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新詞酒一杯 ——晏殊詞賞析
劉攽在《中山詩話》中說:“晏元獻尤喜江南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馮詞最值得注意的成就,就是其詞中意蘊的深厚,可以引起讀者極其豐富的感想與聯想,晏殊詞的成就亦頗有近于是者。
晏詞與馮詞在作者本質方面,雖然有相近的地方,但是晏殊的詞在繼承馮詞特點的基礎上又有自己的特色。即晏殊能將理性的思考融入到抒情的寫作中,在傷春怨別的情緒內表現出一種理性的反省,在柔情敏感之中透露出一種圓融曠達的理性觀照。
一、馮詞是以盤旋郁結的深摯之情取勝,晏詞則別有一種理性清明的韻致。
如馮延巳的十四首《鵲踏枝》均是寫情,則有“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的詞句,其描寫的口吻如“每到”“依舊”“日日”“常”“不辭”等字樣,所表現的感情皆是極為熱烈執著,有殉身無悔的意思。
至于晏殊的詞,如《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和(一曲新詞酒一杯):
其一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
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
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其二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這二首詞中的“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及“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等句,便都可以是這一類作品的代表。前者在認知了“念遠”與“傷春”的徒然無益以后,表現出不如“憐取眼前人”的面對現實的掌握;后者在對于“花落”之“無可奈何”的哀悼以外,也表現了“似曾相識燕歸來”的一種圓融的觀照。因此,使這二句詞在“自其變者而觀之”的哀感以外,也隱然有著“自其不變者而觀之”的一種哲學思考的體悟。
二、晏詞語言凝練,平淡而富有韻味,明凈圓融,寫富貴而不鄙俗,寫艷情而不纖佻。
如《破陣子·春景》: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在《珠玉詞》中,這是一首清新活潑的作品,具有淳樸的鄉間泥土芬芳。上片寫自然景物。“燕子”、“梨花”、“碧苔”、“黃鸝”、“飛絮”,五色雜陳,秀美明麗,寫足春色之嬌嬈媚人。下片寫人物。擷取爛漫春色中一位年輕村姑的天真形象和幼稚心態進行表現。“巧笑”已聞其聲,見其容;“逢迎”更察其色,觀其形。“疑怪”兩句通過觀察者心理活動,用虛筆再現“女伴”“昨宵春夢”和“今朝斗草”的生活細節,惟妙惟肖,將村姑的天真可愛一筆寫足,與上片生氣盎然的春光形成十分和諧的畫面美與情韻美。“笑從雙臉生”,特寫,綰合換頭“巧笑”語意,收束全篇春光無限之旨。全詞渾成優美,音節嘹亮,意境清秀,場面輕快,洋溢著誘人的青春魅力。尤其上下片的構思,景與人對應著寫,將春天的生命寫活了。
三、如果說珠圓玉潤是晏殊詞一般的風格與特色,而《山亭柳·贈歌者》則是一首頗為例外的變調之作。
山亭柳·贈歌者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云。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
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漫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全詞通過一個歌者年老色衰遭遺棄的悲慘命運,道出封建社會千千萬萬被玩弄、遭遺棄的歌女藝妓的共同心聲。
鄭騫在《詞選》中認為這首詞是晏殊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作品。
由詞中“西秦”“咸京”,可以推算出是知永興軍時所作。當時晏殊年逾六十,去國已久,難免抑郁。
據《宋史·晏殊傳》云:“孫甫、蔡襄上言,宸妃生圣躬為天下主,而殊嘗被詔志宸妃墓,沒而不言。又奏論殊役官兵治僦舍以規利。坐是降工部尚書,知穎州。”其后又自穎州移陳州,又自陳州改知許州,又改知永興軍(治所在今陜西XA市),十年以后,始以病歸京師,次年遂卒。
晏殊替皇室背鍋,因原本不是自己的罪名而被罷相,又被貶外省許久。故在這首《山亭柳》詞中,流露出一種感慨激越的聲音,成為了《珠玉詞》集中的一闕變調之作。
由此提醒我們的是,我們在賞析一位作者的作品時,要注意寫作者在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情之中,都會寫出風格不同的作品,如此才可以對這位作者和他的作品有更為深入的探索和領悟。

云箋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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