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依然是個晴朗的日子,滿秀娘從屋里慢慢地拖著兩小捆白布曬在磨盤上,從箱底翻出一套紅壽衣,一件黑色的長袍子,曬在繩子上,她用濕布擦了黑棺材上的那層厚灰,又用干布抹了一遍。她在灶屋里燒了一鍋熱水,用洗衣粉洗了兩遍臟兮兮的頭發,坐在堂屋前曬著太陽。她輕聲呻吟著,慢慢地梳理著頭發,她梳著、梳著,手無力垂下來不動了,她的頭勾在胸前,閉著眼睛象似入睡了,一陣寒風吹來,她全身抽筋一般顫抖好一陣子。
何靈芝從新屋走出來,拿著一把高梁掃把掃著階基,她斜眼瞟了堂屋這邊婆婆兩眼,低頭掃著地。
“靈芝呀……我沒跟你結冤結仇啦……”滿秀娘喘著粗氣喊道:“好妹子,我沒力氣去地里弄青菜,幫我去弄點菜回來啰!我全身痛死了啦!幾天沒吃啦!看來命不長啰!”
靈芝冷笑兩聲說:“你身體好得很,罵起人來嘴巴比刀還快,莫說怪話啰!”
“虎猛子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呀!小時候我就教育他們要走正道做好人,這些年在外浪蕩慣了,不顧家,實在苦了你呀!好妹子!你也莫跟我結怨結仇,我屋里臭的快熏死人啦!求你幫我把尿桶倒出去,我沒一點力氣啦!實在不行啦!”
“五十多歲就喊不行了,賣起老來啦!多婆婆都八十多了,還要種菜,洗衣、煮飯、煮菜,沒叫人侍候,你八字命運就這么好呀……這么貴氣呀!擺起老資格來啦!”
滿秀眼神暗淡下來,低著頭哀哀地呻吟一陣,她慢慢地走到孫子小虎子坐的籠椅邊,凄然笑了笑,伸出干樹枝一樣手摸著孫子的頭,說:“小虎子,你要聽大人的話,一個人不要到水塘邊去,上回屋場來了一個算命的先生,我花錢給你算了八字看了相,說你兩歲到十五歲要防水身,千萬莫到塘邊、河邊耍水,水里有渦旋鬼,千萬莫去噢………”
小虎子看著滿秀病的有些難看的臉,嚇得哇哇地大哭起來。
“你這個老瘋婆!老道婆!你是被鬼摸了腦殼呀!天光早晨拿鬼話來嚇唬小虎子!”靈芝氣沖沖地罵著,走過來從籠椅里抱起兒子走開了,邊走邊罵著。
滿秀娘望著她的背影,兩行淚水滑落下來,這日下午二猛子兩口子從丈母娘家回來,滿秀叫他們幫他清理一下屋子,兩人沒應聲也沒過來幫忙。
黃昏來臨了,血一樣紅日慢慢地沉入燕子嶺。
梅子跟村里幾個人傍晚時候回來了,她背著旅行袋,拖著個皮箱走進臭哄哄的屋里,朗聲喊兩聲娘,滿秀坐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呻吟著,哀聲說道:“你還舍得回來呀!”
梅子看見她娘瘦得象一把干柴,身上青一團,紫一塊,她眼淚忍不住流淌下來,說“我不曉得你病這么重,不然我會想辦法請假早點回來!”
梅子倒了尿桶,打掃一下屋子,給哥嫂和侄兒送了一些禮物,回到屋里給她娘擦了身子換了衣服,又給她娘喂了一些八寶粥,已經到夜里九點多。外面刮起了呼呼的北風,刮得屋后桔樹葉子沙沙猛響著……
梅子坐在床邊,聽她娘說著屋里的傷心事,陪著她娘掉了不少眼淚。滿秀哀嘆幾聲,她扯開床里面的蚊賬,探手在老墻縫里摸出一團舊報紙,又探手在里面摸了好一陣子摸出一個黑膠袋,小聲說:你把袋里錢收起來,千、千萬不要讓他們曉得了,這是娘余給你嫁妝錢,本想湊齊三千,可還差六十塊啊……我再也省不出錢來啦……”
梅子淚水涌出來,哽咽地說:“娘,我不要!我不要!是我對不起你呀!我沒寄錢給你,也沒回來看你。你舍不得去看病,舍不吃舍不……”
滿秀費力抬起手,指了指磚墻,意思叫梅子小聲說話,不要讓隔壁二猛子知道了,她拖著低沉的長音說:“快收起來啰……你莫讓我急啰……急得我肚子痛得快要死呀……”
梅子放進她的新買皮箱里,細聲說:“我先替你保管,明天拿去送你去醫院看病?!?p> “看鬼看菩薩呀!我全身是病己經沒藥治啦,莫浪費錢啊!今年下半年,我腳桿子沒一點力氣,肚子痛,腦殼也痛,有時痛得要我命呀!我最怕癱在床上,要是癱在床上會害苦后人??!誰會真心來管我呀……人總是要死的,何必還要拖著受活罪,我只是放不下你啊……”滿秀摸了眼淚說:“細時候做爹娘對不起你,可那時也是沒法子事啊……你莫記恨在心里頭……”
“女兒只是有時想起有點難受,可從來沒記恨過你,記恨過爸!”梅子哽咽地說。
“沒記恨在心里頭就好!就好!好親事錯過了,唉……以后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我也不能操你的心啦……”
“娘你莫說這些傷心的話,我在屋里照顧你,你的病會看好的!”
梅子收拾屋子已經快十二點了,她脫衣上了床,她娘說著許多叮囑的話,她流著淚,勸慰母親。她今天實在很困很累了,聽著,聽著就入睡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咣當’一聲脆響,梅子驚醒過來,看見大風把門吹開了,發現娘沒有在床上,她翻身下床拉亮燈,大聲哭著喊道:娘……娘……你在那里啊……
哭喊聲驚破幽靜的山谷,村里的大狗小狗汪汪地猛叫起來,二猛子摸黑過來,下灣沖肖老頭幾個人打著手電筒幫著尋找,老屋沖劉先發和真民幾個人聽到哭喊聲也趕過來,在屋前屋后小塘邊四處尋找著……
二猛子說沿河邊去尋找,真民說滿秀娘病得不輕不可能走很遠,他跟梅子幾個人朝老鴉嶺尋去,那山坡上埋著梅子的父親,幾個走到半山坡聞到一股農藥氣味,發現一個農藥瓶,眾人往前走了幾十米,看見滿秀娘直直地躺在茅草上,梅子跑過去,使勁推著她娘哭喊著:“娘娘娘呀……你怎么睡在這里呀,你醒來啰!你醒來啰………”
真民用手電筒照在滿秀的臉上,人們看見她張著口,眼里翻著白珠子,肖老頭摸捏了她的手臂,哀嘆道:“手桿子硬了,人己經走啦!”
梅子跪在地下,大聲哭嚎起來,喊道:“娘,娘!你張開眼看看你女兒啰……你怎么這樣狠心丟下你女兒啰……娘呀………娘……”
從另一個山嶺趕過來二猛子蹲在地上不停抹著眼淚,真民靜靜地站在滿秀遺體前,他哀傷想滿秀娘可能是想在她男人墳前喝農藥,想死后埋在一起,也許天太黑找不到去墳前路,才在這里喝下‘毒酒’,可憐呀!人哭著來的這個世界又這么可悲離開這個世界!
眾人把滿秀扶上二猛子肩頭,他娘口里白泡沫浸濕二猛子衣背,一股難聞的農藥氣味在山野飄散。幾個人下了山坡,幫忙把滿秀的遺體擺在禾場上的門板上。天朦朦亮,附近村里人趕來,,一些婦女傷心地擦著淚水,一些平日跟滿秀親近婦女哭咽地喊著老姊妹,說她不該走這條路啊!梅子又跟著婦女哭了起來,有些男人也忍不住摸著眼角的淚水。
劉先福站在人群中,呆呆地看著門板上那個再也不會罵人的人,想起前年她在自己屋里喝農藥的情景,他搖頭嘆息著離開了。
李揚軍一早就過來訓叱二猛子他們不懂世事,應該早點給死者入棺,他要梅子和她兩個嫂子幫她的娘擦身子換上壽衣壽褲。靈芝、艷麗說她們頭皮發麻心發抖不敢穿衣,倆人躲到屋里去了。肖老頭的老婆和王菊花過去幫手,梅子一邊哭著,一邊手不停抖著給她娘擦著冰硬的身子,換上紅里衣,套上黑色長袍。
二猛子請肖老頭和劉先發兩個男人幫忙抬他娘入棺,劉先發怕得身子有些發抖走開了。真民走過去幫手,幾個人抬起身子僵硬滿秀娘坐在靠椅上,面朝藍天遠山,最后告別這個天地人世間,在一陣炮竹聲,慢慢地放進擺在堂屋外面的棺材里。
在廣州的虎猛子,接到他娘去世的電話,連夜趕火車,上午從縣城租小車趕回來,走進己經搭在禾場上靈堂。他在棺材前跪著燒了一把紙錢,搕了三個頭,走到棺材邊看見他娘直直躺在里面,寡白的臉有幾處受傷的印子,他眼里閃著淚花。
他往自己新建的屋走去,在門口碰見靈芝,他揚手重重地搧過去一個耳巴子,何靈芝擦著鼻血,哭鬧著沖過去要跟男人拼命,虎猛子一拳把她打倒在地上,抬腳踢了幾下,禾場那邊幾個人慌忙趕過來拉住他。
“你們莫拉著我,不是這個差貨東西害我娘,我娘嘛得死呀!我今日非得打死這個差貨,挖一個大坑一起埋啦!”虎猛子氣沖沖又要沖過去,肖老頭,劉先華幾個人勸阻著。
何靈芝坐在地上哭嚎喊起來:“你這個野畜生!死騙子!你在外嫖賭逍遙,我在屋里受氣受累受磨折,今日我就跟你拼啦!我不想活啦!我不想活了呀……啊……”
她飛快地爬起來,沖進灶屋去拿菜刀,幾個男子沖過去,把她手上菜刀搶下來,何靈芝轉身朝水塘邊瘋跑過去,在塘邊洗碗洗菜的王菊花和肖老頭的老婆把她抱住了,幾個人費了好大勁才把她抬到床上,她又從床上滑坐在地上,大聲地哭喊著、咒罵著……
李家山表親戚買了一大圈炮竹和幾個花圈過來吊孝,虎猛子一家跪在地下迎候,他請三個表舅進屋商議喪事辦理。喪事原本應該村長李揚華來主事,李揚華沒想到他哥李揚軍會主動要求幫虎猛子一家管事,他站起來大聲說:“你娘后事就由我來主事吧!你們只管做孝子,不要你們操一點心,昨夜我就給領頭的和尚去了信,很快就會趕過來,戲班子和唱皮影戲的班子我也幫你們打電話聯系好啦!”
二猛子說:“二表舅,你曉得我在電站做工就賺那么一點錢,娘又沒留下一點錢給我,能省就省,縣里戲班子就莫請啦!”
李揚軍臉一下陰沉下來,說道:“一個人一生有幾個爹娘死呀!爹娘養大你們多不容易呀!你連幾個小錢都舍不得花,你還算什么男子漢呀!我知道你們一時沒這么多錢,我可以給你們先墊著!親戚在你們困難時候不幫忙還算什么親戚呀!”
梅子用沙啞地聲音問道:“二表舅,請縣里班子起碼要上萬塊嗎?”
李揚軍冷冷地盯了梅子幾眼沒應聲,梅子不好再問,低著頭站在門ロ?;⒚妥咏o幾個表舅遞煙,說道:“娘老子本來沒享到我們做兒女的福,死了不能隨便挖個坑就埋啦,二表舅一切由你安排要搞得熱鬧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