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已經年屆不惑的田豐和張角相談甚歡。張角縱然不會講日后的界橋之戰(zhàn)和官渡之戰(zhàn),但是卻一直在隱隱的向田豐灌輸一種在漢末十分超前的思想——
亡國,不等于亡天下。
田豐雖然提及過此語,但終究不可能擁有超越時代的上帝視角。
“何謂亡國與亡天下?”
這一句正中張角的下懷。只見他清一清嗓,朗聲道:
“有亡國,有亡天下。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以至于獸食人,人相食,謂之亡天下。有識之士,應知保天下然后才可知保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賤如匹夫亦有責焉?!?p> 這一番話,直接將田豐說蒙了。
“好一番國家天下之論,賢弟此番見識,曠古爍今,直追先賢……”一路上,張角一會兒由黨錮之禍講到黨爭亡國,一會兒從遼西胡虜講到燕云十六州,一會兒從改旗易幟講到劃江而治,一會兒講倭國天皇開幕維新,一會兒講美州大汗獨立戰(zhàn)爭,一會兒講法提督拿將軍兩世當國,一會兒講英國公丘司徒鐵幕討俄。一通侃大山,雖然隱去了真名實地,卻也講的天花亂墜,聽得田豐、龔都、丘力居等人時而熱血澎湃,時而大笑連連。
特別是講到德太尉閃擊歐羅巴時,張角雖然將虎式坦克假稱為虎賁戰(zhàn)車,卻也引起了田豐的熱烈討論,直說若用此戰(zhàn)法,當年三路大軍圍剿檀石槐必能一擊致命,何來今日鮮卑宼邊之患!
眾人一路談天說地,又與沿途鮮卑、烏桓各族朝圣者結交攀談,不知不覺趕到了遼地之北。
眾人遠眺,已然能夠遠遠望見圣山的雪頂。
在他們身邊,不少朝圣者已經開始“一步一拜”,即每走一步,就極其虔誠的在地上行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很多朝圣者須發(fā)盡白,動作卻一絲不茍,仿佛山上的先祖正在審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就叫拜山,講究的是一步一拜,每拜必誠。無論鮮卑還是烏桓,很多人都把拜山作為生命的歸宿,如果哪天這一拜下去再也沒有起來,整個人就融進了長生天?!?p> 丘力居正說著,不遠處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婦突然仆倒在地,胸口不斷的起伏,顯然是在做臨死前的掙扎。
在她面前,一只高山禿鷲盤旋而落,一雙發(fā)著亮光的眼睛頂著老婦的胸口。
那里面有它的午餐。
典韋本能的想去救人,趕走那禿鷲,卻被丘力居攔住。
“那是圣山靈鷲,是長生天的使者。”
“可是萬一那老人失足跌倒呢?!”典韋掙脫開丘力居的手。
“一個人可能會失足,如果是一群人,那就是他們的選擇。”
田豐望著倒下去的人,深沉的說著。
典韋也不再上前,因為周圍還有人倒了下去。
所有漢人望著這壯觀的死生景象驚嘆不已。
“他們一路的精神寄托便是圣山,可是光看到圣山的樣子,就已經耗盡了他們的全力?!鼻鹆诱f著,眼中對這份虔誠充滿敬仰。
在漢地,更多人死亡的大場面屢見不鮮,從長平之戰(zhàn)到巨鹿之戰(zhàn),再到光武定蜀、天下一統(tǒng),幾萬、幾十萬的瞬間死亡見得多了,甚至連史書上的記載都已經見怪不怪。
但是這么多人如此坦然的擁抱死亡,沒有一絲怨憤和掙扎,這在漢地九州可是百年不遇的景象。
如果在中原以此情此景入畫,題詞可能叫《千里餓殍圖》,或者《光武平亂圖》,但是在這里,這幅畫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信仰。
龔都和貞義營的兄弟突然紛紛留下了眼淚,引得眾人側目。
“天公,我想起了去年二月的鄴城……”
是的,眾人中只有他們經歷過鄴城之戰(zhàn)。張角來到這亂世之時,太平軍已經敗退廣宗,早已沒了二月鄴城起兵時的壯闊與澎湃。
那曾經的百萬信徒,是否也曾經如此虔誠的追隨著自己?
張角陷入了深思。
王道……信仰……
又行了半個時辰,在一棟參天石柱面前,丘力居下馬道:
“此柱就是十年前檀石槐所立的山門柱,上面刻著鹿首馬面,就是指無論鮮卑、烏桓,朝圣不殺。從這里要下馬了,沒有人在面對圣山時還可以騎在馬上高高在上?!?p> 眾人隨著丘力居一道下馬,果然見到石柱上刻著的雄鹿和馬頭圖像,然后沿著高聳的樹木,牽馬走進了密林山丘。
眾人一邊走著,一遍觀賞四周景色。陽春之初,圣山腳下一片青松翠柏,松鼠飛燕在林間旋轉跳躍,清流激湍連綿不絕,向流淌在身體中的新鮮血液,散發(fā)著勃勃生機。
“大家穿上厚襖,這圣山四季一體,眼下春意盎然,越往上越是寒冰刺骨。一會兒一身透汗,發(fā)現(xiàn)涼氣時就晚了,山風的寒勁,就是和三袋奶酒也驅不散。”
張角怕田豐受冷,特地脫下了自己貼身的上好皮襖裹在田豐身上。
別看這圣山如此神秘,可是山路平坦,一看就是常有人行走。
“鮮卑、烏桓自古不立文字,但不代表我們沒有傳承。這圣山之路,就是我們文明傳承之路。每一個人一生中,都要至少朝圣一次,這條千萬烏桓人踏過的路,早就刻進了我們骨子里了?!?p> 在丘力居帶領下,眾人沿途而上,越往上走,越感到寒風刺骨。田豐年齡最長,有時累的雙腿發(fā)抖,直靠張角攙扶。
歷經了三天三夜,眾人夜宿山洞,晝飲清泉,腳下不知不覺開始浮現(xiàn)皚皚白雪。
雪頂,意味著他們離此行的終點天池越來越近。
有幾個黃巾士兵終于體力不支倒下。
“起來,不能倒下!”
典韋在一旁拉著幾人,可是人在臨死之時會變得異常沉重,連力能擒虎的典韋,也十分吃力。
“讓我睡吧,太累了……”
張角拿出馬鞭,狠狠抽打在幾人臉上:
“不能睡!睡了就醒不了了?!?p> 他在拯救幾人的生命,但是在他們身后,幾個虔誠信徒也體力不支,搖晃著跌落懸崖。
到這里,張角他們已經看不到幾個同行者了,孤獨讓眾人擔心和恐慌。
但是讓張角更擔心的,是他們一路上從未見過下山的逆行者。
“朝圣者眾,達天池者寡,一年也沒有幾個。”丘力居之前曾經告訴過他們此行艱辛,卻沒想到單單爬山還有性命之憂。
相比勸說,皮鞭往往讓人更加清醒。
幾個人臉上頂著鞭痕,終于重新邁出了腳步。
在不知道歷經了多少個九轉長彎后,張角回首來時路,只見茫茫山色淹入蒼蒼云雪,眾人如入仙境,人間已遠去萬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張角此時倒是哭不出來,但是一股豪情和悲愴混雜的情感頓時涌上心頭。
“前面就是天池,我們到了!”
突然的,隊首的丘力居低聲說道,勝利的聲音人傳人傳到隊尾。
張角望著近在咫尺的天幕,道;
“行百里者半九十半九十,大家小心、低聲、行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