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七年,夏。
往年,每當皇城的酷暑降臨,奕詝都會率領后宮前往圓明園避暑。時過境遷,現如今的圓明三園,僅剩下斷壁殘垣。虧空的國庫早已無力再現當年園子的盛景,僅僅對頤和園進行了簡單的修繕。
在慈寧宮已經住了些許的年月,正殿的木窗木柱子里,仿佛還浸著昔年太皇太后所吸食的煙草氣息,細細地嗅著,就好像故人還在。慈寧宮里一切都好,宮女,太監,御醫,金銀細軟。我享受著全天下的女人最夢寐以求的東西,可這冷冷的宮墻,寂寞的空庭,卻少了些許的人情味兒。我更加留戀昔年的建福宮和鐘粹宮。
“主子,仔細著暑熱。”春翠從偏殿走來,為我撐起了一把油紙傘,“你們幾個,怎么伺候娘娘的?日頭這樣的大,竟不知撐一把傘,若是娘娘曬出個好歹,有幾個腦袋?”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我身后的四個宮女趕忙跪下請罪。
“好了,別嚇到新來的孩子們。你呀,都已經是姑姑了,要慈愛一點,懂嗎?”說著,我看了看小宮女們,“你們且先退下吧,哀家這兒有春翠伺候著呢。”
“娘娘,您是否有何心事?”春翠的左手撐著傘,右手拿著團扇為我扇風。
我接過她手中的團扇,朝著慈寧宮的走廊走去。抬起頭來,走廊上面的壁畫已有些破舊,一些細小的地方也產生了龜裂。“這畫老了,記得吩咐如意館的人,來修繕一下。這里終究不是自己的家啊。想當年的鐘粹宮。。。”
“娘娘還是放不下從前。先帝已去,逝者已矣,咱們要朝前看。”春翠道。
“哀家本以為先帝是個薄情寡性的人,那幾年來,也漸漸的對他失了情愛,不過是要做好一個皇后應盡的職責罷了。可是先帝臨死前的那一道密旨,卻讓哀家深深地陷入了對他的愧疚和懷念之中。”我摸著朱紅色的走廊柱子,從下而上的看著,把臉貼在了柱子上,就好像倚在了奕詝的肩膀,“春翠啊,哀家想回鐘粹宮住。”
“娘娘,您不怕睹物思情嗎?”春翠問。
我看著她,苦笑著,“你以為,哀家身在慈寧宮中,心也一并在這里嗎?”
春翠把油紙傘放在了走廊邊,跨過了走廊的長椅,走到了我的身邊。她蹲了下來,“娘娘,若您真的想搬回去住,那便下一道懿旨吧。慈寧宮這邊,也著人打點著,咱們做好兩手準備。”
“恩。”我點了點頭。
“奴婢陪您先去鐘粹宮轉轉吧?”春翠問。
我看了看天色,陽光已經慢慢地變成了雞蛋黃的樣子。
“不急。先用晚膳吧。飯后陪哀家去看看慈禧。她這些天一直沒有胃口,在這么下去,哀家怕她的身子吃不消。”
長春宮自慈禧入住以來,進行了規模較大的修繕。長春宮與前面的啟翔宮,宮墻宮門完全拆除,合二為一,并在原宮墻處建了一座宮殿,名曰“休元殿”,又將啟翔宮的名字改成了太極殿。這樣,太極殿便成了長春宮的前宮,而長春宮的正殿,則變成了較為私密的后寢殿。
殿外的宮女太監早已退避三舍,不見一人。
長春宮內彌漫著陣陣淫詞穢語,空曠的庭院,加之夜幕的漸漸降臨,讓聲音傳得愈發清晰。我站在宮門口,緊緊地握著拳頭。
“娘娘,這。。。”春翠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我長舒了一口氣。從前我是正宮皇后,她是妃子。如今我二人雖然嫡庶尊卑有別,可她畢竟也是西太后娘娘,并與我共度垂簾聽政,有些臉面是要給的。可是若任由她放縱下去,先帝的顏面何存?況且聽殿內男子的聲音,分明是安德海。莫非他并未凈身?可是宮里的太監,每年都要做一次私處的檢查,這又于理不合。此時太多的糾結用現在腦中,但我首當其沖要做的,是阻止他們穢亂宮廷。
“去敲門。”我道。
“是,娘娘。”春翠行了個禮,走到正殿門外,輕輕地扣了三下門,繼而說道:“東太后駕到!”
“娘娘,東太后來了!”安德海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顯得有些驚慌失措。
慈禧穿上紗衣,將香肩遮住,“慌什么,去開門吧。”
“可是娘娘,奴才為您做腹部的按摩,若是讓東太后看到,怕是會誤會的。”安德海說。
“也對。”慈禧說著,清了清嗓子,“姐姐,妹妹已經歇下了,恕無法起身迎接。待到明日,再去慈寧宮請罪。”
“娘娘?”春翠回頭看了看我。
我朝著身旁的小牛子使了個眼色,他會意,便走上前去,三兩下便撞開了殿門。
“主子,您慢點,小心門檻。”小牛子扶著我的手。
“你們幾個都退下,沒有東太后的命令,任何人不準進出正殿。”春翠說著,也一同跟了進來。
我繞過正殿,進了寢殿,掀開紗帳,只見慈禧和安德海穿著單薄的衣服,驚慌失措地看著我。
“姐姐,我。。。”慈禧還未說完,我便上前刪了安德海一個耳光。
“奴才罪該萬死,還望太后恕罪。”慈禧趕忙跪在了床上。安德海見狀,也連跪帶爬地下了地。
“娘娘,不是您想的那樣的。”安德海說。
我并未理會他,反而是看著慈禧,“妹妹近來身子欠安,哀家很是擔心。可今日一見,妹妹生龍活虎,哀家也就放心了。”
慈禧結結巴巴地說:“謝太后關心,奴才的身子已無大礙,不過是適才覺得身子不爽,讓小安子稍作推拿。”
我瞟了一眼安德海,他趕忙跪著往前挪了幾步,“東太后明鑒,東太后明鑒啊。”
我笑了笑,“哀家什么都沒說,你做如此之多的解釋為何?哀家不過是關心妹妹的身子,特意請了慈寧宮的御醫前來診脈。”說著,我拍了拍手,此時,蘇喜走了進來。
“奴才給東太后娘娘請安,給西太后娘娘請安。”
“娘娘,太醫院的太醫已經輪番診治過了,奴才并無大礙。蘇太醫是您的主治太醫,怎好勞煩?”慈禧說。
“正是因為太醫院診治多時,妹妹的身子還是不見好轉,哀家才請蘇喜過來的。妹妹是在這里診脈,還是穿戴整齊去正殿?”我問。
慈禧額頭的汗珠慢慢地流了下來,“娘娘請移步正殿,容奴才換身衣服。”
“主子,若這事被發現,咱們。。。”安德海小聲道。
“無論如何,此事都不能將恭親王牽扯進來。哪怕是天塌下來,也有哀家替你扛著呢。”慈禧說著,寬慰的拍了拍安德海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吧。”
我坐在長春宮正殿的寶座上,慈禧身穿一身白色的寢衣,披著一頭青絲,在安德海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我看了一眼蘇喜,他會意,便走了過去。
慈禧在東側的椅子上做好,蘇喜打開藥箱,將一塊絲巾改在了慈禧的脈搏上,閉上眼睛為她診脈。突然,他的眼睛跳了一下,看了看慈禧,又看了看我。此時,慈禧瞪大了眼睛,汗珠滴答滴答地往下流著。
“如何?”我問。
“容奴才再把一次脈。”蘇喜說著,閉上眼睛聚精會神。待到他睜開眼睛,看著慈禧的時候,我分明看到,蘇喜的嘴唇打著顫,眼皮跳得厲害。
“西太后到底所患何疾?”我問。
“啟稟東太后,西太后的脈搏,是喜脈。”蘇喜道。
“喜脈?”我與春翠和小牛子瞪大了眼睛。
“糊涂東西,你在說什么!”安德海說著,上前要抽打蘇喜,卻被小牛子按了下來。
“太后娘娘,奴才所言句句屬實。若您不信,大可請其他太醫,或是宮外的郎中前來為太后診脈。”蘇喜說。
慈禧聽罷,閉上了眼睛,她的身體從椅子上往下滑。只見她雙手扶著椅子的把手,撐住了身子。
“把他帶下去,驗身!”我朝著小牛子說。
不一會兒的功夫,小牛子便和安德海從后殿出來了,小牛子看著我,搖了搖頭。
“這孽障是誰的?”我問。
“姐姐,妹妹三月前夢見了先帝,這孩子是先帝在夢中與奴才交合而生的。”慈禧道。
“荒唐!”我說著,隨手扔出去了一旁的玉如意。
“東太后息怒。”屋內以慈禧為首的眾人,趕忙跪下。
“蘭貴妃!哀家再問你一遍,這孽障的父親是誰!”我問。
慈禧在聽到我如此的喚她,也便明白我我此刻憤怒的心情。“太后,奴才并未誆騙您,他確是愛新覺羅的血脈。”慈禧說。
“很好,很好。先帝在時,待你不薄。封你做貴妃,一人之下,讓你的兒子繼承大統。可你如今竟做出如此恬不知恥的事兒來,簡直天理不容。”我看了看蘇喜,“這個孩子,不能留。”
“奴才自己的罪責自己承擔,還望娘娘能放了長春宮一眾奴才。”慈禧道。
“傳哀家懿旨,長春宮內除紫陌,李蓮英和安德海以外,其余奴才即可杖斃。慈禧身子抱恙,需要靜心修養三年五載,朝政之事,有哀家和議政王幫襯著皇上,你便好好在這長春宮養病吧。沒有哀家的懿旨,不許出來。”我說著,從寶座上站了起來,“這骯臟的地方,哀家真的是一刻都不愿多待。”
“奴才謝東太后恩典。”慈禧五體投地的恭送我離開。
“娘娘,起來吧,都走了。”安德海爬到了慈禧的身邊,將她攙扶了起來,“您這又是何必呢?”
“我愛他。”慈禧喃喃自語。
“有了皇上,還不夠嗎?”安德海問。
“不夠,遠遠不夠。”慈禧說著,看著窗外,“自從哀家知道了先帝留給慈安的那道密旨之后,對先帝的情,也便了結了。起初與他茍合,不過是為了保住皇兒的皇位。況且他知道皇兒是他的骨肉,也不忍加害。可是哀家終究是騙不了自己的感情的,哀家愛他。”慈禧說著,親手關上了長春宮的殿門,“好了,折騰了這么半天,累了,歇著吧。慈安把哀家關進冷宮了,關進冷宮了。”
轉眼,已是秋天。
今年的秋天,來的特別的早。酷暑消退,這個時日是最令人心曠神怡的。慈禧被禁足的這段日子,我與恭親王,醇親王和一眾大臣處理政務,也算是得心應手。慈禧時常便會差人遞過來請安的折子,可我看都沒看,便讓春翠燒掉了。對外,只是稱西太后身體抱恙,需要靜養。朝野上下,也沒有人心存疑慮。
今年鐘粹宮的小花圃里,開滿了密密麻麻的雛菊。搬回鐘粹宮已經月余了,可我對這里草木的熱愛,絲毫沒有減退。
“娘娘,麗貴太妃來了。”此時,春翠走到我身旁,低聲說。
“傳。”我抬起頭來,開心的看著門口,嫩蓮穿著一身橘色的常服,走了進來。
“奴才給東太后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快起來,快起來。”我說著,走上前去,將手里的雛菊遞給她,“送你的,配你這身衣服真好看。”
嫩蓮接過雛菊,捧在懷里,“照理說,新帝繼位,奴才是應該退宮的。可是娘娘恩典,并未讓奴才遷去寧壽宮居住,這份恩德,無以為報。”
“皇帝年幼,皇后都還沒有冊立。東西六宮這么多空置的殿閣,旁人也就算了,你與玉沁,蕓萱,都如同哀家的至親,咸福宮你已經住習慣了,就踏踏實實地住下吧。”我道。
“是。”嫩蓮笑著,纏著我朝正殿走去。
“姐姐回來了。”殿內,蕓萱和玉沁站起來朝我行禮。
“你們也在啊。”嫩蓮說。
“太后娘娘說要給我們親手泡制菊花茶,盛情難卻。我倆也只得在這里偷懶了。”蕓萱說。
“快坐,快坐。”我走上寶座,招呼著她們也坐下。
“妹妹們近來都在做些什么?有沒有什么趣事與哀家說道說道?”我親手沏了一壺菊花茶,盛放在了四個翡翠茶杯里。
“奴才們不比太后娘娘國事繁忙,閑暇時間,不外乎是繡繡花,品品茶,姐妹們一起聊聊天,聽個戲。”玉沁說。
“哀家與西太后這些年來,一門心思都放在了養心殿上。這后宮諸事,都交給了你搭理,你的勞苦,不比哀家少。”我對玉沁說。
“奴才這些年斷斷續續地協理六宮,宮務之上,也還算是游刃有余。加之太后娘娘寬厚仁德,闔宮上下一心,許多難題,便也迎刃而解了。”玉沁說。
“說道西太后,不知道她的身體怎么樣了?”蕓萱問。
“我前幾日去長春宮探視,可慈禧避不見人,小月只得將一些補品從小門遞給了李蓮英。”
“西太后的身子忽然就不好了,哀家已經下了幾道懿旨,后宮中人不要肆意打擾她。在座的各位都是哀家與西太后最要好的姐妹,此時更要以西太后的身子為重,切勿歡心則亂。”我說。
“奴才謹遵東太后教會。”眾人紛紛跪下行禮。
“好了,喝茶,喝茶。”我說著,將手中的茶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