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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份,又到了每年學術年會召開的季節(jié)。穆紫不再碰那個會議,這次連意見都不發(fā)表,全權交給石波安排。那是她心里的痛,她沒有勇氣去觸碰。經過一年的調整,她已經勉強接受了永遠不見林浪的現(xiàn)實,她怕一旦沾上這個會議,又會動搖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意志和勇氣。
林浪收到石波發(fā)來邀請他參加信息院學術年會的郵件,內心感慨萬千。他腦海中閃現(xiàn)的是他參加穆紫的會議十幾年以來的時光。那是對他的人生而言最重要的十幾年,是他任最高行政職務的十幾年,是他性格改變最大的十幾年,也是他第一次體會愛而不能痛苦的十幾年。
行政職務帶給他巨大的心理壓力,人際爭斗讓他疲憊不堪,輿論是非使他茫然無助,他無人傾吐、無人依賴,只能靠強大的精神力量開導自己,逼自己學會妥協(xié)、學會放棄,最終釋放所有壓力,成為自由之身。
在這不無血雨腥風、人間冷暖的十幾年中,穆紫組織的會議成了他每年暫時遠離是非紛亂的港灣,雖然每一次的時間都很短暫。最開始穆紫在他腦海中的樣子總是既清晰又模糊,既遙遠又親近,但卻一直在他心上的某個角落揮之不去。
她從一個恍恍惚惚的影子,到后來越來越具體,越來越真實,直到緊緊抓住他的心再也無法松開。他試過拒絕她的邀請,想從此兩不相見,但卻像是收到了她的心里來電似的,又千里迢迢趕去與她相見。見了面卻發(fā)現(xiàn)他從來都沒有與她分開過,從此再也不想分開,他想跟她朝夕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那是多么溫暖,多么可笑,又是多么恐怖的念頭啊!他們卻偏偏固執(zhí)地想到了一起。那次以后他們無法再繼續(xù)見面,無法再裝作只是朋友,有說有笑。他們都害怕相見時內心早已失去控制的那個自己。
這次穆紫沒有給他發(fā)郵件,林浪明白,她這是把主動權交給了他。但他像了解自己一樣知道穆紫的想法,他相信穆紫一定想對他說:“林浪,別來,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
林浪回家時天已經黑了。他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什么都不想吃,但又擔心身體吃不消,勉強糊弄了幾口。每當他想自暴自棄,想作踐自己的時候,都會聯(lián)想到穆紫在酒店大堂等他時手里拎著打包飯盒的樣子。那么疼愛他的穆紫看到他糟蹋自己一定會肝腸寸斷,他不能讓穆紫擔心。
他們倆雖然遠隔千山萬水,卻還算屬于一個圈子,有點風吹草動消息立刻滿天飛,他不想讓穆紫聽到關于他的不幸消息,他不能讓她撕心裂肺卻無處傾訴。于他們而言,健康是唯一可以傳達給對方的可靠信息。
艾蓓應該在她的臥室里,她的房間黑著燈,什么也看不清楚。女兒宛晴一家只有周末才來,平時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人。艾蓓最近沉默少語,讓他有點兒擔心。但他似乎有一種類似叛逆的無法自控的感覺,故意不想關心艾蓓,避免跟她有身體觸碰,連像以前那樣偶爾把艾蓓當作穆紫的替身宣泄愛欲的行為都停止了。
他要徹底潔身自好,他要守身如玉,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減輕思念穆紫的心痛,只有對艾蓓殘酷,才能表明他深深愛著穆紫。他也被曾被這個奇怪念頭嚇了一跳,覺得自己不可理喻。但他無法阻止自己這么做。他有一套理論,認為人的心只有一顆,能給的愛就那么一丁點兒,是不能分享的。所以一旦動了真情,傷害也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無論怎么做都得有人受傷。這是宿命,不可更改,也無法挽回。
穆紫選擇犧牲自己,成全艾蓓,保護艾蓓,但同時他的心也就永遠屬于了她;艾蓓表面上什么都沒有失去,卻永遠只能擁有他的軀殼,守著他空心的皮囊。他對此無能為力,只能任由事態(tài)如此呈現(xiàn)。不然他不知道該怎樣表達對穆紫的疼愛,怎樣證明穆紫的存在。他此生也許永遠無法給穆紫名分,但他無論如何也要用他的方式毫無保留地愛這個女人,讓他的心永遠屬于她一個人。只有這樣他才能為穆紫好好地活著。
但今晚家里的異常氛圍讓他有些心慌意亂,他開始擔心艾蓓。往常他一回來,艾蓓就出來迎接他,張羅給他熱飯,今天卻一直沒有聽到她的動靜。林浪又等了一會兒,終于坐不住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懊惱地拍一下腦門,慌慌張張快步走向艾蓓的臥室。
他這兩天心不在焉,對艾蓓說的話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卻都沒怎么往心里去。現(xiàn)在他忽然回想起來,今天早晨出門時好像聽艾蓓說了一句渾身無力之類的話,當時他也沒當回事,就去實驗室了。
他走進艾蓓的屋子,扭開床頭的臺燈。艾蓓躺在床上,蓋了兩床被子,只露出小半張臉,臉頰通紅,呼吸沉重,處在昏睡之中。林浪心頭一緊,下意識伸手摸她的頭,手掌剛一放到她的額頭上就縮了回來。
他神色驟變,趕緊俯身輕輕搖動她的胳膊:“艾蓓,醒醒,你好像發(fā)燒了!咱們得去醫(yī)院!”
艾蓓不情愿地勉強睜開眼,看了看林浪,又閉上眼還想繼續(xù)睡覺。林浪慌了,趕緊打電話叫車,要送艾蓓去醫(yī)院。他手忙腳亂地把艾蓓硬從床上抱起來,幫她穿好衣服,扶她坐到沙發(fā)上。
艾蓓被他這么一折騰醒了一半,虛弱地睜開眼睛看著他:“沒什么,就是渾身沒勁兒,睡一覺就好了。”
林浪內疚地望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他早晨就應該帶她去醫(yī)院,都怪他當時心不在焉,大意了,才讓她現(xiàn)在難受成這樣。
他責怪她說:“都難受成這樣也不給我打電話,出了問題怎么辦?”
艾蓓勉強笑了笑:“你那么忙怎么顧得上我,可能就是感冒了,不用大驚小怪。”
林浪知道她心里沒有說出來的話。如果病得很輕,他哪里會記得她的存在?
急診醫(yī)生看了看林浪遞過來的X光胸片,面無表情地抬頭瞪了他一眼:“肺炎!怎么現(xiàn)在才來醫(yī)院,成人得肺炎還是很危險的!”
林浪低下頭,無地自容地盯著地面。艾蓓虛弱地看著醫(yī)生說:“都怪我大意了,以為只是普通感冒。不關他的事。”
“年紀大了可得注意,普通感冒也不能大意,會引起其他病的。”醫(yī)生關切地告訴艾蓓。艾蓓感激地點點頭,對醫(yī)生道謝。
林浪扶著艾蓓去注射室輸液。急診注射室的條件十分簡陋,只有十幾個座位,每個座位旁插著一根掛輸液瓶的桿子。此時已是夜晚,窗外黑黢黢一片,夜風從窗口刮進來,讓他忽然感到一絲寒意。他看一眼艾蓓,又內疚地發(fā)現(xiàn)她的衣服好像不夠厚,她正發(fā)著燒,身上一定很冷。
護士幫艾蓓打完針,掛上吊瓶,艾蓓靠在椅背上,有氣無力地閉上眼睛,面容十分憔悴。林浪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怎樣讓她能減緩痛苦,心里焦慮難安。他在艾蓓的座位旁坐下來,盯著虛弱無力的艾蓓看了半晌,心里忽然涌起一陣凄涼。他又掃了一眼病房里愁眉苦臉正在輸液的其他病人,那些人看上去個個了無生氣。在急診輸液室里生命力是殘缺的,讓人容易產生絕望的情緒,覺得生命脆弱無力。
他忽然產生一種恐懼,產生一種對生命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隕落的茫然無措。他突然很害怕,害怕失去艾蓓,他無法承受失去艾蓓的沉重。他突然被生命的脆弱和無常擊垮,徹底崩潰,再也無暇顧及靈魂的意義。此時他的腦子里裝滿現(xiàn)實的沉重,他只想留住鮮活的生命,守護鮮活的生命。他無力承受眼前熟悉的生命無緣無故突然消失的陣痛,那種不可挽回瞬間的想象讓他毛骨悚然。
艾蓓退燒之前的幾天,林浪一直陪在她身邊。他不敢松懈,神經緊繃,他怕艾蓓有什么閃失他會痛不欲生。他還有一個私心,就是想給艾蓓營造一種安心的幸福,然后他就可以更加心安理得地重新潛入自己的世界。艾蓓多少明白他的心思,身體的虛弱也讓她無法再計較他的悉心照顧有多少發(fā)自真心,她極力配合他的照顧,一個星期后病就全好了。
艾蓓痊愈后,林浪從沉重的現(xiàn)實世界抽身,又回到他輕飄飄無處降落的精神世界。一大早他就來到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發(fā)呆。信息院的學術會議應該已經結束,一切都已經結束。他望著桌上的臺歷,盯著上面做了標記的日子出了一會兒神兒。他打開抽屜,拿出不知反反復復看過多少遍,這么多年以來他唯一與穆紫的集體合影。他在穆紫的臉上摩挲著,一遍又一遍。
他今天無論如何都想放縱一次,否則他無法再活下去,面對永恒的沒有穆紫的日日夜夜,面對一刻都無法停歇、越來越痛楚的思念。他甚至開始痛恨他原來引以為傲的強大精神,痛恨曾讓他傲視他人對于道德底線精準無誤的堅守。他要為自己、為穆紫崩潰一次,瘋狂一次,讓他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真實的人活上哪怕一分鐘。
他回家翻箱倒柜找出游泳褲,他想把立刻就把自己泡進水里尋求刺激。他已經有十幾年沒游泳了,尤其在這種深秋的大白天,在游泳館里。但這正是他此時此刻想尋找的感覺,因為身體情況和技能生疏使結果危險而不確定,從而充滿挑戰(zhàn)和刺激,但這種危險又在他能控制的范圍內,不至于出事。理智告訴他不能冒太大風險,他不想把他的痛苦昭告天下,弄得驚天動地。他只想在他的世界里,用他的方式悄悄放縱。
到游泳館換好衣服,他使勁揉脖子。這幾天他的頸椎病又犯了,脖子酸痛,沒日沒夜地折磨他,與對穆紫的思念交織在一起。他時而糊里糊涂,忍耐鉆心的疼痛暫時忘掉了穆紫,時而又恢復清醒,忍受劇烈心痛的折磨,每天都仿佛身處煉獄之中。
此時他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限,他不想再清醒理智,不想再活活痛苦,他要折磨他的身體,要讓身體的痛把穆紫從他的腦海中、從他的心尖上、從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里趕走,統(tǒng)統(tǒng)趕走,立即,馬上,讓她灰飛煙滅,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為是工作時間,游泳館里沒有幾個人。他看到一位年紀跟他差不多的男人正在岸上做準備動作,看那架勢,那人一定是個經常鍛煉的老手,不像他,幾乎忘了下水前該有哪些基本的流程。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立刻被水浸潤,被水包圍,讓他忘了陸地上熟悉的所有痛苦和無奈。
他一刻不停地游啊游,忘了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了自己的肉體還能堅持多久。他只知道拼命地游,一圈接一圈游,永遠不要停下。他要耗盡肌肉所有的力量,一分不剩,然后把自己軟塌塌拋在水面上飄著,什么也不想,讓他毫無生氣的身體在水面上飄蕩,飄蕩,直到地老天荒。
他成功忘掉了穆紫,他驚恐而慌張,仿佛看到本來沒打算見到的死神此刻猙獰地盯著他看。他的身體不再受控制,像一塊沉重的鉛塊垂直下落。他不甘心就此墜入深淵萬劫不復,他使盡全身力氣向上掙扎,卻感覺身體以更快的速度向水底沉去。他發(fā)不出聲音呼救,支撐他沉重的身體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放棄了掙扎,身體軟塌塌地向水底墜落,沒有像他最初希望的那樣在水面飄蕩。就在這時,一雙有力的大手奮力托起他的身體,把他抱出水面。恍惚中他以為那是穆紫的手,或者是由穆紫的靈魂支配的一雙手。失去意識之前的一剎那他了無遺憾,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死,他被愛擁抱著托出水面,獲得了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