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何府的換洗衣物都是由專門的侍女來洗滌的。但是這幾日因為原來負責的女婢犯了事被發賣出去，現在暫時由廚房的李媽媽來代理這一差事。
何之渙的心情很微妙，他既想知道真相，又不想知道真相。但是在這里光等著什么都不做的話，對于事情的處理是毫無意義的。何之渙找來在廊下遠遠侍立的小廝，讓他跑一趟把洗衣的李媽媽給叫來。
在小廝離開的這段時間里，門羅看著何之渙時不時在房間里繞著圈子、時不時坐下、時不時跨過門檻探出頭往外張望，似乎在盼望人快點到來。
過了好久，一個頭發略微花白、略顯老態的中年女子系著圍裙、卷著袖子稍顯拘謹地來到了書房。何之渙馬上從椅子上站起身，迎了上去。越過何之渙那不胖不瘦的身材，門羅瞇起眼睛注意到，剛才出去喚來中年女子的小廝并沒有回來。
何之渙走到中年女子的跟前，強忍下內心的焦躁，和顏悅色地問道：“李媽媽早些時候可曾去之厚房里收過衣服？”
李媽媽低頭跪了一跪，趕忙回答：“回少爺的話，收過了。正準備洗呢。”
“那就是還沒洗吧？”何之渙追問道，盡量維持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是什么樣的衣服呢？”
“回少爺的話，是一件圓領袍子，緋紅色的。”李媽媽伸出手比劃著，小心地回答。
門羅注意到何之渙的手慢慢握緊了，像是在忍耐著什么。過了很久，她聽到何之渙的聲音響起：
“那件衣服，哪里臟了呢？”
“是左手的袖口。小少爺說昨夜他不慎打翻了硯臺。”李媽媽弓著腰，十分恭敬地回答。
“那件衣服暫時借我一用，你去取來。”何之渙捂住額頭，臉色變得跟過期的牛奶一個顏色，“路上有人問起你，就說那衣服洗了。你悄悄地把它給我，不許和任何人說。”
李媽媽領命便回去取衣服了。但何之渙并沒有閑著，他又命人找來早上已被洛陽府尹問完話的值夜人。不一會兒剛才那個消失的小廝這會兒又突然出現，帶著一個瘦高略有駝背的管事來到他們的面前。
管事朝何之渙彎腰行了個禮：
“屬下何長生，見過大少爺。”
“嗯，這次叫你來，我想問你幾個問題，關于昨天的事。”何之渙站在他的面前，疲倦地說著。
早上經過了多方盤問的值夜人何長生已經對接下來的問話已經麻木了，不外乎你是誰、你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你看見了什么諸如此類問題，既然是家里的大少爺，那么第一個問題應該會進行一些適當的變化吧。
“何長生，你是十六年前來我家當差，擔任值夜人一職。”大少爺開始問話了。
“正是。”嗯，不超過第一個問題的范疇。
“昨天晚上是你值夜巡邏嗎？”這是確認有沒有找對人。
“正是小人。”何長生低頭行了一禮。并對何之渙的問題表示了確認。
“昨天晚上你的巡邏路線是什么？說來聽聽。”果然，第二個問題來了，不過和第三個問題并在一起了。
“回少爺的話。小人昨晚當值時，從值房出發，經過左二門，然后廚房、中庭、再到大堂，在那里和另一個值夜人何長風會合，然后再經過何長風走過的路線，最后回到值房。”何長生說出了今天說了無數次的臺詞。
“你巡邏到書房是何時？有看到什么可疑人士嗎？”
“小人到書房那地兒是丑正時分，沒看到什么可疑人士。”何長生迅速回答，這個問題應該也被問過很多次。
“那么昨晚你有看到我弟弟嗎？”何之渙盯著值夜人的眼睛問。
“呃……小少爺……我沒在巡邏的時候看見他……聽說昨夜他挺晚回來的。”何長生聽到這個令人意外的問題，回答便不如之前那么流暢了。
“挺晚……嗎？”何之渙摸著下巴的突然停下了，“有多晚？”
“呃……在小人去值夜之前不久，大概是子時……吧。”何長生很不確定。
何之渙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事情的走向更為糟糕，家人的大手大腳的花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家里居然出現了內賊。
何之渙之前內心的疑慮就被門羅撥動了，等到他從值夜人嘴里得知他弟弟昨夜很晚才回府的消息。這無疑更證實了他內心的想法。不一會兒，李媽媽帶著袍子過來了。何之渙查看了左手袖子上的墨跡，又進屋對比了衣物高度和字跡的高度。發現字跡比袍子袖長略高時，他在房中仔細查看。終于在一張不常用的椅子上發現了一個沒有抹干凈的腳印。
何之渙正打算派人將這個消息告訴他的父親以及祖父時，他們就已經氣勢洶洶地過來了。那個小廝躲在兩位府上擁有至高權力的兩個人后面，目光躲閃。
原來剛才他是跑去告密啊。門羅心想。怪不得要花這么久的時間。
何老太爺和何侍郎站在書房前的庭院里。何之渙在他們詭異的眼神里，在凝結的氣氛中讓人把他的弟弟叫了過來。但是據回稟的情況來看，何之厚找了百般借口拖延，一會兒說在梳洗，一會兒說在更衣，過了好久才來。
少年一進門，何之渙就開始問：“昨天晚上的畫，是不是你偷的？”。
何之厚跑到何老太爺身后：“我沒有啊，我為什么要偷家里的東西呢？兄長你不能因為祖父祖母更喜歡我而誣陷我吧。”
然后何之厚越說越起勁，最后還抱著何老太爺的腿跪了下來：“祖父您看看，兄長他欺負我！”
何之渙嘆氣，拿出了那件袖子沾染墨跡的緋紅袍子。
何之厚看見袍子，有些驚訝，但是很快就恢復了鎮定：“這是我昨天讀書時沾到的墨跡，這有什么奇怪的？兄長你連洗衣房都去翻了，至于嗎？”
何之渙沒有說話，又拿出了留有鞋印的椅子。
何之厚陷入了沉默，也沒有動。
他的父親——何侍郎向護院使了個眼色，護院們就上來脫去了何之厚的鞋子，和椅子上的鞋印進行比對。當然結果不言而喻，完全吻合。
何之厚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一陣，他低下了頭。
直到何之渙再次逼問，他才說出自己早已把畫賣了，換了錢物拿來償還賭資，剩下的全用來吃喝嫖賭，現在身上的錢物早已所剩無幾。
老爺子氣的站不穩了，他顫顫巍巍地走到少年面前：“好！好！我的好孫兒……！你沒零花錢使，居然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最后還把罪名扔給別人……！”
老爺子沒說完，開始氣喘，何之渙和他父親趕緊上去扶住，并給他順氣。但是老爺子的情況并沒有好起來，他們感覺找來了大夫，把老人帶回了房間靜養。這個過程中何之厚想起身看看老人的狀況，但是又因四周護院云集，不敢隨意動彈。只得全程跪在階前，一動不動。
等他們手忙腳亂把老人送回房中歇息，何之渙的父親回過頭看向自己的小兒子。他轉著自己右手食指的翡翠戒指，半晌才問：
“什么賭資？”
何之厚不敢撒謊，只得將自己去青樓喝花酒，但是卻踏入了一個不知面目的歹人的圈套，說青樓的女子是他的妾室，和蒙面歹人一唱一和，以自己行為不端、強占他人妻妾的罪名要挾自己限時交出四十五萬黃金，否則就去御史臺匿名投書舉報戶部侍郎教子無方、縱容其子驕奢淫逸、強占他人妻妾。何之厚被嚇壞了，怕壞了自己父親的仕途，又怕說出來被上家法。但是他手上可沒有四十五萬黃金，恰逢風不留在洛陽鬧得沸沸揚揚，于是他就有了靈感，就把主意打到了祖父的名畫上，得手后再嫁禍給風不留。
他的父親十分氣憤，這很明顯就是針對他的政治陰謀。何之厚不管答不答應，他都得喝一壺。不給錢，就是兒子的仙人跳事件會被捅到御史臺那些噴子面前；給錢，他兒子假冒江洋大盜偷走名畫的罪名遲早也會捅到臺面上，何況那個收畫的當鋪老板明顯是和歹人一伙的。到時候事情敗露，得罪洛陽府尹不說，自己還是免不了一個“教子無方”的罪名。
“自去祠堂領家法！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離開半步！”何侍郎十分生氣地瞪著自己的小兒子，轉頭對一旁沉默的大兒子說，“之渙你替我準備一下禮物，我去寫個帖子，得親自上門和楊府尹賠罪。”
“御史臺那邊肯定會趁機做些文章吧……”
何侍郎最后看向門羅：“門羅，讓你看笑話了。不過此事……”
門羅非常上道地說：“何叔叔放心吧，我絕不會說出去的。”
何侍郎聽了點點頭，沒有說話。
……
當夜，何家祠堂。
明月皎潔，讓窗外的樹影在地板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陰影。
何之厚正跪在許許多多的祖先畫像和無數的蠟燭面前，他又餓又困，但是沒人敢給他送食物。還好現在不是冬天，他想，否則這真不好過啊。雖然現在也不太好過。
不過只要睡著，在夢里也是不覺得會餓吧。何之厚昏昏沉沉地胡思亂想。反正現在也沒人，要不趁機摸去廚房找東西吃呢？不過現在廚房還有東西吃嗎？
他迷迷糊糊地想著一些不知會不會付諸實踐的事。在他那已經快要閉上的視線里，忽然覺得搖曳的燭光產生的光線暗了下去。何之厚抬頭一看，一個戴著宛如半邊笑臉一般的古怪面具的男人正腳踩橫梁，頭朝下看著他。
何之厚所有的睡意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但他早已嚇得動彈不得，只得看著古怪的面具男人輕輕地落在自己面前。
“一人做事一人當，偽裝他人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贊的行為。”面具男聲音輕快，但是卻帶著幾分輕浮，“何況你并不是為了藝術、為了無盡的美而進行偷盜的，僅僅是為了錢…何況你的手法一點也不華麗，把整個現場弄成那樣，真是太丟人現眼了。”
“你……你是誰？！”何之厚的聲音在發抖。
“哎呀呀，整個洛陽城都在說，你家的畫是我偷的。我想啊，既然洛陽都說我來你家了。那么我不來豈不是對不起你嗎？所以我來了。”面具男笑吟吟地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了。
何之厚張大了嘴：“風……風……風……”
“是呀。我就是風不留。”面具男笑著說，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繞著何之厚轉了一圈，“哎呀呀，人怕出名豬怕壯。一旦出了名，就什么樣的是非就會自動往你身上靠了。”
面具男拍了拍手。
“比如說，市面上很多話本開始編造你的各種各樣的情史；比如說，每到哪里身后都會跟著一個高喊一定會抓到你的傻缺；比如說……”
他俯下身子，烏黑的眼睛盯著何之厚。
“比如說，身上總會多出一些自己沒有干過的事跡。”他居高臨下，本已翹起的嘴角越扯越大。
何之渙嘴唇發顫，指著面前的男人，渾身發抖。
“可那些你一無所知的事跡啊，既沒品，也愚蠢。一點美感都沒有。”風不留直起身子，張開雙手，“所以我覺得呀，我有那個責任把其真相告知天下。”
他的眼睛完成了月牙，看著早已渾身冷汗、失禁的何之厚。
“你說對嗎？何小公子？”
何之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拼命地搖頭。風不留見狀，微微地嘆了口氣。
“這樣可不行啊。人都是得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才對。世上哪有不付出代價就可以實現的事呢？”
何之厚不敢看他，哪怕手腳癱軟，還是拼命地往門口爬。
“哎呀呀。不用緊張啊。昨晚我送你一個鞋印，今天我替你昭告天下。雖然你的一手破字我實在不敢恭維，但是你的偉大事跡怎么能任其掩蓋在層層陰影之中呢。”
面具男故作優雅地把手放在嘴邊：“何況，俗話說，‘賊不走空’，我都來了你家，怎么不帶走東西走呢？既然要帶東西走，那就帶你吧。”
面具男一把抓起趴在地上朝門口爬去的少年，消失在無盡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