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派歷代掌門排位前跪著一個纖瘦少女和一個少年,他們不敢抬頭看前方的男人。
那個須發皆白的男人看起來精神抖擻,平日里和藹可親的他此刻顯得尤為嚴肅。他摸了摸別在腰間的冷霜劍,問道:“老三,你可有替他們隱瞞?”
李旭急道:“師傅,徒兒沒有隱瞞。只是……他們不過是教訓了一下惡賊,雖然做法頑皮了些,但也不至于受這樣的罰啊。”
大徒弟王萬興說道:“是啊,師傅。他們還不懂事,這樣的懲罰太重了。”
丁孟平長眉下眼神堅定,他道:“老六如今已經十八了,老七還小難道她還小嗎?還有那老七,難道年紀不大就是犯錯的借口嗎?”
二徒弟符義忠說道:“師傅,東山派自祖師爺開山立派以來還沒有弟子被關在左右二峰面壁過。那兩處常年沒有人去,還不知有些什么傷人的畜生。您就饒過師弟師妹吧。”
五徒弟周惟君素來最疼愛老六老七,他柔聲道:“六師妹、七師弟,你們就認錯吧。”
“我沒有錯,錯的是那淫賊。四處犯案禍害良家婦女在先、口出狂言侮辱東山派在后,我怎么打她不得?”
“就是!師姐沒有錯!”
極少發怒的丁孟平喝道:“糊涂!為師平日里怎么教你們的?得饒人處且饒人!錢財聲明俱是身外之物,天底下辱罵東山派的人有這么多,你難道還要將他們每一個人都抓來凌辱一番嗎?你們師姐弟,非但不認錯,還相互包庇。”
跪在地上的衛翎挺直腰板,面不改色道:“師傅還教我們‘以德報德,以怨報怨’,我生來吃不得半點虧,他出口壞我門派名聲,我定是要還回去的!”
“衛翎,你的戾氣為何這樣重?你什么時候才懂得容忍退讓四字?林云澤你小小年紀怎么這樣狠辣?你斷的可是他作為男人的尊顏。”
林云澤卻說:“我自小在乞丐堆里摸爬滾打,什么惡人好人都見過。師傅,給惡人再多洗心革面的機會他也不會改的。從前有一個老乞丐告訴我,放過惡人的人才是最大的惡人,因為他留了惡人一命,讓那惡人還有機會去禍害更多的人!”
“逆徒!逆徒!”
四徒弟景長平也忍不住求情:“師傅,這面壁三個月也太重了些。”
丁孟平雙手別在身后,在衛、林二人面前來來回回走了幾次。說:“老二把老六帶到左峰、老三把老七帶到右峰面壁一個月,老四去準備今日的晚飯。”話音剛落。徒弟們便按他的吩咐行動了,大徒弟見師父沒安排自己做事,本打算去和老四一起準備晚飯,誰知他剛轉身就被師傅叫住了。
師徒二人沉默了良久,丁孟平問道:“萬興,你可知道今天老六和老七錯在哪里了?”
王萬興想了想,恭敬道:“士可殺不可辱,師妹錯在折辱他人。師弟則是下手不知輕重……”
丁孟平嘆了口氣道:“為師一直教導你們,凡事忍讓、待人寬容。有時為師會想這樣教導你們,是不是對的。”
“師傅乃第一大俠,您教我們的又怎么會錯呢?”
丁孟平笑道:“你自小便是一根筋,若我是對的那封要挾信又怎么會送上門來?”
王萬興撓撓頭說道:“師傅,您是當世第一大俠,那人想要您的命簡直是太過猖狂。”
他搖搖頭道:“我總有不祥的預感,算了不提也罷。入了夜你去給老六老七送些飯菜。”
王萬興道了聲是,等師傅和師弟們都吃過了飯,便要提著飯菜給師弟師妹送飯。一只腳剛邁出廚房,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退了回去,新煎了兩個蛋放進飯菜里才出門去。
因為林云澤面壁的右峰離他們的住所比較近,所以先把飯菜拿到林云澤面壁的山洞前。
“小師弟,小師弟。吃飯了。”
“大師兄,我不吃。我沒錯!師父冤枉我,讓他餓死我算了!”
王萬興一時不知道怎么哄他吃飯,有些委屈的說:“小師弟,你就吃兩口吧!我悄悄給你煎了個蛋。你要是不吃飯,我就……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了。”
林云澤剛來東山派時便覺得這位一根筋的大師兄有些傻,他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根筋的大師兄卻最受師兄師姐們的尊敬,相處下來才知道原來是大師兄生性淳樸,一直把師弟師妹當做親生弟妹照顧,大家跟在大師兄身后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與四師兄的寵愛不同,大師兄對待他們更有一種長兄一般愛護。
他想起大師兄往日里的種種,覺得不能辜負大師兄的一番好意,拿起筷子說道:“謝謝師兄。”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大師兄見他這樣的吃相也不嫌他狼狽,笑著說:“跪了這么久,你們肯定餓了。所以我悄悄給你們煎了蛋,一會我還要給六師妹送飯,她呀一聽到吃飯一定會馬上跑出洞來的。”
林云澤問:“大師兄,明明是我讓那淫賊當了公公,為什么是師姐被罰到更遠的左峰面壁?”
“她比你年長還這樣不懂事,當然要罰重些。其實師傅希望我們都做個對人仁善的人,從前我們犯了錯也是要挨罰的。”
林云澤說:“師傅這樣想不對,我們應該對善人仁善,對惡人就不必仁善了。”
王萬興向來最尊敬師傅,他嚴肅道:“師傅怎么做有他的道理,咱們當弟子的可不能說師傅的不是。”
“好了好了,不說這事了。大師兄我想悄悄問你一句,為什么五師兄說六師姐與我們不同。”
“師妹她剛出生不久便被人遺棄,來歷不明。還記得她兒時常與山中鳥獸講話,真是天真可愛。”
“不是這個,五師兄說師姐是天生的武者。”
王萬興說:“哦!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她從小到大重復多次做同一個夢。小的時候每次都會從夢中驚醒哭著找師兄們。”
“那是什么夢,怎的這樣可怕?”
“她夢見自己懸在半空和一個將軍對打,她說在夢里她一低頭地面上黑壓壓一片都是她的子民。那將軍似乎是敵方的將軍,她招架不住被人一劍穿心重重跌了下來。”
“然后呢?”
“然后她就醒了,哭著找師兄們。五師弟為了安慰她就說‘師妹,這說不定是你前世的夢。說不定我們的小師妹前世是個將軍,師妹你不得了啊!你是個天生武者’,師妹最聽四師弟的話,見他這樣說也就信了。對了我得給她送飯去。”說完不等林云澤送別就提上飯菜往左峰去了,也沒有發現身后的小師弟一雙眼睛突然微微泛起淚光。
他剛走上峰頂,便看見月光下衛翎坐在洞外的地上絮絮地說些什么,他想:“師妹怎么不在周圍撿些干柴生火?”
他邊走邊說:“師妹,你怎么不生火?晚上這么冷,也不怕凍壞了。”
衛翎知道是大師兄來了,立即小跑到他身邊接過飯菜說道:“師兄,我見今夜這月光很是明亮,干柴已經收拾好了,打算夜些再生火。”她打開那個竹編的飯菜提籃說道:“好香呀,大師兄這個蛋是不是你偷偷加的?”
王萬興笑著說:“你哪次被罰師兄們不在你的飯菜里加個蛋?還不是怕你心里委屈,我們才不會多給你個煎蛋安慰你呢?”
衛翎問:“師弟吃過飯了嗎?”
“他估計還在吃呢。”
衛翎用手拿起小半塊雞蛋蹲到地上去,王萬興才發現原來衛翎腳邊還有一頭小狼,是她回山時帶回來的。他記得這小狼通體黑毛,額間有小一塊形狀像把劍的白毛,他記得這小狼明明被二師弟暫時關在柴房里,怎么就突然到這里了?向來是這小家伙太機靈,背著所有人跑到了此處。
衛翎對那小狼道:“小家伙,多吃點。”王萬興才知道,原來剛才衛翎并非在自言自語,而是在和這小家伙說話。
“師妹,難怪師傅說你沒長大。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喜歡同山間的飛禽走獸說話。”
衛翎立即站起來說道:“大師兄,我真的聽得懂這頭小狼說話。它方才告訴我它叫做殷淇的。”
“是是是,我先回去了,明日再給你送飯菜。”說完他便走了。
衛翎對著那頭小狼說道:“看吧,他們從來都不信我聽得懂飛禽走獸說話。對了,剛剛我們說到哪里了?”
小狼說:“我說我叫殷淇,一直跟著你是因為你的氣味和我小時候認識的一個人的味道一樣。”說完小狼的似乎有些落寞。
“你現在都這樣小,怎么還記得更小時候的事?”
那叫殷淇的小狼說:“我如今已經八百多歲,我變成這樣小是因為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時就是這樣小。我總以為只要變作這幅模樣,她就會認得出我。”
衛翎突然來了興致,忙問道:“活了八百歲,你是成狼精了吧?”
殷淇說道:“我是天生天養的狼,從小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長大。算是凡人說的妖魔鬼怪一類。”
“那你原本的樣子有多大?”
“比你見過的野狼大一些。”
“你能不能成大狼?”
“為什么?”
“夜里冷,你變成大狼后咱們靠在一起能暖一些。”
殷淇想自己活了八百年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要求,本想推脫說自身法力受損不能變身。但看見她目光里的些許期待,當真變作了比野狼大一些的體型。
衛翎看得有些呆了,從前她不信什么神仙妖怪,如今看到眼前這匹小狼竟然在一時之間變得這樣大,心中是又驚又喜。
她贊嘆道:“方才還是一頭那樣惹人喜愛的小狼,現下卻這樣威風凜凜。”她突然想到小狼變大了,吃的東西也要變多了,她上哪里給它找這些東西吃?她心想:“想辦法讓它變回小狼才是。”
它說:“我要找的那個人才是意氣風發、威風凜凜。”
“你要找的那個人長什么模樣,等一個月面壁之罰過去后,我幫你一起找。”
“她已經死了。”
“對不起,是我糊涂了。哪有人能活八百年多?”她打了個哈欠說道:“是什么人能讓你年年不忘八百多年?”她邊說邊摸這殷淇毛茸茸的頭,殷淇卻出自本能的縮了縮,她見它這般,干脆悻悻地縮回自己的手。
殷淇說:“是她給我一線光明。”它轉身看她,原來她已經睡著了。
它在眨眼間化作了一個身長玉立的男子,月光打在他的臉上,這狼,不,這人眉飛入鬢、清癯俊秀。街邊說書先生嘴里的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大抵說的便是他了。可惜熟睡的衛翎并沒能看到大黑狼化作俊美男子這一幕。
他將她大橫抱起,慢步走入山洞,輕輕地把她放在洞里那塊平整的大石上。天細看了她許久,喃喃道:“是你嗎?我真的找到你了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記得這就是當年的那個味道。
衛翎在似乎做了什么噩夢,面上的表情萬分痛苦。他怕她夢中驚醒見到自己這副模樣,立即變回了大黑狼的模樣。
哪知她沒有醒來,嘴唇一張一合,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義父,我想像凡人一樣,為自己活一次。”說完便睜開眼睛來,再閉眼時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夢都是相反的。”殷淇說道。
衛翎卻笑道:“這是我的老毛病了,總是夢見與人相斗,被一劍穿心。夢里我真的好痛好痛,所以醒來的時候眼淚就忍不住流了。”
殷淇似乎十分關心這個夢,它問道:“你在夢里可對什么人說了什么話?”
衛翎搖了搖頭表示沒有,她問:“你活了八百多年,見識比我廣。你說我總是做這個夢,我上輩子是不是真的是個將軍?這輩子生下不久來便被師傅帶回來當徒弟,我是不是天生的武者?”這是她四師兄哄她的話,她兒時曾信以為真。她漸漸長大,也漸漸不再相信了。可能是親眼見到了殷淇從一只小狼變成大狼,心中又對兒時的謊言又燃起了些相信的火焰,否則她真的不知的該怎么去解釋自己這個重復的夢了。
殷淇卻答非所問:“你剛生下來不久便被帶到東山派了?”
“我被親生父母遺棄,師傅見我可憐帶我回貓兒山。他待徒兒們如同親生子女,師兄們視我如親妹。”
“你那個師弟似乎待你不錯,被教訓時還護著你。”
“你怎么知道?”
“我并非一般的狼。”
“他年紀雖小,但講義氣得很。仔細想想,我也不該這般折辱那淫賊,又是求饒又是磕頭的,的確有些過分了。早知道輕輕教訓他就好了,那樣就不會惹師傅生氣了,也不會教壞師弟了。”不知為什么,她心中有許多話從來都不會對待她如女的師傅和視她如妹的師兄們說,對著這狼時忍不住全都說了出口。
“你那師弟本就狠辣,怨不得你。東山派大難臨頭,勸你先走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