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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筆談

第八章 ?酹江月

木蘭筆談 薛簡霓 3907 2020-06-03 16:03:06

    江家家塾一時門庭若市,多少臨近蘭溪府的府縣子弟要入家塾讀書,家塾的幾位西席其中本就有當世大儒洪振昇。其他的幾名西席,也成為讀書人中爭相請教的對象。

  之后十年,江寬茹在京一心輔佐太子,日久,太子在民間多有賢名,隱隱有昔日開國光武帝的仁君之質。而這一深得民心的太子,在靈帝眼中卻是威脅皇位的肉中刺。

  俞明靈帝為廢太子,聽信左相裴炎讒言,遷怒太子太傅江寬茹。右相江之喚為保長子,不得不告老還鄉。以或大或小數百條罪名,將太子廢之,昔日輔佐之臣皆被定罪,或是斬首或是流放,江寬茹亦受盡牢獄之苦。出獄后,太子已死,昔日同僚皆是誣告伏誅。

  僥幸逃過一劫的一代蘭溪才子,變成了無知者口中的叛徒,受盡非議與誤解,自此郁郁不得,辭官南下,再不過問朝堂之事。

  江猛道,“我今日路過江家,發現族兄之子也是得了功名,卻也與族兄般不幸早逝。”

  張庭芝昂頭望天,舉杯邀祝,似與故人道:“寬茹兄之子名曰淮春,生于春意盎然時節,是長房原配舒氏所生。世家皆知,其子再如何優秀,也只能望其父項背罷了。世上也唯有寬茹兄,才能配得上曠古爍今才情驚世之名。”

  江猛猶豫片刻,才問道,“那這些年,族兄如今家中如何?”

  張庭芝緩緩道,“寬茹兄的長子也遺下一子,不過也只是還未開蒙的小兒。江家長房也唯有剩余二子,日后可能肩負長房的前程。”

  江猛又問,“其二子又如何?”

  “次子江淮燕,為繼室清河郡主金氏所生,幼時機敏,入江家家塾之后,并未聽聞有何過人之處。而三子江淮來,系秦淮女子石綽所生的遺腹子,也是中人之姿罷了。”

  江猛聞之,久久不語。

  張庭芝亦是遺憾,道,“江寬茹之才學,其長子勉得五分,其次子三子不得而知。想來世上也不會再有。只可惜,蘭溪江氏就此沒落……”

  江猛忽然問:“那蘭溪溫氏呢?”

  張庭芝看向江猛,停了一陣,露出耐人尋味的神色,道,“坊間最近流傳起了一段頗為有趣的傳言,說溫兆被新帝提攜,即將奉詔入京,詔書是與新科進士官員任命一同發放,想來江家也得到了消息,就不知江家人心中作何感想。”

  江家長子剛中榜樣,未及赴任就病逝,而溫兆自俞明滅后,一直閉世在家,竟獲得奉詔入京這樣的好事,怎會讓江家心里舒坦。

  在江猛看來,溫兆在此時入京,是從溫家打探出彭氏女所生之子下落的好時機,再者張庭芝人脈寬廣,又深恨溫兆當年對廢太子一事的推波助瀾,請他相助,或許并非難事。

  江猛試探地問,“庭芝,你如何看待溫兆入朝?”

  “新帝初登大寶,是現朝難得的順利繼位,需知燕北寰初獲天下時,尤為忌憚俞明時再朝的老臣,初時還有安撫任用,不過三年,或貶或殺,昔日俞明皇宮的鮮血又染了一遍。你說,溫兆老兒接到這新帝旨意,又會如何?”

  江猛道,“他不外乎兩個選擇,一是尋個多病的借口,繼續避世家中。二是得詔入京,享上幾年的高官厚祿。”

  張庭芝搖了搖頭,“不,若我是溫兆,必然還有第三個選擇。”

  江猛疑惑,“還能有第三個選擇?”

  張庭芝道,“不錯,你可知新帝乃是燕北寰的第四子,燕勛。”

  “燕勛?”

  江猛多年前曾在戰場上與燕北寰父子統領的軍隊交過手,當年在戰場上赫赫有名的是燕北寰的長子燕霄與次子燕尨,卻從來沒聽說過燕勛之名。

  “沒錯,是燕勛。燕霄與燕尨這兩位手握重兵的親王,并未是登上皇位,而是由四子燕勛登基。面對這樣一位性情未明、行事未定的新君,你若是溫兆可會貿然進京?”張庭芝笑了笑,“若我是他,必會第三手的準備,等!”

  江猛深吸一口氣,“溫兆此人最善察言觀色揣測人心,在江家家塾時,我已有所感。當年之事,我雖未在朝堂,但我與族兄書信往來間,族兄也對溫兆為官后的作為,頗為失望。”

  張庭芝道,“江溫兩家是世交姻親,你對他的了解,自不會比我少。連你也知,溫兆此人最善察言觀色揣測人心……”

  江猛道,“其中又涉及幾樁舊事,不提也罷。不過溫兆確實會選擇第三,等字訣。如你所言,新帝登基,實則根基未穩。先是,這天下或有俞明舊勢力蟄伏,后者,又有自己的兄長兵權在握。”

  張庭芝贊許地看著江猛,“你隱居在木蘭村多年,這天下大事,也尤能看透。”

  江猛道,“自古以來,天下初定,多是新舊交替的兩股勢力周旋盤恒,待過數十年,百姓安樂,四海自會太平。”

  張庭芝揶揄道,“這話聽著耳熟,可是當年家塾夫子所作的議題,而回答之人我恍惚記得不是你。”

  江猛滿不在乎:“當日,回答之人確實不是我,可夫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我記起這答議,也無不可。”

  張庭芝笑道,“可,怎會有所不可。”

  江猛暗自失望:“如此說來,溫兆必不會立刻動身。”

  輪到張庭芝困惑:“你很希望溫兆入京?他入京對你又有何好處?”

  江猛注視了張庭芝一陣,道,“我有一事,需庭芝幫忙。”

  張庭芝更是疑惑,“你有事求我幫忙?又為何不早說?”

  江猛道,“方才不說,是我深覺此事艱難,可與你一番交談后,我想,此事或有轉機。”

  張庭芝一臉被好友挖了坑卻不得不跳的神情,默了半響,才好奇地問:“何事?”

  江猛便將彭勇昌昔日家事,一并詳述。

  張庭芝一面傾聽,一面屈指叩桌。待將此事了解清楚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張庭芝的酒樓開始熱鬧起來,人聲喧嘩慢慢傳入他們的雅間。

  江猛言罷,張庭芝緩了緩神,恍然道,“我說你性情如此果斷決絕,即是不想與蘭溪江氏有往來,怎會再回蘭溪。原來是因為此事!”

  江猛隱忍道,“若非為了昔日兄弟,我也斷然不會回到蘭溪。”

  江家不仁,溫家不義,況且江寬茹已死,江猛對蘭溪所謂的世家,確實無留戀之處。

  張庭芝拍案大笑,“如此恩怨分明,又俠義心腸,這才是我當初認識的江猛江拭苡!這個忙,我豈能不幫!

  江猛與張庭芝二人,舉杯共飲。雅間窗戶面朝臨街,街上人來人往,熱鬧如往常。江猛卻是許多年未在見如此繁華的夜市街集,放眼看去,車水馬龍,人群涌動,蘭溪府不輸當年的氣派。

  望向窗外時,江猛腦海里閃爍過年少時的情景:“想當年,族兄即將離開蘭溪,前往國子監進學時,我們也曾在你家的酒樓里暢飲,直至通宵達旦。”

  而張庭芝同望向蘭溪府的夜市街景,神色中染上一層惋惜之情,口中吟道,“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橋擼灰飛煙滅。”

  江猛復吟,“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一樽還酹江月。”

  張庭芝吁氣,“這首東坡先生的詞應著此情此景,我想起我們年少時在江家家塾讀書的日子,想起寬茹兄如玉般的公子風采,還想起當年我們都揚言立志報國的誓言……可惜白云蒼狗,俞明湮滅,我們到底沒有達成當初的希冀。”

  江猛沉聲道,“俞明滅,族兄逝,生平憾事累多,為此二事,意不能平。”

  張庭芝道,“俞明如腐朽大廈,頃刻倒塌,轉瞬即逝,算何憾事。唯有寬茹兄,我亦與君般,到底意不能平。”

  江猛道,“俞明已滅,族兄之心未知如何。”

  張庭芝陰沉道,“俞明滅又如何,當年使太子被廢的奸臣裴炎、溫兆之流,卻還茍存于世。”

  江猛拍了拍張庭芝的肩膀,道,“庭芝,逝者故去多年。”

  張庭芝放松了神情,道,“是啊,俞明后,世上再無江寬茹。你我也只能在敘舊中,緬懷江寬茹的耀世之往。至于……裴炎溫兆,他們自有天意。”

  如今,溫兆為明朝堂大勢,按兵不動地留在蘭溪府,江猛已尋到好友張庭芝幫忙,他與彭勇昌便先木蘭村中等待消息。

  在回到木蘭村后,江猛還未入院,就見家中人聲喧鬧,多有女子怒罵聲。牽在身旁的黑風也禁不住昂著頭,發出一聲馬嘯。

  隨后,只見一名男子背著一個包裹,背對著江猛等人,連連退出了江家的院門,因未看路,不慎絆了一跤,屁股著地。

  江猛遲疑一陣,將摔倒的男子扶了起來,卻見是個面生的后生,生得倒是眉清目秀的好模樣,卻不知為何弄得神色狼狽,倉皇而逃。緊接著,自家院子里沖出了個提掃帚的少女,美目圓瞪,彪悍非常,一副勢要抽筋剝皮的兇狠氣勢喊道,“好你個登徒子,欺我家無人了是吧,今日必要你沒命出這村口!”

  后生哭般慘叫一聲,頃刻間,閉氣昏死過去。

  江猛扶著往后傾倒的后生,大聲呵斥:“江晚!”

  江晚愣了愣,舉著過頭的掃帚,緩緩停了下來,又窘又懵地喚了一聲,“爹!”

  彭勇昌見狀,強憋著笑,問,“世侄女,你這是干什么?”

  江晚心有余悸地看了江猛的臉色,垂下頭,不敢言語。

  江猛扶著那昏死過去的后生進院,彭勇昌牽著黑風到了江家的馬棚,江晚因為怕其父呵斥,便跟著彭勇昌來到馬棚。

  彭勇昌見江晚垂頭喪氣的模樣,笑道,“世侄女,你這個樣子可不如剛剛的威武……”

  江晚蹙眉,道:“彭世伯,您就別笑我了。我回家,我爹不知要如何罰我呢。”

  彭勇昌問,“方才你為何要打那后生?我瞧著就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江晚啐了一口,“他!讀書人?他也配……”

  彭勇昌就喜歡江晚不受拘束的率真模樣,道,“那你也要說清這來龍去脈,那后生如何得罪你了。”

  江晚一臉嫌惡:“他就是那個請媒人到我家騙婚的張公子。”

  彭勇昌對此事也有所耳聞,只是沒想到此子竟有這賊心,敢尋上門來,沉吟道,“這樁事情錯不在你,待回去之后,我自會和你爹說說便好了。”

  江晚自是欣喜,“有了彭世伯你這個說客,我今后犯什么錯,我爹都不能罰了。”

  彭勇昌心底也有股暖意,此次雖未尋到外甥的下落,但江晚的小女兒姿態,由衷讓他覺得自己本非像從前一樣是個孤家寡人。

  彭勇昌領著江晚入門,江猛正站在院中等候著他們。

  江晚低低地叫了身爹,便躲到了彭勇昌身后。彭勇昌笑著搖頭,又問江猛,“那后生怎么樣了?”

  江猛背手而立,答道,“并無大礙。”又對江晚說,“你且出來,敢將人又趕又打,如今就不敢面對為父么?”

  彭勇昌偏袒道,“江晚,年紀小,此事錯也不在她,江兄別怪她了。”

  江猛停了停,沉吟道,“下不為例,聽見沒有。”

  江晚心底嘀咕,下次我定等他出了村子后,再蒙面打斷他的腿。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看他還敢不敢上門來。

  江猛反復思量,覺得自己是否驕縱壞了江晚,從前讓她學騎馬射箭,是為了強身健體。而今看來,這身武藝卻將她的膽子練得越發大了。

  對著這個嬌女,唯有教些女兒家的專長,才能讓她穩回女兒家該有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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