嗎?”
陳保正笑容僵硬,卻不敢對此議論一句。
靈陽也知與一個保正多說無用,問道:“臨安可有趙正親人?”
“有的有的。”陳保正見靈陽不再提官府的事,暗中松了一口氣,道:“趙正尚有一妻一子住在臨安。”
“陳保正可知住處?”
“知道,那趙正生前,老朽也曾因公事前去拜望過幾次。”
說罷,陳保正心思轉(zhuǎn)動,諂笑道:“真人是要去趙正家嗎?老朽也無它事,愿意駕車送真人與大師前去。”
靈陽點(diǎn)點(diǎn)頭,并未拒絕,當(dāng)下與白山重新坐回車廂內(nèi)。
陳保正趕著驢車向臨安城內(nèi)駛?cè)ァ?p> 趙正家在臨安城東寧海坊。
由于此時大雨仍在下著,路上行人稀少,一路暢通無阻,不到半個時辰,驢車已來至趙正家門口。
僧道下車來至門前,見院門緊閉,靈陽在門板上拍打了幾下。
不多時,院內(nèi)有人應(yīng)聲開門。
開門的是一名四十歲上下的男子,那男子見門外立著一僧一道,愣了一下,以為是化緣的,心道:“和尚與老道怎么一起化緣?”
靈陽不等男子開口,先問道:“請問這里是趙正家嗎?”
那男子這才明白,僧道是來找人的,搖頭道:“不是。此前是,半年前已被我買下。”
“你可知趙正家人搬去何處?”靈陽追問道。
“知道。”那男子道:“就在崇新門外,護(hù)城河?xùn)|邊有一片大澤,趙家娘子就住在大澤邊上。那里只有他們一家,好認(rèn)的很。”
靈陽謝過那男子,決定再去城外尋趙家娘子。
由于城外大澤旁道路崎嶇狹窄,不便行車,便打發(fā)陳保正自行回去,靈陽與白山步行出城。
此時有大雨遮掩,靈陽使用神行符,也不怕被人看到,僧道兩個在大雨中急速穿梭,片刻后便已來至大澤附近。
果如那男子所講,大澤旁只有一座茅屋在雨中孤零零的立著,料想那就是趙家娘子的住處。
茅屋周遭只有簡陋的籬笆,院門也是用樹枝扎成的。
這樣的院門自是無法敲門,靈陽對著草屋輕聲問道:“有人在家嗎?”
聲音不大,卻可穿透嘈雜的大雨,一直傳入屋內(nèi)。
茅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名三十出頭的婦人撐開一柄舊傘,立在屋門前向院門處望來。
“敢問道長何事?”
靈陽并未作答,而是繼續(xù)問道:“請問大娘子可是姓鄭,貴夫是仁和縣前任縣丞趙正?”
此前靈陽已經(jīng)由陳保正處問明,趙正妻子姓鄭名叫梓姑。
那婦人聞言一怔,過了一會兒,才道:“正是。不知道長此來何事?”
靈陽道:“我與和尚并無惡意,大雨之中多有不便,可否進(jìn)屋詳談?”
鄭梓姑面露難色,遲疑片刻,最終還是將僧道讓進(jìn)屋內(nèi)。
“茅屋簡陋,還望二位高僧高道不要見怪。”鄭梓姑一邊說著一邊從里屋搬來小凳,請僧道落座,顯然平日里也并無客人登門,招待起來,有些慌亂。
鄭梓姑所說的“簡陋”確是實(shí)情,此時僧道所在的外屋,除了生活上必要的一些器物外,別無他物。
屋頂上的茅草不知是被雨水浸透了,還是本就年久糟爛,未曾修補(bǔ),有好幾處正滴滴答答的漏雨,地上凌亂的擺著大大小小各種瓦罐,用來接住雨水。
雨水落入瓦罐發(fā)出叮咚之聲,此起彼伏,雜亂無章,有些令人心煩意亂。
鄭梓姑坐下后,略顯拘謹(jǐn),雙手交叉,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氣氛略顯尷尬。
靈陽先開口道:“我與和尚冒昧來訪,是想向大娘子詢問趙正當(dāng)年貪墨之事。”
鄭梓姑眉頭緊皺,嘴角抽動了幾次,最終還是沉默了。
靈陽看在眼中,依舊說下去,“我們懷疑此事冤枉了趙正,大娘子是趙正親近之人,想必知道其中內(nèi)情,還望大娘子如實(shí)告知。”
鄭梓姑沉默良久,搖頭道:“此事已然過去,就這樣吧。二位是出家人,莫要趟這渾水。
“我雖不知你們?yōu)楹侮P(guān)心此事,卻知道,此事絕不是你們出家人管的了得。
“多說無益,若無其他事,敝舍粗鄙,不便待客,就不多留二位了。”
說到最后已是逐客之意。
白山望向靈陽,見靈陽穩(wěn)如泰山,沒有要離去的意思,他也不便起身,只好低頭垂目。
靈陽嘴角微微揚(yáng)起,眼角閃過一絲傲意,輕笑道:“大娘子多慮了。我既然問起此事,自有管此事的本事,若趙正確實(shí)含冤,我定為他討一個公道。”
鄭梓姑身子一震,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眼前的道士。
這道士年紀(jì)輕輕的,雖然看上去有些氣勢,但終究是初見,不知根底,他為什么要幫自己?他憑什么能為自己的丈夫討回公道?
唉,說不定就是一個狂士。
鄭梓姑想到此處,眼神再次黯淡下去,輕嘆一聲,并不言語。
靈陽剛要繼續(xù)勸說,屋門突然打開,有人在門外大聲道:“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