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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浪這次是傍晚時分到的，穆紫和高雯像以前一樣在酒店大堂等他。林浪從車上下來時，穆紫欣喜地發(fā)現(xiàn)他的狀態(tài)特別好，沒有絲毫疲憊之態(tài)，顯得比去年更加年輕。5月的花城天氣開始熱了，林浪有備而來，穿了一件淡藍色襯衫，領(lǐng)口敞開著沒系領(lǐng)帶，悠閑而隨意。
穆紫和高雯陪林浪一起來到房間，與去年一樣，她們給林浪準(zhǔn)備了一個套間。雖然套間的價格與去年幾乎相同，一線城市酒店的房間條件卻要比二線城市的差了很多，窗戶外也沒有風(fēng)景可看，樓下只有一個勉強可以放下幾張戶外座椅的小花園。
穆紫把林浪的行李放好后走到窗前打開窗戶，房間里一下子亮堂起來，空氣也變得清新了。穆紫滿意地向窗戶外望了望，打量了一眼小花園。她一直不太喜歡酒店房間的氣氛----空氣憋悶、光線黯淡，每次一進房間她就要開窗通風(fēng)。來到林浪的房間，她自然而然也像對自己一樣，幫林浪也打開了窗戶。
林浪坐到桌前打開電腦，高雯遞給他一個U盤，站在他對面等著他拷貝報告的PPT。穆紫從窗前走過來，站到高雯旁邊，一眼看到了林浪手上貼著的膏藥。
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林院長受傷了？”她的心跟著自己問出的話一顫，表情凝固了一瞬。
林浪沒有抬頭，依舊擺弄著電腦鼠標(biāo)，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好像預(yù)料到穆紫會這樣問他，而一旦真被問到時，又怕穆紫覺得自己故意袒露傷勢，博取同情，于是他用一種不以為然的平淡語氣說：“沒什么，跟年輕人打籃球，受了點兒傷。”
穆紫多想輕輕觸摸林浪受傷的手，告訴他此時她心里的酸楚和疼愛。林浪恰巧在這時抬起頭，剛想開口告訴她已經(jīng)拷貝完P(guān)PT，卻看到她凝滯的眼神，微微一愣，旋即又垂下眼簾。
這一刻的對視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時空，包含的感情只有他們能懂。當(dāng)時打球受傷時林浪心頭莫名就在期待一份遙遠而朦朧的愛憐，此時那份愛憐就包含在穆紫凝視他的眼波里，他的預(yù)感變成了現(xiàn)實。他在隱蔽的內(nèi)心深處祈盼的最接近理想愛情的浪漫，此時有了微弱的變成可能的希望，但他還是不確定情況是否真的如他想象的那樣。
穆紫也在想象，但她的想象比林浪更為實際。傅茗給過她刻骨銘心的傷害，她永遠不會忘記，也不會再輕易說服自己相信所謂的愛情理想。她剛才的表情有一半是出自女人疼愛所傾慕男人的本能，一半?yún)s是按套路進行的表演，她必須承認這一點。一個受傷的英俊男人值得對他心存好感的女人的疼愛，但短暫的感官反應(yīng)后穆紫的理智為她設(shè)置了幾道關(guān)卡，阻止她誤入歧途，再次受到傷害。
林浪卻像為了證明穆紫的懷疑似的，對她投去一道她從沒在他臉上見過的輕浮目光，臉上帶著飽含桃花之色的笑意。穆紫的心沉了下去，心里暗暗為自己剛才瞬間恢復(fù)的清醒而慶幸。他果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單純。他閱歷比她不知豐富多少倍，背后一定藏著她無法想象的秘密，怎么可能跟“單純”這個詞聯(lián)系起來呢？穆紫嘲笑自己的幼稚可笑。
以林浪對女人的認知程度一定做夢也想不到，此時穆紫已經(jīng)把他跟慣于逢場作戲的情場老手劃上等號。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心情也為之振奮，動作都好像比平常敏捷了許多。他霍地站起身，陪穆紫和高雯往門外走去。
穆紫也從思緒中抽離自己，恢復(fù)了平時對林浪說話時的語氣，公事公辦地說：“林院長，明天上午的會還是八點半開始。”
“好。我吃完早飯就過去。明天見！”林浪做了個瀟灑的“請”的手勢，往門外引導(dǎo)她們。
穆紫和高雯一起走出林浪的房間，又繼續(xù)剛才的一派胡思亂想。全程一直默默在旁邊觀看，一言不發(fā)的高雯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穆老師，你和林院長就是沒機會，不然你們之間肯定會有一場戀情！”
穆紫驚得一哆嗦，神色微亂。她馬上收斂表情，故作鎮(zhèn)靜地說：“說什么呢？我跟他不來電！”
高雯吐了吐舌頭，縮了縮脖子，似乎也覺得自己跟領(lǐng)導(dǎo)開玩笑過了頭，不再吭聲了。
晚飯后穆紫和高雯趁暫時還沒有任務(wù)，躲在房間里休息。穆紫走到窗前向樓下眺望。她的眼睛不經(jīng)意往下一掃，就看到樓下花園里一個熟悉的身影----林浪，再往他旁邊一看竟然還有一個女人---袁嘉儀。兩個人面容僵硬，神情嚴(yán)峻，活像是被人綁架在一起，明明彼此都恨不得馬上逃離對方，卻偏偏要走在一起故作悠閑地散步。
穆紫猛然想起，袁嘉儀好像在協(xié)調(diào)會提到過一句，說歡迎晚宴后她將陪同林院長散步。她當(dāng)時還為自己這個既有創(chuàng)意又有人情味，還能借機接近名流大家的想法得意洋洋。當(dāng)時穆紫就暗暗為袁嘉儀擔(dān)心，擔(dān)心她低估林浪常人無法想象的冷漠，但一看袁嘉儀那么自信，又見識過她非凡的征服能力，以為林浪在她手中也會有不同尋常的表現(xiàn)，就沒敢多言。現(xiàn)在看來，袁嘉儀的強悍只對弱者管用，對于比她個性不知頑固幾倍的林浪不僅沒用，反倒產(chǎn)生了相反的作用------她被林浪制服了！
看到林浪這副不茍言笑、寧死不從的模樣，穆紫心里產(chǎn)生一陣莫名的欣慰和喜悅。這樣的林浪才是她熟悉和信任的模樣，才符合她的想象和期待，才能留給她接著做夢的希望。她忽然后悔自己在林浪房間時對他的懷疑，責(zé)怪自己心腸太硬，太容易把人往壞里想。這世界上一定還存在與傅茗不一樣的男人，只是她原來運氣不好，剛好碰到傅茗而已。
不能一葉障目，因為他一個人就否定全世界。不管林浪最終是什么樣的人，值不值得她信賴，她都無法忘記和否定他曾經(jīng)帶給她的美好。他曾帶給她短暫的屬于他們兩個人的一剎那，永遠都會被她珍藏在心靈的某個角落，不時拿出來回味，慰藉她靈魂的孤獨和寂寥。可以不去觸碰他，但不能冤枉他、否定他，要給自己留下一些哪怕到頭來被證明是虛假的希望。否則人生還有什么盼頭？未來還有什么希望?
大會開始后穆紫一直坐在臺下認真聽報告，她驀然發(fā)現(xiàn)，林浪越發(fā)成熟穩(wěn)健了。他的智慧、能力、經(jīng)驗、學(xué)識水平正處于勃勃向上的上升階段。林浪已經(jīng)越過了一般學(xué)者擔(dān)任官員后都要經(jīng)歷的調(diào)整期，開始把做科研的智慧和能力充分用到管理崗位上，又在管理工作的歷練中更加成熟自信，方方面面都游刃有余。
這次會議承辦單位別出心裁安排了記者采訪環(huán)節(jié)。午飯前，幾個漂亮的女記者圍著林浪和當(dāng)?shù)卦洪L，問了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問題。
“請問你們研究院培養(yǎng)學(xué)生，除了學(xué)業(yè)還關(guān)注他們的健康情況嗎？最近中國艾滋病的發(fā)病率有上升趨勢，你們不覺得應(yīng)該做點什么嗎？”一個女記者問。林浪和當(dāng)?shù)卦洪L聽后面面相覷。
穆紫不停看表，因為離約好送林浪去機場的時間越來越近，但記者們好像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林浪看出她的心思，示意主持人他要說話。他接過話筒后說了幾句簡明扼要的話總結(jié)自己的觀點，就對當(dāng)?shù)卦洪L說：“對不起我得走了，趕飛機。你們慢慢討論。”
當(dāng)?shù)卦洪L起身與他握手，面帶無可奈何的表情說：“你就把我扔下了，一個人面對這么多記者。”
這個記者采訪環(huán)節(jié)又是袁嘉儀多此一舉的安排。如今的一些記者，根本不知道將要采訪的人物在什么領(lǐng)域供職，什么采訪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提幾個能吸引大眾眼球的問題，搞得一些認真的專家無所適從，哭笑不得。今天的記者會就是這么一種情況。
林浪笑瞇瞇地與當(dāng)?shù)卦洪L話別，興沖沖地跟穆紫一起走出會議室。
兩個人走在路上，他忽然面帶遲疑之色望向穆紫，問了一句：“我能不能先簡單吃點兒什么？”
穆紫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那我陪您去吃點自助吧！”
林浪臉上的羞澀讓穆紫一陣暈眩。過了一秒鐘，她表面上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心里卻被他明顯的改變弄得七上八下、措手不及。原來的林浪就像個“空中飛人”，不是應(yīng)該報告一結(jié)束就立刻趕往機場，繼續(xù)在天上“飛”嗎！以前的林浪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從不跟她說工作之外多余的話，更不會主動提吃飯一類的小事，此刻他竟忽然像個老熟人一樣跟她提要求，這樣的林浪既讓她驚慌失措，又讓她滿心歡喜。
林浪好像怕冷場，忽然說了一句：“如今的記者怎么這樣……”停了下來沒再繼續(xù)說下去，好像在努力尋找確切的措詞，又一時找不到。
“不專業(yè)。”穆紫替他接道，“今天明明是學(xué)術(shù)會議，她們怎么凈提些不相關(guān)的問題啊！”穆紫替林浪他們不平。
“也不是不專業(yè)。”林浪似乎終于想出了確切的表達方式：“我感覺她們的問題就是想吸引眼球。”
穆紫點點頭：“是啊，她們采訪什么會議估計都要找?guī)讉€有娛樂點的標(biāo)題。”
很快到了餐廳。因為會議還在進行，餐廳里只有幾個服務(wù)員在做準(zhǔn)備，遠遠望去擺成一長排的取餐桌上，已經(jīng)有幾個鍋冒出了熱氣。
穆紫從包里取出餐券遞給林浪：“好像可以用餐了，您進去吧！車十二點到，您不用著急。”
林浪接過餐券，進了餐廳。望著林浪的背景，穆紫忽然覺得一身輕松，轉(zhuǎn)身走到餐廳入口等位的沙發(fā)旁坐了下來。她不想再回會場，反正那里有高雯和舒藝欣他們盯著，自己索性就在這里等林浪，等他吃完飯把他送上車，大會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一大半。
她心里曾短暫地閃過一個念頭----進去陪林浪一起吃飯，要是換成常清澄她肯定會這么做。但是在她遞給林浪餐券時猶豫了一下，就錯過了一起跟他進去的時機。她心底有一個聲音告訴她不能接近林浪，一定要跟他保持安全距離。
想到此時與她一墻之隔的林浪正在吃飯，穆紫心里溫暖而踏實。林浪離她不再那么遙遠，他們就像朋友一樣隔空陪伴著彼此。林浪的異性朋友一定少得可憐，看他跟袁嘉儀散步時冷得跟石頭一樣的面孔，就知道他不善于與異性交往，哪怕只是場面上的交往他都不愿意勉強自己，不愿意給對方面子。但他好像對自己并不反感，只要不是十萬火急的場面，他會給她一張柔和的笑臉，表情里有時甚至還有一種隱隱的期待。她能試著成為他為數(shù)不多的異性朋友之一嗎？
她在工作上的異性朋友不少，很多作者和專家都是她的朋友，他們之間的相處融洽而溫暖，林浪也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個嗎？不能，她堅定地搖了搖頭。他給自己一種壓迫感，不像常清澄那么親切和藹。他還會帶給自己一種不安，他的眼神和表情，以及自己看到他的眼神和表情時不知所措的反應(yīng)讓她不安，那是無論常清澄多么露骨的語言恭維都無法帶給她的沖擊。
穆紫不敢再想下去，怕一會兒見到林浪時會很不自然。她摸了摸梳在腦后的馬尾辮，嘟起嘴巴，皺起眉頭，好像在嘲笑看不到的鏡子里的自己。她一抬頭，看到林浪從餐廳門口小跑著奔出來，邊跑邊像放學(xué)的孩童那樣跳了幾步，臉上掛著燦爛的微笑。穆紫的表情凝固了，使勁兒揉了揉眼睛，再次確認自己沒有看錯。那是林浪，已經(jīng)五十三歲的林浪，不茍言笑似鐵板一塊的林浪，此時竟然像一個天真無邪歡蹦亂跳的小學(xué)生。
突然看到穆紫，林浪立刻剎住腳步，表情尷尬而詫異。但他很快恢復(fù)平靜，低著頭走到穆紫跟前微微動容道：“你一直在外面等我？”
穆紫微微一笑，輕輕點頭：“我看時間差不多了，干脆等您吃完飯把您送到車上。”
林浪再也沒說什么，低下頭與她一起往餐廳外面走去。從光線黯淡的樓道拐進酒店大堂，他們倆不約而同抬起頭向遠處的落地玻璃窗望去，但都沒有看對方。此時陽光正好，被一道道光柱照亮的大堂里沒有什么人影，只有身著禮服的行李員守立在大門前。
一想到身邊這個有她的陪伴就會輕松愉快大男孩一樣的男人馬上就要離開，穆紫失落而惆悵。她突然明白了他給她的那種壓迫感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種既向往親密接觸又害怕彼此靠近的糾結(jié)和壓抑。正因為清楚對方會給自己不一樣的快樂，他們害怕哪怕多一分鐘時間的獨處。隔空陪他的穆紫讓林浪感動卻更心疼，讓他快樂卻更加落寞。
送林浪的車到了機場，司機平穩(wěn)地停下車，轉(zhuǎn)身對林浪說：“林院長，到了，您在車旁等我，我?guī)湍『髠湎涞男欣睢！闭f罷打開車門。
林浪趕忙制止：“不用了師傅，我自己來，行李不大。”
他打開車門就往車后走，生怕司機搶在他的前面。從車?yán)锶〕鲂欣詈螅茸约郝艘徊降惨呀?jīng)站到后備箱旁的司機道別，拉著箱子向候機大廳走去。
此時是南方最舒適的季節(jié)，還沒有進入盛夏，天氣還不太熱。候機大廳里人來人往，旅人輕衣薄衫，步履輕盈，神情愜意地穿過這個只屬于瞬間旅途的空間，也穿過只屬于此時此地的季節(jié)，穿過即將到來的炎熱前稍縱即逝的清涼。
在穿梭往來的人群中，林浪感覺自己是最輕松的一個，只有他窺探到屬于人生的一個不小的秘密----關(guān)于長久和短暫、關(guān)于現(xiàn)實和夢幻、關(guān)于桎梏與逃離的秘密。他表情輕松愉悅，面色明亮柔和，身上煥發(fā)出類似于青春的激情和活力。
剛剛離開一場一半是自己的想象，一半?yún)s有確鑿證明的朦朦朧朧的夢幻，林浪還沉浸在遠離塵世的幻境之中，認定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沒有姓名、沒有身份、沒有歸宿的飄泊旅人。
仔細算一算，他這個疲憊的漂泊之人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行走在不同的旅途中，在不同的城市甚至不同的國家飄過，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飄過。于是他有點驚訝，沒想到飄忽不定的時間在他的人生中竟占了如此大的比例。
在剩下的三分之二時間里他有固定的身份，有固定的社會關(guān)系，他是丈夫、父親、朋友，是院長、學(xué)者和其他莫名其妙的社會職務(wù)，但此時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他什么都不是，誰也不認識他，他也不屬于任何人。他只屬于他自己，可以按他自己的意愿思考，按自己的盼望想象，按自己的幻想做夢。他忽然很珍惜此時短暫的自由，享受這種真心快樂的時刻。他甚至覺得占人生三分之一的飄泊里的意義超過了其余時光的總和，雖然短暫但卻讓他記憶深刻。
機場大廳高高的穹頂仿佛伸向天際，林浪第一次在這種于他而言算是熟視無睹的空間里抬起頭，向屋頂望去。他又發(fā)現(xiàn)了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的屬于建筑的秘密。原來在人造建筑中，建筑師們也會竭盡才華和想象，試圖在有限的空間里刻畫與自然相接的痕跡，讓困在鋼筋水泥中的旅人偶爾抬起頭奔向短暫的自由。林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心已經(jīng)從穹頂?shù)牟Ａ巷w走，此時正暢游在空中，漫無目的地四處漂蕩。
林浪邁開步子開始快走，他必須把剛才神游天際浪費的時間補回來。他這趟航班可不會等他，等他遨游天外的思緒徹底盡了興才起飛。沒有人會等他做夢，也沒有人在乎他的夢。大家都急于奔向既定的目標(biāo)，不會思考這些目標(biāo)究竟有什么意義。大部分人都不會思考自己在既定軌道上生活的意義，只知道必須做什么，只能做什么，從來沒想過那么做能給自己多少快樂。
上了飛機在座位上坐好后，林浪仍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美妙情境之中，無法壓抑此時塞滿胸膛的激情，拿出筆記本和筆，想把所思所想都抒發(fā)出來，整理出來。而當(dāng)他想要把那些自認為深刻而獨特的領(lǐng)悟和想象落于紙面時，卻發(fā)現(xiàn)竟然無從下筆，無從開口。此刻從他心里自然而然蹦出來的，竟然是泰戈爾的一句詩：
“你微微一笑，對我無言，我感覺為此已經(jīng)等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