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紫綺又將所學會的招式逐一使出,向黃宜印證。
兩人所學的八卦門武功同宗同源,均是不醉道人昔日所創,又已練得純熟之至。黃宜自是一眼就看出她劍招中的優劣。
只覺劉紫綺所會招式雖多,但大多是囫圇吞棗,只會運使而不明白形式背后所隱含的道理。因為缺少了劍意,諸多巧妙變化未能顧及,使得八卦神劍零零碎碎,威力大打折扣。卻也有許多招在自己之上。
黃宜依照在山上苦練數年所得,將自己所領會到的劍意拳理細致解釋。黃宜在講解之時,有些汪遠洋并不曾教過,他加上了自己的見解,頗能別出心裁,另開洞見。
黃宜所能解釋得通透的也只二十四招。先前數招,劉紫綺聽了后甚覺在理,頗有獨到之見,發現黃宜所說的許多巧妙變化均是自己做夢也想不到的。什么劍去時當如嬌花照水,劍來處似弱柳扶風。輕盈時如飛鴻踏雪,不留半爪痕跡,沉重處當如泰山傾倒,天崩地裂。
但到后來,兩人對同一招劍法的劍意卻產生了分歧。往往黃宜認為該這樣的,劉紫綺卻說非得那樣不可。兩人各執一詞,認為自己的意思才是對的,是對方理解錯誤,因此而發生爭辯。黃宜對劉紫綺本來事事容讓,說到劍法上,卻不肯相讓,據理力爭,竟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劉紫綺漸漸激發起好勝心來,抽出隨身佩戴的短劍。道:“那么,你再看看我這招‘四夷賓服’怎么樣?”心想:“這招‘四夷賓服’是我的得意之作,爹爹也曾說過,我在這招劍法上的造詣,那五位師兄遠為不及。連爹也自愧不如,爹爹說‘只怕不在真陽祖師之下’,倘若他仍然認為我這招武功威力不足,或有這樣那樣的破綻,他就是胡說八道,信口開河。”
黃宜因與她見解不同,為一招武功爭辯了半天,心中頗有芥蒂。淡淡地道:“既然你有此興致,我瞧瞧倒也無妨。只是……,哎!”
劉紫綺道:“只是什么?你倒爽快些說。”
黃宜道:“我怕我說得太過實在,不會為你包庇,倘若又看出你劍法中的破綻,我又會忍不住出聲指點。本來是指出你武功的缺陷,希望你有所躍升的一片好心,可你心高氣傲,不肯服輸,反要誤會我是故意跟你過不過,凈說你不愿聽的話扎你。鬧得跟仇人似的,反為不美。”
劉紫綺早料到黃宜便有這段話。冷笑道:“那得看你說得有理沒理。倘若你說得還算有點道理,我聽了后武功修為能有所進步,我也不是不肯接受好心的人。但如果你在我面前擺出老氣橫秋的態度,豬鼻子插大蔥,非要裝得少年老成,那么對不起,本姑娘的耳朵要清靜清靜,聽不進你的胡說八道,你可莫怪。”
黃宜道:“我幾時老氣橫秋過?八卦門的武學博大精深,豈能兒戲視之。我正正經經的給你解釋,那是出于對八卦門武學的敬重,也是……也是……。”
劉紫綺道:“也是什么?說完。”
黃宜道:“也是出于對你的敬重,倘若我不是真心敬重你,我胡亂忽悠,凈說你愿意聽的恭維你,那你的功夫便無法進步。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藥苦口利于病,可惜我一片好心,被你當成的驢肝肺。”
劉紫綺道:“你是出于對我的敬重,還是存心教訓我這個沒見識的鄉下姑娘?”
黃宜道:“我的見識哪有你的高明?你說我教訓你,嘿嘿,這會子你倒挺謙虛的。我就算見識高過你,那也不會老氣橫秋的教訓你。”
劉紫綺心想:“等你見識到我這招‘四夷賓服’的厲害,你仰望還來不及,決不敢再小瞧我的武功。那第一招‘潛龍勿用’原來后半招竟會急轉直上,一改前半招的愜弱之態,突然后發制人,第一招就足以威懾對方。只怪我沒能練好,不然從第一招開始,就叫你心服口服。”好勝心一起,便如著了魔。道:“廢話不多說,你來瞧瞧我這招‘四夷賓服’學得怎么樣?要是我使得不好,你可得多多指教喔?你也不必替我遮掩,有什么說什么。”
黃宜心想:“說得倒漂亮,只怕我只要稍露輕視之意,她便為此大發脾氣。”道:“聽你說得這么有自信,你這招‘四夷賓服’定然練得非同小可了,我就好好學學,說不定從此拜你為師。”
劉紫綺本來舉起短劍,正要出招。又道:“你這個徒弟對師傅沒半點敬畏之心,我可不收。別說廢話了。看好!”
‘好’字一出口,只見劉紫綺使個金燕轉身,玉蟾步向左一躍,飄了開去,手中的短劍瑟瑟而鳴。左一劍,右一劍,上一劍,下一劍,瞬息間連刺出四劍,四劍之出,雖有先后之別,卻如同只使了一劍,跟著橫劍掠過,成了半抱之式,向后退了三步,劍豎于前,劍尖指天,劉紫綺收招而立,臉上莊嚴肅穆,脧著黃宜,等待他的評論。心道:“看你還能不能雞蛋里挑出骨頭來?”
然而,從黃宜的眼中看來,這招四夷賓服仍有缺陷。黃宜心道:“我若說她這招使得不好,她必會不高興。可我如果不實說,她便永遠不知她這招劍法哪里不好,我是說什么好呢?”
--倘若劉紫綺知道黃宜心中有這矛盾,她會怎么想?
黃宜道:“這招四夷賓服使得很好,由于劍勢迅疾,致使你收招極快,卻因此違背了這招劍法的本意。”
劉紫綺臉色微微一變。道:“怎么就違背的劍法的本意?”
黃宜道:“四夷賓服的意思是說,一個國家由于聲望極高,四方夷狄甘愿臣服,共聽號令,紛紛前來朝賀、瞻仰。說明這是個富強、文明的大國,既是富強、文明的大國,這個大國必然是雍容大度的。這個‘賓’字,是說來者是賓,是客,要讓賓客誠心拜服,才叫賓服。你剛才使出這招劍法時,出劍太快,劍法中占了這個‘快’字,便匆匆忙忙,著著慌慌。四方諸侯前來瞻仰,這個大國的國君卻顯得慌慌張張,草草的應付了過去,使得本該雍容大度的風范蕩然無存,匆匆收場,把來賓看得眼花繚亂,卻沒亮出大國的強盛使來賓心悅誠服。”
劉紫綺不說話,黃宜對這招四夷賓服頗在鉆研。又道:“而且四夷賓服的下一招是‘協和萬邦’,你再想想,如果連四方夷狄都沒能懾服,怎能做到協和萬邦?”
劉紫綺道:“你說完了嗎?”
黃宜道:“總之,這招劍法只占住前兩個字‘四夷’,而后面兩個字‘賓服’之意卻完全沒發揮出來。”
劉紫綺道:“可你又知不知道,八卦門的武學是道家武學。道家沿承老莊學說,莊子遺世獨立,老子莊靜自強。因此上,使八卦神劍時,須得有莊子的瀟灑出世,又得有老子的莊重肅穆。我使前半招出招極快,是運用了莊子萬物齊一的思想,萬物齊一,就不分東西南北,上下左右,因此四劍須得一氣呵成,四劍如一劍,一劍便是四劍。萬物齊一,即是四劍齊一。而我收招之時,特意用上了老子莊重自強的學問。你那一通理論也許用到別處,還可勉強說得過去。可強加到八卦神劍之中,才是真正扭曲了劍法的本意。”
這次輪到黃宜住嘴。劉紫綺又道:“八卦是道家的東西,八卦神劍的劍意也得符合道家的思想。你說的什么四方夷狄來賀,接洽時須得彰顯出雍容大度的風采。與外邦接洽,那是文人士大夫的本職。文人士大夫是什么人?那是儒學一派的人,不是道家了。你沒有劃清淵源流派,因此誤解了劍意。”
黃宜心想:“難道這招四夷賓服真該這樣解釋嗎?可是這招劍法為什么會在八卦神劍中。”
黃宜道:“也許你說得對。”
劉紫綺道:“也許你說的也不錯。我們學的是同一宗門的武學,為什么解釋不同,劍意不合,卻又能各有各有創造?天下間可沒有哪一個門派武功如此怪異。一招武功,只有一種招式,也只有一種招意。八卦門的武學真是太怪了。等我救出爹來,一定要問問他,這是怎么回事。”
黃宜沉吟著道:“我們使的是同一招武功,卻有很大的分歧。你的武功是你爹教的,我的武功是我師傅教的。我只按師傅教的來使,你也只照你爹所教的來使。這分歧恐怕是從你爹和我師傅那里便開始了的。也許他們當年同門學藝之時,便已出現了這種分歧,以致他們的弟子理解不同,意見相左。”
劉紫綺道:“是啊,最好連你師傅也問問,問問他們當年學藝之時,是否就已出現過分歧了。”
黃宜道:“好,一定要問問。啊喲!”忽然聞到一股焦糊味。原來兩人來講論八卦門的武學,因為歧見叢生,而爭辯不休,又給武學中的奧義深深吸引住。這一癡迷起來,于身外之物都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直到爭論將要結束,才霍然驚覺。
黃宜這才發現立在火堆旁邊燒烤的那一串石蚌竟烤糊了好幾只。黃宜拿起串著石蚌的木條,見迎火的那幾只已然焦糊,而隔得稍遠的卻烤得正好,烤出了晶亮的油脂,閃閃發光。
劉紫綺道:“喲,糊了這么多只。都是給武功害的。”
黃宜笑道:“如果我們不談論武學,哪能烤得出如此美味的石蚌?”將鮮嫩的石蚌取下來遞給劉紫綺。
劉紫綺不接。道:“你呢?”
黃宜指了指另一半串焦糊的石蚌。道:“我有的,還有好些只。”
劉紫綺道:“把糊的也分些給我。”說著,便卻取焦糊的石蚌。黃宜拿著木條讓開,搶著把焦糊的送進嘴里,大口嚼起來,雖有些咸苦,但也不減清香。贊道:“味道剛好,我一生從來沒吃過如此好吃的石蚌。”
劉紫綺只得挑幾只鮮嫩的吃了。兩人飽餐了一頓,倒河口洗了水。不覺天已大亮。
黃宜笑道:“不管我能不能說服你,但經一夜洽談,使我受益匪淺。我相信我們定能打敗青衣十八樓的人,救出你爹。”
劉紫綺笑道:“不管我能不能說服你,但我相信我的武功是比以前有了很大提升的。我們去救我爹,你是繼續假冒李阿三,還是恢復你黃宜的大號。”
黃宜道:“我也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李阿三這個人,就算真有其人吧。可萬一李阿三是個膽小鬼,我假冒膽小鬼有什么意思?”
劉紫綺道:“萬一李阿三是個小偷,到處招惹是非,人見人恨。你再假冒他的名號行走江湖,就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