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民國三十年。
距日軍侵華,中華民族舉國抗戰已經過去了五年。
無數的革命先烈倒下了。
又有無數的革命先烈沖了上去!
......
邕寧縣的一個小作坊里。
嘎吱,嗒嗒。嘎吱,嗒嗒。
是織布機在運作的聲音。
“阿織,阿織,快看,咱們的軍隊又打下了一座縣城!”
海涯拿著報紙興奮地跑了進來。
他對打仗的事情非常關心。
“真的啊,那真是太好了!”
不過織女似乎對這些不怎么關心,仍舊專注自己手上的活計。
織布可是一項技術活。
你得先理好經線,把它吊在兩個綜框上。
踩著腳踏板,交替上下兩個綜框,讓經線交錯。
梭子則帶著緯線穿過去。
然后壓緯。
......
“是啊,咱們的戰士們越戰越勇,小鬼子早晚要被趕出去!”
海涯顯然沒感覺到織女的敷衍。仍舊興奮地說著。
“嗯,是啊。”
“嘿嘿,要說兩年前在北邊的那場戰役,那才叫經典呢。據說整整有一百多個團在打呢!”
“這么多啊。”
“那可不,你想啊,一個團起碼要三千多人,一百多個團,那得多少人啊,嘖嘖。”
“我跟你說,那場......”
......
距離楊家遇害。
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個年頭。
昔日楊府的斷壁殘垣早已經被一座新的大宅院代替。
時間沖刷了回憶,卻沖不走已成的事實。
海涯和織女自那一日仙女山回來后,就被張縣長收留了。
縣長這個職位表面上風光,其實過得與平常百姓無異。
上面撥下來的錢,一層一層的過濾后,到了張縣長的手里只剩幾塊大洋。
自從沒了楊家的捐助,縣里越來越難過了。
張老爺子也只能整日坐在家里嘆氣。
海涯曾經在楊父的臥室里得到的那些銀票和房屋地契落在了仙女山上。
不過即使找著了也沒用。
錢莊倒閉的倒閉,土地被新政府收回的收回。
那些銀票地契。
找著了也沒用。
邕寧縣已經窮得和一個普通的小村莊差不多了。
張縣長變成了張村長。
張村長家里沒人。
日子雖然過得苦,張老爺子依然緊著海涯和織女兩個人。
因此海涯和織女才能平安地長大。
......
去年張老爺子走了。
在戰亂時期能夠壽終,也算是最大的福分了。
織女哭得傷心。
海涯也難過得不行。
二人合力把張老爺子葬在了仙女山腳下。
......
人沒了,日子照樣得過。
織女跟鄰居謝嬸學習織布。
小姑娘心靈手巧,學得很快。就把謝嬸家一架二手的織布機租回了家。
自己織布到集市上賣。
織女真的成了織女。
......
織女今年十六歲,和她娘親一樣,是邕寧縣第一大美人。
前來說親的媒婆踏破了門檻。
織女只說長兄為父,嫁人的事得和她哥哥商量。
......
媒婆找上海涯說親。
海涯摸了摸后腦勺。
說小丫頭想嫁人是她自己的事,讓媒婆自己找她談去。
......
媒婆又找回織女。
織女仍然堅持這個事情得找她兄長海涯談。
......
兄妹倆互相踢了一圈皮球,把張媒婆搞得暈頭轉向。
也不是沒有人想要強行娶親。
聽說那人叫了七八個壯漢上門威脅提親。
結果都被海涯打了回去。
海涯大織女一歲,也高了織女一個頭。
在外面拉車補貼家用,身體壯得很。
一般人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
......
“......我也想加入軍隊,和他們一起到前線打仗啊。”
“嗯。......嗯?”
織女停下手中的活,抬起頭。
前面的話她都沒有聽進去,后面這句話聽著了。
海涯想去參軍?
織女絕對不允許!
織女狠狠地說了海涯一頓,要他打消了參軍的念頭。
海涯摸了摸后腦勺。
不參軍就不參軍嘛,人家只是說說而已。
......
織女這才喜笑顏開。
“來,阿海,試試這塊布,合適的話給你裁件衣裳。”
織女將剛織好的一匹布剪下比在海涯身上。
細細打量。
布匹雪白,襯得海涯的臉更顯白了。
織女告訴海涯,這塊布是她特地織的,上面含有特殊的信息,是獨一無二的。
“什么特殊信息?”
海涯拿過布來仔細瞧了瞧。
布上面倒是有一些彎彎曲曲,歪歪扭扭的紋路。
不過海涯看不出來這些奇怪的紋路是什么意思。
織女噗嗤笑了。說你看不出來正常。
“這個叫女書,是女性之間流傳的文字。隔壁謝大娘教我的。”
......
“哈?你說這些蚯蚓一樣的條紋是字,那這上面寫的是什么意思啊。”
“這上面寫的呀,是你的名字,還有我的名字。”
“豁!這么神奇,這些蚊子腿一樣的字居然是我們的名字?”
海涯相當的驚奇,伸手摸了摸這些紋路,細細觀看,一時間愛不釋手。
織女只微笑不語。
海涯看了半天,沒有等到織女回應,遂抬起頭。
只見織女正笑瞇瞇地看著他。
“有事?”
海涯有些疑惑,想了一下,旋即釋然。
織女準是又要去找隔壁鎮的那個小子了。
......有事!
不待織女說話,海涯拿了布抬腳就往門口走。
織女連忙拉住。
“哎呀,好哥哥,你就再幫我一回吧!”
......
隔著仙女山的另一面,也有一個縣城,叫什么通南縣。
縣里有一個小伙子,叫什么什么阿源。
小伙子長得蠻清秀的,斯斯文文的。
也不知這個阿源什么時候來到了邕寧縣,和織女對上眼了。
少男少女情竇初開,常常私會。
要嘛是那個阿源來邕寧縣找織女。
要嘛是織女到通南縣找阿源。
......
去通南縣要繞行仙女山,路途遙遠。
因此織女每每都叫海涯陪著去。
......
海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好吧,那走吧。”
“等等,我收拾一下。”
“得勒,打扮得漂亮點。”
織女白了海涯一眼。
雖然常常調侃織女,但作為織女唯一的親人,海涯很疼她,不管織女什么要求,都會答應。
收拾了一陣,兩人走上大街。
......
“好哥哥,我要吃那個糖葫蘆。”
“好給你買。”
“還有那個粉蟲。”
“買。”
“還有花米飯。”
“買。”
“還有......”
“買。”
織女笑著打了一下海涯,這家伙只顧答應,壓根什么也沒買。
海涯故意挨了一下,一溜煙跑開了,不一會兒就帶著糖葫蘆和粉蟲回來。
兩人笑鬧著往通南縣方向去。
......
上了仙女山,太陽已經有些往西偏了。
海涯拉著織女加快了腳步。
織女忽然站住不動了。眼巴巴地看著海涯。
海涯笑著搖了搖頭。蹲了下來。
織女歡快地跳上了海涯的背。
“你呀,真是我的冤家。”
海涯每次總要假裝抱怨這么一句,然后背著織女飛快地往山下跑去。
......
到達通南縣,已經是黃昏了。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織女和阿源約在了縣城旁邊的稻草垛。
海涯則在遠處把風等待。
阿源原名叫源野兮。
有一張非常白凈的臉。
穿著筆挺的中山裝。
梳著油油的大背頭。
劍眉星目,相當精神的一個小伙子。
織女紅著臉,低頭不安地絞動著衣角。
阿源溫柔地搭著織女的肩,在她耳邊低語。
兩個人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
......
海涯吐掉叼著的稻草,不耐煩地轉過頭去。
看了看自己黃銅色的皮膚,又看了看阿源那白凈的臉。
海涯煩躁地搓著自己的手臂,嘴里哼哼個不停。
......
“天黑透了,該回去了!”
海涯沖著草垛堆里喊道。
阿源停下了靠近織女臉頰的動作。
織女趁機掙脫了出來,紅著臉和阿源道別。
阿源眼里有些失落,仍微笑著說下次去找她。
......
深藍色的天空上掛著明亮的盈凸月,四周點綴著點點星光,照亮回家的路。
過幾天就是十五了。
“你們倆剛才在草垛邊都干了什么?”海涯明知故問。
“沒干什么,和你沒關系!”織女臉上的紅暈還未褪去,嘟嘴狡辯道。
海涯干笑了兩聲,加快了趕路的腳步。
“誒!你等等我呀!”
海涯稍微放慢了點腳步。
織女趕上來,調侃道:
“我說阿海啊,你什么時候給我找一個嫂子阿?”
海涯不回答,又加快了腳步。
“誒!等等我...”
......
轉眼又是十五中秋佳節。
外面雖然仗打得熱鬧,但老百姓們的節日還是照樣得過。
這一日海涯起了個大早出門拉車。
織女也早起梳妝打扮。
今天阿源要來找她。
......
“噯!吃了早飯再走!”
織女叫住了海涯。
海涯沒有回頭,說今天回鎮上的人多,得抓緊時間多拉點客人。
織女嘆了口氣,阿海最近似乎一直在躲著自己。
“那早點回......”
話還沒說完,海涯已經走開了。
......
到底是十幾歲的少男,海涯漸通情事,回憶諸日種種,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這位名義上的妹妹,偏偏織女又心有所屬,
無奈海涯只能盡量躲避她,以免自己不可自拔。
......
織女收拾好心情,早早地出門了。
她和阿源約在縣里的居安小茶樓。
那是她和阿源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兩人相識的故事很老套,都是幾千年來上演了無數遍的英雄救美故事。
那一天織女經過茶樓被幾個地痞無賴調戲。
正好從茶樓出來的源野兮喝止了無賴行徑。
無賴們給他吃了幾記拳腳,這才放了織女和阿源。
兩個人也便相識了。
一頓你來我往。
兩人便墜入了愛河。
......
到了茶樓,時間還早,織女便自己要了壺茶等待。
“喲,楊姑娘,您可來的巧。前一陣子您給織的那種花紋布,我婆娘挺喜歡的,想找您再討一匹裁衣賞,價錢按市場價給您。”茶樓掌柜迎了上來。
“啊,啊,好,沒問題。”織女耳根有點發紅。
...私會情郎誰都不愿意被熟人認出來。
“謝謝,謝謝!這壺茶我請了。”掌柜的高興,把茶錢免了。
織女也道了謝。轉頭獨自喝茶,望著街頭。
看了看時間,阿源早該到了吧。
可能路上有什么事情耽誤了。
織女正出神想著,冷不防腰上被一只手摟住。
.....
“死阿源,大庭廣眾的,居然做這么羞恥的動作!”
織女佯裝羞怒,轉過身就要捶打。
不想摟住自己的竟然是縣里的無賴韋二寶。
織女小臉瞬間煞白,急忙掙脫開,這個無賴就是上次調戲她的家伙。
光天化日,韋二寶敢做這種事,全因他老爸是現在邕寧縣縣長。
因此他才敢這樣肆無忌憚。
.....
韋二寶摩挲著手指,又湊近到鼻子聞了聞余香。方才入手間的滑膩讓他相當興奮。
“怎么了,你不是在等我嗎?”韋二寶微笑地看著織女。
織女那受驚的模樣,潔白豐潤的脖頸。
二寶眼睛都看直了。
......
織女又驚又怒,轉身往茶館門口跑去。
韋二寶眼疾手快攔住了,趁著茶樓里沒什么人,摟住織女又是親又是摸的。
“啊!你放開我,放開我。”織女拼命地掙脫。
“好姑娘,讓哥哥爽一下,回頭我叫我爹上門提親娶了你。”
韋二寶興奮地說道。
......
“哎喲喲,這可得了,這大庭廣眾的,韋二,仔細我報官叫你爹來抓你!”茶樓掌柜的剛從后廚出來,就瞧見了這一幕,一邊喊著,一邊抓起掃把就要去敲打韋二寶。
韋二寶險險避開,圍著茶桌和掌柜的周旋,嘴里叫囂:
“你你你,回頭我叫我爹寫個條子,把你這茶樓封了!!”
“好小子,你只管來,我等著!”掌柜的冷笑道。
織女趁機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跑出茶樓。
封了茶樓?那韋二愣子哪里敢哦,他干的那些勾當都是背著縣長,要是真正惹到他爹那里去,那他還不得脫層皮!
......
卻說海涯早晨出門就開始干活,臨到黃昏,拉了十來個人。
中秋一整天,倒賺得不少。
收工后海涯坐在自己的黃包車上,看著夕陽,心里總覺得不得勁。
“也不知道織女和那小子的約會怎么樣了......”
海涯想來想去,悶悶不樂,決定晚一點再回家,正巧同行們相邀喝酒,便跟著去了。
......
月明星稀,萬家燈火陸續隱去,僅剩一輪圓盤懸掛天空。
時間已過子時,路上寒風蕭索,預示著深秋的到來。
海涯喝了不少酒,已有六七分醉意,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推開門,家里的燈還亮著。
織女仍坐在紡車前工作。
海涯打了個酒嗝,看著織女的身影有點模糊。
織女似乎剛洗完澡,原本挽著的秀發披散開來,朦朧中帶著水汽。
一股獨特的幽香彌漫在鼻間。
氣氛有點旖旎。
海涯努力甩了甩頭,將心中的燥熱趕去。
“怎么還不睡啊?”海涯問道。
織女沒有回答,也沒有轉頭看他。
海涯撓了撓頭,從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零錢遞給織女。
“阿織,你瞧!我今天賺了好多錢。”
原以為織女會滿心歡喜,不想織女卻伸手把錢打掉了。
錢票子撒了一地。
“你...你怎么回事?”海涯有些不解,大聲質問。
織女眼眶泛紅。
“你還兇我,你自己看看現在都幾點了,怎么才回來,要是這樣你以后都別再回來了。”
織女今天在茶館被韋二寶輕薄,又沒有等到阿源赴約。傷心地跑回家后原本打算等海涯回來向他哭訴。
沒想到左等右等,始終不見海涯回家。
又恐海涯出事,擔驚受怕到半夜。
這會兒間海涯回來了,又一身酒氣,織女看著真是又氣又委屈。
說話間眼淚就已經大顆大顆地涌了出來。
......
海涯也是氣苦。自己一直以來拼命地壓抑對織女的感情,本來就滿腹心思。
如今織女又說這么重的話,一時間也是氣不打一出來。
偏又舍不得沖織女發泄。
大概阿織有了那個阿源,嫌棄自己了。
想到這些,海涯心涼了半截。
“好,好。我走!”
海涯也紅了眼眶,摔門出去。
“你要走了就別再回來!”織女哭著嚷道。
等了半天,海涯真的沒有回來。
織女掩面哭泣。
......
月兒已經偏西,露水打濕了衣裳,凍得人直打顫。
海涯酒醒了大半,氣卻還沒消。
夜晚撩人,往往勾起失意者的回憶和嘆息。
海涯沿著街道一路晃悠到楊宅舊址。
雖說楊宅已經被新府邸代替,不過花園還是昔日的模樣,殘破的外墻上還留著被火燒烤的痕跡。
新主人似乎也無心打理,反而新砌了一道外墻將花園隔開。
海涯輕松地翻墻進了花園。
借著月光環顧著花園。
因為無人打理照料的原因,整個花園荒草叢生。
亭子旁邊的那個搖椅還在。
搖椅旁邊靜靜躺著半截小玉竹竿。
昔日織女在搖椅上輕輕地吹拂自己腫起的額頭的情形猶在眼前。
......
海涯躺在搖椅上,披著月光睡去。
夢里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到處流浪的日子。
轉眼又好像看到兩個快樂的小家伙,各挎著一支竹竿,在花園里追逐打鬧。
還有那首熟悉的詩歌回蕩在耳邊:
“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
欲知端的,請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