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一觸即發。
但是有一個英雄人物,卻被冷落在一旁。
曹操嘆了口氣,將濟南國相的銀印放進了一個紫檀木匣。
算上木匣,銀印只有一尺見寬,相比于印主人那志在天下的萬丈雄心,實在太過狹小了。
生于桓帝永壽元年的曹阿瞞,已經年滿三十歲了。古人說三十而立,三十歲的曹操,雖然說不上乘風破浪,但絕對算得上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了。舉孝廉、滅黃巾、救陸康,如今的他已經是譽滿天下的一介名士了。
但是這和他的期望還是相較甚遠。
當年他和老師皇甫嵩合兵穎川剿滅黃巾時,滿以為自己將會像“冠軍侯”霍去病一樣,年少有為,帶領大漢的羽林郎立下不世功勛。飽讀詩書的他篤信,自己知兵略,曉軍機,絕不會走上“狡兔死走狗烹”的老路。他將會憑借個人的努力,改變宦官子弟的惡名。可是誰能想到,年屆三十,自己卻被人像打水漂的石子一樣丟出了雒陽,跑到偏遠的濟南國當什么相國。
要知道,濟南國只是本朝熹平三年(公元174年)剛剛轉封的小國,基本和自己的長子曹昂同歲,屬于要兵沒兵,要錢糧沒錢糧的窮鄉僻壤。在這個時代,這樣的小國等于匪患猖獗、人民饑苦的代名詞。就連中山國和常山國那樣的大藩,藩王被綁架、劫殺的例子也是屢見不鮮。自己被丟到這里,顯然是和流放一樣的待遇。
而造成這一切的,并不是張讓等十常侍。曹操的祖父曹騰曾經官至黃門頂峰“大長秋”,是要讓張讓和趙忠喊干爹的大人物。逼著曹操“流放”的,正是他的好兄弟——袁紹。
本來肝膽相照的兄弟情義,因為中平二年年初的弒君案和公車上書一事出現了裂痕。袁紹作為雒陽“官二代”,甚至“官N代”的領袖,因為護駕不利,成了一介布衣。曹操卻因為公車上書救了陸康,成了青年士族的領袖。一起一落,一褒一貶,再加上曹操作為“青英薈”的實際創始人,令袁紹頓時覺得自己這“青英”盟主的地位和影響力被比下去了。
為此,本來高傲的袁紹拋棄了袁家“累世三公”的尊嚴,主動以布衣之身投身進入政治暴發戶何進的大將軍幕府,第一次獻策,就是將曹操踹到了遠離雒陽的濟南國當一個國相,美其名曰為剿黃大軍籌措糧草。
濟南國就是災區,哪里去給大軍籌措糧草呢?
想到此,曹操笑了笑。他對自己這位發小太熟悉不過了。長著一副儒雅豁達的外表,實則小肚雞腸,心胸狹隘。所謂的豁達,不過是為了博取虛名的工具。
“父親!”
年少的曹昂跑過來,抱住了自己父親的腰。孩子知道父親要孤身前往遠方任職,特地過來告別。
在孩子面前,曹操收起了官場失意,帶上了嚴父的面具:
“今天讀《詩》了嗎?”
小曹昂望著父親嚴厲的表情,垂下了萌萌的大眼睛,低聲說:“沒有……”
“不讀《詩》,何以言?都已經巳時了,你母親就是這么督促你學習的嗎?”
曹操的話不多,但是語氣卻很重,絲毫看不出他將和親生骨肉遠隔萬水千山。
曹昂答不上話,淚珠在眼眶中開始打轉,吧嗒吧嗒的從臉頰上滑落。
“你這是干什么?昂兒一年到頭見不著你幾次面,聽說你要去濟南國,特地過來和父親告別,你不抱一抱就算了,臨走了還要罵他,天底下有你這樣的父親嗎?”
說話的是曹操的原配夫人,將門之女丁凝。
說起來,丁夫人不是曹昂的生母。當年丁夫人帶著侍妾劉氏一同駕到曹府,多年來未曾生育,卻不想曹操兔子吃了窩邊草,竟然和劉氏女生下了長子曹昂。丁夫人毫不計較,反而更加熱情體貼的照顧起劉氏和她的孩子。后來劉氏在瘟疫中早亡,丁夫人怕曹昂受欺負,索性將他收為養子,視如己出。
小曹昂見母親到來,連忙跑到丁夫人身后,抓著丁夫人的小拇指不放,眼睛卻不住的往自己父親的身上瞟去。
他聽人說,父親是能文能武的大英雄,連私塾里的袁家大少爺都十分佩服。
“君子抱孫不抱子。將來我再抱昂兒的孩子不遲。”
“什么君子,我看你就是貶謫了拿昂兒出氣。大丈夫千秋功罪任評說,海雨天風獨往來,怎么能因為幾個小人的排擠就自怨自艾?你不是說要做大才,不要做大官嗎?你要是改了主意,想當大官,去西園直接買個九卿,曹家也不是沒有這個實力。既然心懷天下,就別為了個人榮辱……”
“哎呀,行了!當著孩子說這些干什么!”
曹操自覺自己聲調過高,心懷歉意,又和顏悅色的與丁夫人略微囑咐了幾句保重的話,便去向父親曹嵩辭行。
“孟德!”
剛到庭院正中,曹操就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回頭一看,竟然是表哥曹清和妻子楊氏。
“兄長!”
曹操向曹清行禮,被曹清笑著扶起。
“我回京述職,正好帶著家眷前來看望叔公。”曹清笑著說道:“還記得你嫂嫂吧。那年我成親,你和袁家兩兄弟還有那個……劉岱,把你嫂嫂的花轎都拐跑了,快給你嫂嫂賠罪!”
這是曹操當年的一樁糗事。年少時,曹操曾經和雒陽勛貴一樣,每日飛鷹走狗,和袁紹、袁術以及劉岱等人不學無術。
那日曹清成親,眾人聽說新娘子出身自詡高貴的弘農楊家,偏要讓楊家出丑,竟然半路將新娘子拐走,可最后只有袁家二兄弟和劉岱被抓了個現行,曹操作為始作俑者,卻安然無恙,成了多年后的一樁笑談。
可誰又知道,沒有被抓到的曹操,卻在見到新娘子藏身破廟的一刻,成了愛情的俘虜。
“表嫂……”
曹操向曹清之妻楊氏行禮,禮節之周全,堪比曲阜的孔家子弟。
他的眼神一下未曾觸碰嫂嫂,卻在楊氏身后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身上停住。
“這就是休兒?都長這么大了?”
曹清笑著說:“是啊,那年我外放做官那年生的休兒,算來與昂兒基本同歲啊!”
“那就是……光合三年?!”曹操有些吃驚,眼神不自覺望向了表嫂。楊氏的眼神只有一剎那和曹操交匯,但是那片刻的交匯,就向彼此訴說了萬語千言。
往事一一浮現,一晃就是十年。
人生仿佛天上的白云,一次翕動,就是幾千個日月。
曹操望著曹休,眼中慢慢浮現出一片久違的熱忱之情。
“來,休兒,讓叔叔好好抱抱!”
曹休毫不怯場,一把躥到了曹操的懷里,惹得曹操連連大笑。
這是他在曹昂身上從未展露過的笑容。
“休兒快下來,別弄臟了叔叔的衣服!”楊氏突然開口,曹休扮了個鬼臉,從曹操懷中不舍的跳了出來。
“休兒,叔叔第一次見你沒準備什么禮物,這塊玉佩你收好,這可是藍田玉,比你爹爹的官印還值錢吶,哈哈!”
曹操說著解下隨身玉佩送給曹休。
曹清性格大大咧咧,也素知自己這個叫“阿瞞”的表弟喜歡開玩笑,笑著讓兒子手下了玉佩,拱手道:
“聽說孟德最近風頭正盛啊,剛剛被天子任命為濟南國相。我這個縣令要是在外面見到你,可是得喊聲相爺了!”
曹操正要客氣幾句,只聽曹嵩的侍從喊到:“少爺,老爺喊您進屋說話!”
曹操見狀,和曹清拜別,又摸了摸曹休的額頭,轉身進屋。就在進屋的一剎那,不舍的回頭看去,只見那楊氏借著整理兒子衣領的空隙,也是回頭一望。
二人四目糾纏,時間仿佛靜止,曹操回到了當年那個瞬間。
進入屋內,曹操的父親,正躺在一座金榻上養神,見兒子進屋,眼皮都不抬的說了句:
“都陳年往事了,還看什么看。我讓清兒外放一去就是十年,就是讓你別沉迷在兒女情長中。再說了,那是你表嫂,有個會說不會聽,跳進黃河洗不清!曹家怎么也是大戶,我不要臉面的啊!”
曹操對父親面無表情的說道:“兒子將赴濟南國赴任,特來向父親辭行。”
“哼,濟南國!我費了這么大勁,就是讓你去什么濟南國當個國相?我看看,這濟南國到底是在交州啊,還是在遼東啊,怎么從來沒聽過啊……”
曹操知道,素來眼高于頂的父親,這是在嫌棄他官運不濟。
沒想到曹嵩竟然真的拿出了一份地圖,找到了濟南國的位置,食指和拇指夾出指甲蓋那么大的距離嘲笑道:
“這么大呦!我曹家真是出息了,出了個千乘之國的大國相。”
曹操冷冷的回答:“這是軍武輿圖,應該歸武庫掌管。父親您違禁了……”
“還嘴硬!你也不看看袁家,兩個孩子都進了大將軍幕府!你天天就會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怎么樣,讓人踹走了吧!我告訴你,我正打算去西園買個太尉,到時候別說武庫,將來天下兵馬都由我調度,我就是讓德兒去立功,也沒有你的份!”
曹德,是曹操的親兄弟,也是曹嵩最疼愛的小兒子。
曹操面無表情的回道:“那就恭喜父親和弟弟了。要是沒有別的事,兒子這就告辭了。”
曹嵩不依不饒,繼續說道:“別說我偏心,你要是還有建功立業的心,就該知道這會應該干什么。主動去幫著何大將軍出兵!沒錢沒糧,你人總有吧!中山國道路崩壞,你征募徭役帶去修路總行吧。真要是把馳道修好了,不用大將軍去走什么葫蘆口,得了他的歡心,你這藩官變京官,還不是遲早的事?!”
“大軍要走葫蘆口?!”
曹操眉毛一挑,回身奪過父親手中的輿圖。只見圖上何進的行軍路線被一條朱砂紅線標出。
曹嵩喊著:“這是只有九卿以上才能與聞的機要啊!你別……”
曹操看著圖上的紅線,眼睛幾乎要從眼眶中瞪出來:
“兵出葫蘆口,這是自蹈死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