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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啟動的學術委員會是穆紫工作以來第一次獨立策劃的會議,雖然歷經坎坷,易為中與林浪不歡而散,但總算把會議組織構架搭建起來,她擁有了一個可以主動策劃活動的平臺,成就感十足。
飛機上與林浪相鄰而坐的機緣巧合,在穆紫心中留下或明或暗的微妙印象。雖然那次談話被易為中打斷,他們下飛機后各奔東西,但身為學術委員會主任,林浪必定還要同她的工作發生聯系。朦朧之中穆紫有一種極為自信的預感,他們早晚有一天還會有機會交談。
2004年的暑假剛剛結束,上班第一天易為中就緊急召集學術委員會策劃人開會。會上,他提出一項新計劃----成立學術委員會編委會。穆紫腦子里立刻浮現出林浪那張不可一世的臉。她心里藏著的那個隱隱約約的預感應驗了,她和林浪又將有機會合作。他必定是易為中提議的所謂編委會材料學科的主任人選。
可是該怎么向他開口,邀請他當這個編委員主任呢?據穆紫對他的了解,他絕不是易為中能隨意擺布的人,讓他當什么他就當什么。他可是有自己獨立思維的人,最討厭易為中成立的這種不知所云的機構組織。也許他還會毫不留情地當面質問她:“不是有一個學術委員會了嗎?編委會又是干什么的?”如果他真的那樣說,她該怎么回答呢?她其實對易為中的做法也有疑問,認為畫蛇添足,只是不敢提出質疑而已。
散會后,穆紫回到工位,按易為中的要求起草編委會工作方案。她花了一上午時間,在電腦里打出一份編委會策劃方案,主任一欄赫然寫上林浪的名字。不管他態度如何,先一廂情愿地把他列上再說。她心里暗暗想。
好為難啊!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卻偏要去做,這可能是職場新人必須練就的本事吧。社會與學校截然不同。在學校,成績好壞全憑個人努力,而在社會上,做一件事情能否成功,本人能決定的部分非常有限。有時她甚至是不由自主的,她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明知道分配下來的任務不合理,還要硬著頭皮搶上去干。
9月份她將參加林浪的行業學術年會,她可以利用參會的機會,向他提出這件事情。他應該完全記住她了吧!有了那次在飛機上相鄰而坐的緣分,還說過幾句至今她還能記得內容的話,他們應該不再算陌生人。但愿他也像她一樣,對那次溫暖的談話還有印象。那樣他就會給她面子,同意在她的策劃方案里屬上大名了。
在材料行業學會的會議上,林浪是眾星捧月的存在。從會議報到處開始,他身邊一直圍著大大小小各類人物。他這只蝴蝶,被一群嗡嗡叫的野蜂團團圍住,密不透風,穆紫連見鉆進去的縫隙都找不到,更何況單獨找他說話了。再說,她也不敢單獨在林浪面前提讓他出任編委會主任的事情,說那么尷尬的一件事,還是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為好,至少他還能礙于人多給她點兒面子,不至于直接甩給她一張冷臉。
會議日程向前推進,能見到林浪的機會越來越少,她暗下決心,不能再等下去。錯過這次會議的機會,再用郵件央求他當編委會主任,結果就更加飄忽不定了。趁著大會中間休息的間隙,她鼓足勇氣向林浪走去。
林浪正風風火火朝會場外走,看到穆紫走過來,他停下腳步,驚訝地看著她,似乎想說話,但嘴巴還沒動,頭就先低下了,表情立刻恢復成一貫的嚴肅冷漠。雖然穆紫對他的冷臉早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他竟然比想象的還要冷峻,不僅表情冷淡,還透出些許避之唯恐不及的排斥。自尊心使她立刻就想逃走,更不用說再提什么令他反感厭惡的話題了。
無奈,她已經站到了他眼前,還肩負易為中交待的重要任務,她別無選擇,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話好像不是從她的嘴里冒出去了,是不過腦子自己溜出去的。她說出來的話邏輯凌亂,只有幾個關鍵詞“編委會”“主任”,連不成完全的句子,別說林浪了,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她呆立在林浪面前,頭腦一片空白,神情茫然無助,不知該如何收場。
林浪也愣了,會場十分嘈雜,穆紫的聲音又很低,他根本聽不清楚她話里的內容。越著急他就越發嚴肅,繃著臉冒出一句:“什么編委會?”
林浪的一貫風格就是這樣,說話言簡意賅,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抹角,也不照顧對方的情面。穆紫愈加慌亂,臉紅心跳,哆哆嗦嗦重復一遍剛才的話,雖然仍然不流暢,但這一次總算連成了完整的句子:“林院長,我們信息院正在籌備在學術委員會下面成立編委會,想請您擔任主任,您同意嗎?”
林浪終于聽懂,但他不太情愿地反問一句:“編委會要干什么呢?”
“就是幫我們組稿時把關,提高我們期刊論文的質量。”
林浪靜默不語,似乎在思考。片刻之后,他神色嚴肅地說了一句:“可以是可以,但不能隨便搞什么活動,重要活動要經過我們的同意。”
穆紫膽怯地點點頭,小聲答應一句:“好的,謝謝您!”
林浪不再看她,扭頭往會場門口走去。
穆紫更希望盡快逃離。見他已經轉身,她慌慌張張往座位走去。
穆紫坐下來,心還在撲通亂跳,剛才發生的一切大大出乎她的意料,顛覆了她見林浪之前所有的想象和期待。林浪果然是個大人物,見多識廣,經歷豐富!他的世界離她過于遙遠,是她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的境地。從他的表情看,他根本不記得曾經與她相鄰而坐的事情,神情甚至比以前還要陌生冷漠。也是,他一年到頭都坐飛機滿世界轉,與他相鄰而坐的人不計其數,怎么能指望他單單記住與她坐在一起的情形呢!另外,不知道有多少像她一樣的小編輯整天圍著他轉,他有什么理由偏偏記住跟她偶爾說過的話呢?
她太自以為是了,還以為能在他的記憶中留下身影。怎么可能發生那種事情?人的一生中不知道要經歷多少來去匆匆的緣分,如果都記住,恐怕大腦早就爆了。但是他在她的記憶中為什么就那么清晰,他當時想向她傾述的熱切眼神始終在她的腦海揮之不去,她還因此對他充滿想象和期盼。
唉,她這個人就是不長記性,錯就錯在凡事都自以為是,用一廂情愿的想象代替事實。傅茗的背叛早就證明,她在關鍵的事情上曾經不可救藥地自以為是。她不能再犯同類錯誤。她必須認清自己的位置,看清自己的身份,與林浪保持冷靜清醒的距離,保證自己不再受任何傷害。
不管怎樣,他并沒有拒絕當編委會主任,那就算是她邀請成功了吧!穆紫在心里自嘲。既然他沒有直接拒絕,就當作是他同意了!他話里的意思是,只要別亂用他的名字即可。不管怎樣,從工作的角度來看她還是有成果的。她深知易為中的行事風格,計劃一籮筐,但幾乎都是虎頭蛇尾。
只要林浪答應當編委會主任,就算暫時完成了任務,林浪的大名就算可以名正言順地掛上。至于以后的活動,有沒有下文都說不定,很可能就被易為中一時興起的某個新點子代替。想到又完成一件不知所云的任務,穆紫忽然有一種滑稽可笑的感覺,為易為中,也為她自己。
11月份,穆紫從常清澄那里得知,林浪順利當選為工程院院士。她是在給常清澄電話時意外得到了這個消息。
新一期的刊物上有一個專題需要稿源,正好是常清澄的領域,她就給常清澄打電話,向他邀稿。常清澄洪亮的聲音在電話里響起,語氣依舊如平時那般豪爽:“沒問題,穆編輯,你的事情我怎么能含糊呢,只要你有求,我必應。”說罷他“哈哈”大笑。
“常工真是我工作上的貴人,以后還請你多給我指路,我們的期刊需要更多像這樣又有權威,又配合的大專家啊!”
“穆編輯就放心吧,學術界有什么風吹草動,我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哦,對了,最近有一件很轟動的大事情,你知道嗎?林浪當上院士了,年紀輕輕就得到這么個榮譽,我是望塵莫及啊!不過人家確實也有能耐,在美國時他的名頭就很大,在我們那個圈兒里就是未來的舵主,發達是早晚的事情。”
穆紫放下常清澄的電話,鬼使神差打開電腦,想都沒想,抄起鍵盤就給林浪發了封郵件,對他當選院士表示祝賀。但郵件石沉大海,林浪沒有回復她。這是她給林浪發的第一封郵件,發出時她就做好沒有回音的心理準備,所以并沒有感到失落。
工作還要繼續,只要她還想繼續當材料期刊編輯,就不可能不與林浪打交道,她必須維持他們之間的聯系,但除此之外他們就是萍水相逢的人生過客。
轉眼到了2004年底,信息院到處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辦公室的小姑娘們在玻璃隔斷上張貼圣誕掛件,噴雪噴圣誕樹,貼圣誕老人貼畫,掛上五顏六色的裝飾物,辦公大廳籠罩在暖洋洋的節日氛圍之中。
期刊室的編輯們忙著給作者寄送新年日志、掛歷、賀卡,趁這個機會加強與作者的聯系。此時是二十一世紀之初,即時通訊還沒有普及,新年問候還停留在靠紙質物品傳達的階段。雖然也有部分人開始嘗試發送電子賀卡,代替寄送紙質賀卡、掛歷等,但這樣的情況還不多。
穆紫對新鮮事物并不敏感,一直堅持給作者寄紙質賀卡和掛歷。今年穆紫曾給一位讀者寄過一本市場上已經下架的會議論文集,讀者為感謝她,發給她一張電子賀卡。穆紫本來對電子賀卡并沒有興趣,通常接收了電子賀卡,打開第一面看看大概意思后,就關掉賀卡。但打開這份賀卡時,她卻被震撼了。
賀卡用花卉配文字做成,每一屏是一種花卉,旁邊配上相關的花語和祝福語,清新悅目,真摯感人,仿佛透過電腦屏幕都能聞到花香,感受到濃濃的柔情蜜意。
她饒有興致地翻下去,一頁接一頁,內容似乎無窮無盡,情感越來越濃烈,像一位摯友在聲聲呼喚,語氣也越來越急切誠摯,咫尺天涯的情誼頓時充溢她的心間。
穆紫被深深打動。她靈機一動,索性今年不寄紙質掛歷和賀卡了,就發這張電子賀卡。能打動她的東西也一定會感動別人,收到這張電子賀卡的作者也一定會像她一樣被濃濃的友情感動。
她立刻打開電腦,整理出一份作者郵箱地址,群發了這張電子賀卡。反響果然如她所料,很多作者回復了郵件。讓她最為吃驚的是,從來不理她的林浪竟然也回復了她。他的回復很簡練:“多美的花啊!”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只有短短幾個字。穆紫在心里感嘆,林浪果真貴人少語,連回郵件都跟說話一樣惜墨如金。但不管怎樣,這是她收到林浪給她的第一封回信,她鬼使神差地收藏了他的回復。
晚上回到家里,穆紫還在回想白天收到林浪郵件的事情,忍不住又打開電腦,點開郵箱,繼續回味。她不得不承認,林浪的回復讓她十分驚喜。她反復打開收藏夾,來回翻看他的郵件。莫名的興奮使她幡然醒悟,那次偶然在飛機上與他相鄰而坐之后,她就沒有真正放下他,沒有放下與他成為朋友的期盼。
即使后來他的冷淡打擊過她,矜持和自尊讓她強迫自己擺正位置,保持與他的距離,但她心底一直沒有放棄深入了解他的渴望。她一直在耐心等待,等他向自己投來目光。她一直在等待他的注視,她認為他的注視能撫慰她的心傷。
回國兩年多了,她心里一直有傷,舊傷和新傷層層疊疊,只是傷口表面被忙碌的工作掩埋,皮下的創傷卻從來沒有停止過滴答滲血。舊傷是傅茗對她幾乎全部生命價值的否認和毀滅,新傷是初入社會的迷茫和無助。她心里一直有一口氣等待發泄,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宣泄的出口。而現在林浪給了她這樣的機會,他高尚的人格讓她找到了某種同伴,或是“同謀”。她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對傅茗,對馮昕怡和霍燕妮,甚至對易為中。因為有一個跟她很相似的人,可以為她的一系列選擇撐腰。
她心底一直在暗暗期盼,有朝一日她能征服林浪,現在她做到了第一步。盡管她自己沒有意識到,但現在終于明白,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暗中跟馮昕怡和霍燕妮的較量,她需要征服林浪,證明自己的成功。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做給她們看,她們投機取巧可以風光無限,她踏實努力也能頭頂光環。
至于另一個想征服林浪的理由,她剛剛觸碰那個念頭就心頭一顫,不由自主地輕輕搖頭。但她無法說服自己擺脫這個想法,也不得不承認,她一直陷在傅茗的傷害里沒有移動。她仍然活在過去,盼望有人能打開她心里的“結”,送她回到過去,把記憶徹底粉碎。像那次在飛機上聽到林浪談起美國她就想說起日本一樣,她希望有人聽她講述過去,聽完之后同她一起不屑地把傅茗的傷害粉碎,把她從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中贖回。她一直在搜尋這樣的人選。因為冷漠高傲的林浪偶然向她投來溫暖的目光,她就把他幻想成這個人選。雖然不可思議,但她卻一直沒能說服自己放棄這個幻想。
如果他能為她擺出冷漠高傲的神情,對準傅茗不屑一顧,那該多好!那樣,她所有的心傷就會愈合,再也不怕每每在午夜最脆弱的時候光顧的噩夢了。但那是多么荒謬可笑的幻想啊!一個地位、身份、年齡、性格都與她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人,怎么可能與她的人生產生聯系呢?更不用說要與她的過去發生關系了!
穆紫關上電腦,在椅子上坐直身體,伸了個懶腰。她重新想象林浪回復她郵件時的場景。也許在某個晴朗的下午,他突然心情很好,打開郵箱,看到一封電子賀卡,覺得很新鮮,便饒有興致地點開。點開后看到一束束花,各種各樣,五彩繽紛,無窮無盡。他覺得很有趣,也很感動,于是不經意間隨手回復了幾個字。他哪里會想到,他興之所至的偶然恩賜,卻被一位女編輯奉若神明珍藏起來,還為此浮想聯翩。
穆紫一抬頭,正好看到桌上的臺歷已經翻到12月的最后一天,馬上就要迎來2005年。莫名的感動和興奮涌上心頭,她的眼睛里閃現出堅定自信的光彩。在她進入社會的第二年年底,她終于在迷茫中找到方向,確信自己將迎來更加輝煌燦爛的新一年。
她的自信來自于林浪,那個幾乎沒跟她說過幾句話的人。但他給予她沉默的認可和欣賞,讓她相信自己選擇的路也能通向成功。她忽然發現生活如此美好,她曾懼怕的社會原來也有公平和善意,她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通向遙不可及的未來,擁有幸福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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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歲的林浪順利當選為工程院院士,這個消息一時成了材料學科領域的熱門話題。他本人很低調,越是成為眾人矚目焦點的時候,他就越想隱藏自己,不想成為風頭浪頭上的人。他潛心投入業務工作,整日關在實驗室里閉門不出,一些不重要的學術會議都避免參加。
他不出去招惹別人,別人卻來“騷擾”他。親朋好友免不了要以各種形式發來祝賀,打電話的、發信息的、發郵件的,一時之間,他的社交載體中充斥著各種祝賀消息,他的世界里到處都是溢美之詞,想不膨脹都很難。
如果說他不喜歡別人的贊美,那一定是說謊,是個人就都喜歡夸獎和吹捧,都需要被他人認可。但他是一個善于獨立思考的人,一般浮光掠影的夸贊他可以接受,遇到別有用心的追捧,他卻不會輕易沖昏頭腦。他知道有些人吹捧他是要與他建立關系,不失時機為自己牟利。通常碰到這類郵件、短信,他都不會回復。當然他確實很忙,也沒有時間回復無關緊要的信息。
所謂曲高和寡,他總覺得心靈深處有一個空洞難以填滿,他心底隱秘的呼聲沒有人聽得懂。不是他不屑于結交固定的朋友,是他找不到值得他全身心交付自己的可靠朋友。所以他才會想去看兒時玩伴,只有在發小眼里,他才看得到他向往的真情。他要的友情必須百分之百純凈,不能摻入任何雜質,否則他寧愿一無所有。
他因為工作關系結交了一批不算朋友的伙伴,下屬、學生、項目合作人……他們之間的關系僅限于工作,沒有深入交往。雖然不算朋友,他仍然很珍惜與這些人的緣分。這一生能陪伴他的,大部分是這些與他通過工作相連的陌生人。也許他們之間會產生矛盾甚至誤會,但細想起來,他必須珍惜與他們相處的機會。正是他們之間的相愛相殺,才構成了彼此人生的重要內容,給生存打下事業的基礎。
除了工作伙伴,他沒有特別的朋友,很難再締結兒時那種沒有任何功利性的友誼。他有一種感覺,他越成功,職位越高,學術地位越穩固,就越難找到純粹的友情。他有一種理論,友情的純度與他的價值成反比,就是說,他身上越是有利可圖,他獲得的友情成色越低。
隨著他功成名就,他越來越容易淪為他人的工具。與他的專業相關的會議組織者、活動策劃者,項目承擔者,甚至出版社、雜志社都紛紛邀請他站臺,為名目繁多的活動和產品宣傳,替他們撐場面。他有時非常困惑,懷疑自己做這些事情的意義,甚至懷疑這類表面忙碌的價值。
他經常懷念以前單純做科研的歲月。在自己狹小的實驗室里,心無旁騖為理想奮斗,安安心心做喜歡的研究,踏踏實實努力創造,每天的生活既簡單又充實。他更加想念在美國求學的日子。他的博士論文是他這輩子的驕傲,也是他創造力的巔峰,在那之后,他再也找不回留學期間做論文學英語的干勁和激情!與那時相比,現在的他毫無活力和激情大打折扣。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有一個平靜溫暖的家庭。他當初看上艾蓓,就是一眼看出她將是個賢妻良母,會給他一個溫暖和諧的家庭,讓他后顧無憂地為事業奔忙。他的眼力沒錯,從各個方面講,艾蓓都是一個好妻子,上對老人孝順,下對女兒慈愛,對他更是關心備至,他挑不出任何毛病。如果他對艾蓓這樣的妻子都不滿意,那一定會被很多人指責,認定他是一個貪婪苛刻的男人。
但不知為什么,每當夜深人靜,他閑下來有時間思索心靈層面的需要時,他就空虛得要命,有時甚至懷疑他存在的終極意義。他今年四十六歲,早已過了不惑之年,卻經常像年輕人那樣迷茫失落起來。難道他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墮入了不可避免的中年危機?他百思不得其解。
艾蓓把心都交給了工作和家庭,每天忙完學校忙家里,事情多得沒完沒了;他更是被行政和科研工作捆綁,每天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分身乏術。最忙的時候,兩人回家后見面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個小時。艾蓓是真忙,他也是真忙,但艾蓓不在家是因為確實有事情,而他有時是故意在單位忙碌,晚些回家,把跟艾蓓相處的時間縮短。不是他不在乎她,是他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他需要刻意孤獨,來想明白他心里的那個巨大空洞到底是什么,怎么樣才能填補。
他對她的感情更多的是親情和恩情。他感謝她給他一個溫暖舒適的家,讓他成為父親,養育他們的女兒,替他照顧父母,幫助他完成做兒子的使命。她的恩情他永生難忘,他也相信自己永遠都不會辜負她。
他們是經人介紹認識的,初次見面林浪就對她很有好感,尤其是她那雙大大的眼睛,讓他恍然覺得似曾相識,感覺到說不出來的親切。后來聽艾蓓說,她也是一眼就認準了他。他們交往不久,自然而然確定了關系,很快就結了婚,又像身邊大部分人一樣,結婚不久就有了他們的女兒。從外人的角度看,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丈夫人品正直,外貌端正瀟灑,才華橫溢;妻子溫柔漂亮,賢惠樸實,安安靜靜為他操持家里家外,從無怨言。
但他心里明白,跟她的情感生活里有缺失,他認為還是很嚴重的缺失。幾經思考,他總結出那種缺失感到底是什么,是靈魂相知。他們之間缺乏的是靈魂間的親密,沒有靈魂交流的感情沒有激情----他和她之間缺乏激情。
他不愿意向艾蓓敞開心扉,他與她之間幾乎沒有思想上的交流。他怕她聽不懂他說的話,也沒興趣理解他的一腔熱血和理想。艾蓓雖然善良賢淑,但卻是典型的傳統女性,眼光局限于自己的小家庭。在她的為人處事原則中,凡事以家庭利益至上,以維護家庭的幸福和諧為優先。他卻不一樣,他的心胸比她寬廣,不只裝著他們的小家庭。他的視線望向更廣闊的空間,他認為生命的意義遠不只讓自己一家人吃飽穿暖。
他經常向社會機構捐款,數額不一定很大,但成了他回國后的一個習慣。他也不時幫助身邊陷入困境的人,包括一些生活困難的同學----像那個他曾經看過的發小一類的同學。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敢跟艾蓓提起,怕她不理解他的做法,與他爭吵。他工資獎金都交給艾蓓,但一些額外收入卻留下來自己支配,就是為了方便做這樣的事情。
2004年底的一個傍晚,林浪回家比平時早了些,他有事情要跟艾蓓講。上午他找院領導談話,做出一個重大決定,把與他合作的汽車廠送他的豪華汽車捐給院里作公車使用。這件事不像資助同學那么簡單,可以暗地操作。如此轟動的新聞很快就會傳到艾蓓耳朵里。與其讓她道聽途說后勃然大怒,不如他自己先向她坦白交代,要吵要鬧聽憑她發落。他想在她之前先到家,做好準備面對她的不解和憤怒。
進入樓道,他腳步沉重,慢慢往家門口移動。到了門口,他停下來,緩緩從包里拿出鑰匙,面容若有所思,猶豫不決。還沒等他把鑰匙插入鎖孔,門忽然從里面打開,艾蓓陡然站到他面前。兩個人面面相覷,都嚇了一跳。
“你嚇我一跳!”林浪低聲說,表情里現出一絲難得的討好意味。
看到林浪臉上的表情如此謙卑,聽他說話的語氣如此柔軟,艾蓓心里微微一動。她晃了晃手里的垃圾袋,語調十分明快:“我去倒垃圾,你還嚇我一跳呢!”
她“咯咯”笑了起來,心情大好。能把林浪嚇著,也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呢---她的表情這樣表明,大大的眼睛里滿是驚喜。雖然她早已習慣了林浪的嚴肅,但偶爾看到他示弱的一面,她非常高興。
林浪也笑了,側過身給她讓路。看到她遠去,他輕輕帶上門,進到屋里。
艾蓓倒完垃圾回來,發現林浪坐在沙發上愣神,臉上輕松的表情一閃而過。在一起生活這么多年,她對林浪的表情了如執掌,知道他這是在等她,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說,估計還是對她很不利的事情。艾蓓心里“咚咚”亂跳,默默走過去,在林浪身旁坐下。
“說吧,什么事?你不會是哪里不舒服吧?”艾蓓臉色微微發白。
林浪搖搖頭,沒有看艾蓓,眼睛始終盯著放在膝蓋上的手。忽然,他抬起頭看向艾蓓,慢條斯理但又語氣堅決地說:“艾蓓,我沒有事先跟你商量,就把合作企業送給我的汽車捐給研究院了……你……不會生氣吧!”雖然他的神色很內疚,表情卻十分堅決。
艾蓓大驚失色,很長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他話里的意思。他說的事實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她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豪華汽車---她們家連普通汽車都還沒買,林浪竟然眼睛眨都不眨,不跟她打一聲招呼就捐出去了。如果他們是家財萬貫,他隨意拔出一根“汗毛”施舍,不足為奇。可是連自己家都沒有的東西卻先送給別人,是不是太逞強好勝了,太意氣用事了,太不把他們的家放在眼里,也不把她和女兒放在眼里了。
艾蓓怒不可遏,少有地發起脾氣:“這么大的事你都不事先跟我商量,你眼里果真沒有我啊!”她騰地站起身,看都沒看林浪一眼,扭頭就往臥室跑去。
晚上林浪沒有回臥室,在書房的小床上睡了一晚。結婚十幾年來,他們幾乎沒有吵過架,每次有分歧時都是這樣冷戰,林浪已經習慣了。每次冷戰后都是艾蓓遷就他。艾蓓最終總會原諒他,雖然每次都對他的做法不能完全理解。但艾蓓愛他,愛這個家,即使沒有他的思想高度和境界,最后也都會順從他。
這樣的艾蓓他挑不出毛病,沒有資格指責她。她雖然跟他不是完全相同的一類人,但她懂得包容他,強迫自己理解他,無條件地愛他。對于這樣的艾蓓他應該滿足。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還能有誰真正理解他呢!人生一世終究都是孤獨的,至少他這么認為。
艾蓓第二天仍然沒有理他,沒等他從書房里出來,一大早就出發門。林浪聽到客廳里傳來一聲重重的關門聲,知道這是艾蓓故意弄出動靜給他聽。她不想跟他說話,就用這種方式與他交流。
林浪躺在床上突發奇想,他忽然對語言的功能產生了興趣。人在怨恨的時候是不愿意訴諸語言的,再刻薄的話也無法準確表達憤怒,所以寧愿沉默,寧愿用行動表示憤慨的心情。那摯愛的情形又如何呢?如果深深愛上一個人,會不會也像怨恨一樣無法用語言表達呢?林浪搖搖頭,不由自主笑出了聲。自己心里一定住著一個天真的孩子,總能產生無中生有的奇思妙想,還是在老婆生氣離家出走的時候。
白天的忙碌讓他幾乎忘記了與艾蓓的冷戰,一直到晚上六點多鐘,林浪還在辦公室的電腦前忙碌。桌上的手機突然振動,他不情愿地從電腦上挪開視線,掃一眼手機。看到手機上顯示的是艾蓓的名字,他心里不由得一緊,忽然意識到自己又犯下大錯,一把抓起電話。
“艾蓓,有什么急事嗎?”林浪的語氣沒有底氣,聲音低沉,氣息也明顯不足。
“你要是忙完了早點回來,我有些事得跟你說,電話里一時說不太清楚。”艾蓓顯然在強打精神,聲音微弱,有氣無力。
林浪慌了神:“好,我馬上回家。”
林浪打開家門時發現客廳里沒有開燈,心往下一沉。雖然天還沒有徹底黑下來,但屋內一片昏暗,林浪頓感不安,內心凄冷,趕緊伸手打開客廳的燈。
艾蓓坐在沙發上發呆,突然亮起的燈光嚇了她一跳,隨口說了一句:“干什么你,嚇我一跳!”說罷站起身走向林浪。
林浪與她對視,她臉上掩飾不住焦慮和失落,覆蓋了昨晚的憤怒。他預感到艾蓓現在的情緒與自己無關,更加沉不住氣,急不可耐地問:“到底怎么了?告訴我啊!”
艾蓓低下頭,避開他逼視的目光,用林浪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宛晴好像談戀愛了。”
林浪長長出了一口氣,像被判了死罪又突然被赦免的犯人,瞬間渾身無力,緩緩走到沙發旁坐了下來。
“我當是什么大不了的災難呢?”林浪哭笑不得地看著艾蓓。
艾蓓也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可今天是她二十歲的生日啊,我下午打電話給她,她不接。我又去學校宿舍找她,同學說她不在,我本想讓她回家過個生日。急死我了,聯系不上她了。”
林浪抬起頭看了艾蓓一眼,又把目光挪開。他盯著沙發前茶幾的桌面:“這么大的女孩子確實讓人操心啊!但我們又做不了什么,越想保護她,她就離你越遠。”
兩人陷入沉默,誰都沒有再開口。
過了一會兒,艾蓓先站起來:“我去弄點飯,咱倆簡單吃點吧。”
林浪點點頭,心事重重地坐在沙發上。
吃飯時兩人都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沉默了幾分鐘,林浪忍不住先開了口:“你知道那個男孩的情況嗎?”
艾蓓被他的話被捅到痛處,放下筷子,突然激動起來,眼眶都有點發紅:“宛晴什么也不跟我說。我一個高中同學正好教她們‘線性代數’,說看到宛晴經常跟那個男孩一起上課,下課了還泡在一起。我同學說那個男孩成績特別差,除了個子高一無是處,她看著著急,就給我打電話把情況告訴了我。”
林浪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艾蓓,他覺得自己此刻也急需安慰,茫然無措地看著艾蓓。艾蓓此刻看起來比他有主意,更像個家長。她咬著牙,聲音沙啞:“逼急了我自己去找他,不把女兒還給我們,我跟他拼了!”艾蓓的臉色里包含些許恨意,甚至有些氣急敗壞。
林浪無奈地對艾蓓搖了搖頭:“宛晴一定有她的苦衷,我們得給她時間,讓她自己去解決。我們不能不分青紅皂白隨便介入,那樣會弄得她很被動,沒有面子,到時候還得她自己收拾我們給她留下的爛攤子。”
艾蓓沒有理他,拿起只吃了一半的飯碗,怒氣沖沖地往廚房走去。
林浪一個人默默坐在餐桌旁發呆,很久都沒有動彈。他心里萬分沮喪,感覺自己正在失去女兒,失去艾蓓,失去這個家庭一直以來的溫馨和睦。而對于那個讓他失去這一切的男孩,他甚至連質問他的資格都沒有,也沒有理由要求他停止傷害他們一家。
還有他一直都很乖巧的女兒,那個從小到大都沒讓他們操心,總是替他們考慮的女兒,也會在美好的青春時光讓他們刺骨心痛,萬念俱灰。但他不能責怪女兒,他相信女兒一定有她這樣做的理由,她絕不是沒有頭腦草率行事的孩子。她一定碰到了麻煩的事情,碰到了以前單純被父母寵愛的人生中無法想象的困境。
她在用無法與人傾訴的笨辦法解決自己的問題。他必須裝作一無所知的旁觀者,忍痛暗中觀察她,不打攪她,默默祝福她。眼下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祈禱命運放她一條生路,讓她憑一己之力跨過障礙和坎坷,經歷淬煉,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